|自 序|
莫教春風容易別
夕陽如金,又送春光。曲徑通幽,亭臺疏朗。有人臨風持酒,似在邀約,似在等候。但不知道,他在邀約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終于等來。時而撫欄凝思,靜聽燕語;時而漫步小徑,檢視落英。而與這些動作相呼應(yīng)的,是他眉目間神情的變化:時而閃過喜悅,時而微露憂色,時而憂喜交集,時而超逸淡然。當夕陽的余暉為一段時光、為一個時代畫上句號,那人亦收拾起一生的感慨與情懷,在逐漸深濃的暮靄里消失了蹤影。回顧亭臺,燕語猶在;卻看小徑,暗香依稀。將燕語譜入宮商,以暗香添作詠嘆,《浣溪沙》的韻調(diào)如珠落玉盤般響起!耙磺略~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边@是那人所寫的一首新詞。也正是隨著這曲《浣溪沙》的登場,《宋時明月寄春風》的第二卷就此展開了畫軸。
先說一件與“一曲新詞酒一杯”的作者晏殊相關(guān)的逸事吧!這則逸事,出自宋代筆記小說《青箱雜記》:“晏元獻公雖起田里,而文章富貴,出于天然。嘗覽李慶孫《富貴曲》云:‘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唬骸四似騼合啵磭L諳富貴者。’故公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惟說其氣象。若‘樓臺側(cè)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語人曰:‘窮兒家有這景致也無?’”
“元獻”為晏殊的謚號。《青箱雜記》說他出身不高,按我們當下的話說,是窮山窩里飛出的鳳凰男。但人家腹有詩書氣自華,寫起文章來,即使是司空見慣的風流富貴,一旦出自他的口,立即化腐朽為神奇,極能彰顯格調(diào)高雅。有一次,晏殊讀到李慶孫的《富貴曲》,其中的“名句”為“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讀后不覺失笑。金字譜、玉篆牌,這就是所謂的大富大貴?非也。在晏殊看來,這是乞丐所夢想的富貴,從內(nèi)到外透出一股低俗之味。那么,在晏殊筆下,真正的富貴該如何呈現(xiàn)呢?不用堆砌字句,只從氣象上入手,便有別致動人之處。晏殊以自己所作的詩詞舉例說,像‘樓臺側(cè)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那貧寒窮苦之家哪有這樣的景致呢?即便有這樣的景致,也無與景致相配的心情吧?“富貴”一語,要不著痕跡地淺酌緩吟方有意趣。對風花雪月的鑒賞,最能衡量一個人的消費品位之高低。像李慶孫那般沿街叫賣似的搬弄“金玉”字樣,那不叫富貴,而是“壕”無人性。
晏殊的詞集名為《珠玉集》,其名一如其詞,落落大方、嫻雅端麗,這也是晏殊本人留給后世的印象,身為太平宰相,晏殊的情感是含蓄而又克制的,“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晏殊最拿手的,是對于閑愁的抒寫!盁o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薄半p燕欲歸時節(jié),銀屏昨夜微寒!薄耙粓龀顗艟菩褧r,斜陽卻照深深院!笨商皆紫嗖⒎强傆刑较嚯S,晏殊的人生中也有那么一些風云動蕩的章節(jié)!白蛞刮黠L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他也曾深懷憂患意識,胸中的孤獨無可排遣!皾M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币哉渭业撵`敏,還有什么比預(yù)見盛世將衰卻無力阻止而更感沉痛?“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yīng)有數(shù)!边@在《珠玉詞》中,絕對也是異數(shù),是極不協(xié)和的不祥之音。“數(shù)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身居相位,卻以賣唱為生的天涯歌女自擬。從政生涯有如乞食四方,雖殫精竭慮,所得的回報不過是“殘杯冷炙”。半生操勞卻無知音慰藉,枉自唱遍陽春白雪之曲,只落得“當筵落淚,重掩羅巾”。千古凄涼的結(jié)局,又何曾饒過這位氣質(zhì)品位皆為一流的風流富貴宰相?
本書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是歐陽修。歐陽修官至參知政事,相當于副相。若以品級地位而言,比晏殊略有所遜。若以政治影響而言,后世多以歐公為直諫敢言的一代名臣,比起位高權(quán)重而無甚作為的正牌宰相晏殊,人們明顯要多出了一份崇敬與仰慕。至于說到這兩人在詞壇上的排名,則并駕齊驅(qū),不分先后。清代馮煦曾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寫道:“晏同叔去五代未遠,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宮右徵,和婉而明麗,為北宋倚聲家初祖。”且又言道:“獨文忠(歐陽修謚號)與元獻學之既至,為之亦勤,翔雙鵠于交衢,馭二龍于天路。且文忠家廬陵而元獻家臨川,詞家遂有西江一派。”也是在清代,劉熙載曾有評論:“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晏殊字同叔,歐陽修字永叔。同叔與永叔,還真是有緣非淺。晏殊是江西臨川人,歐陽修則是江西廬陵人。五代十國時,江西曾是南唐故地。而馮延巳作為南唐的宰相,其詞風對于北宋的晏殊與歐陽修竟然產(chǎn)生了奇妙的“化學作用”!瓣掏宓闷淇,歐陽永叔得其深”,這句話是說,晏殊將馮詞中的俊雅之意傳承了下去,而歐陽修則將馮詞中的深窈之意發(fā)揚光大。
如此看來,晏、歐二人也算“師出同門”了。而除此之外,歐陽修與晏殊還有一段師生之緣。晏殊較歐陽修年長十六歲。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三十九歲的晏殊主持貢舉考試,擢年方二十三歲的歐陽修為進士第一。論理,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古人最是看重師生的情分。但在晏殊與歐陽修之間,師生之情卻并不融洽。宋代學者邵伯溫在所著《邵氏聞見錄》一書中,曾毫不含糊地寫道:“晏公不喜歐陽公。”那么,歐陽公對此有無自知之明呢?
按照《邵氏聞見錄》的記載,歐陽修寫了封信托人帶給晏殊。說自己也算是晏殊的老門生了,受師恩不可謂不深,但卻少有到晏門做客的“殊榮”,也與晏殊少有書信來往。何以疏遠至此呢?難道是因為晏殊嫌棄自己漂流無根,不能增輝于師門?還是因為自己孤僻愚拙、不知奉承,在自危之心的作祟下不敢對老師表達親敬之意?
這封信可以看成歐陽修對晏殊的一種試探吧。歐陽修是個太直率的人,與老師的關(guān)系日趨淡漠,據(jù)他分析,這既有他自身的原因,也有老師的原因。但他認為老師是要負主要責任的!白阚E不及于賓階,書問不通于執(zhí)事”,私交方面幾乎是全無來往了。那言外之意是:你不請我,我自然不會厚著臉皮登門;至于書信問候之類的,你既視作可有可無,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呢?“執(zhí)事”一詞,用在這里格外刺眼。表面上是為了體現(xiàn)對晏殊的“尊敬”,您可是位執(zhí)掌國事、一言九鼎的大人物呢!可稍稍動下腦子就會發(fā)現(xiàn)問題了,這師生之間,哪有這樣說話的?
當晏殊讀完此信,心里還能痛快下去?口授幾句便命書吏撰文回復(fù),甚至懶得親自動手。有賓客提醒他說,歐陽修頗有文名,這樣給他回信,是不是太過草率、簡慢?晏殊傲然答道,他不過是我曾提攜過的一名門生,我這樣做,已經(jīng)很給他面子了。
雖然神離,但在某些時候,師生之間也還保持貌合。慶歷元年(1041年),歐陽修與他人一同去拜見晏殊!白阚E不及于賓階”,看來這次是破例了。這天大雪紛飛,晏殊興致極佳,在西園置酒款待來賓。席間眾人作詩助興。然而,等到歐陽修的詩篇獻上來,晏殊的一腔佳興卻化成了寒灰。且看歐陽修的詩句:
主人與國共休戚,不唯喜悅得豐登。
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
這是明目張膽的諷刺。W陽修對晏殊舉辦的這個賞雪酒會來了個全盤否定!绊殤z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北彼螘r與西夏連年征戰(zhàn),邊兵四十萬以備烽火。在這大雪之日,可憐那些守邊的將士鐵甲在身、忍寒挨凍。您身為宰相,是不是應(yīng)當與國同休戚啊?今日在此賞雪為樂、喜形于色,是為著瑞雪兆豐年之故嗎?您有沒有考慮過那些守邊將士的感受?
“太過分了!”晏殊不再理會歐陽修,卻對旁人說,“這種話,韓愈可也說過?昔日韓愈曾作詩諷刺宰相裴度‘園林窮勝事,鐘鼓樂清時’。雖暗含諷意,畢竟溫和婉轉(zhuǎn)、不傷和氣。不像有些人,其尖酸刻薄的本事,實已遠超韓愈。這個樣子胡鬧,豈不是安心要與我過不去嗎?”
師生雖然不睦,但在寫詞方面,兩人不但“段位”相侔,其詞風更是高度相似,有時甚至難分彼此。試以采蓮詞為例。
晏殊《漁家傲》云:
越女采蓮江北岸,輕橈短棹隨風便。人貌與花相斗艷。流水慢,時時照影看妝面。
蓮葉層層張綠傘,蓮房個個垂金盞。一把藕絲牽不斷。紅日晚,回頭欲去心撩亂。
歐陽修《蝶戀花》云: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再以晏殊的名句“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為例,歐陽修亦有佳句相對“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又如晏殊的“珠簾不下留歸燕”,到了歐陽修那兒,則是“雙燕歸來細雨中”。
雖然歐公的為詞態(tài)度不甚莊重,將之視為“聊佐清歡”的“薄伎”,但在詞的深度與抒寫范圍方面,就筆者看來,歐公卻要勝于晏公。詞雖小道,總因身世造就。歐公生平所遇之挫折遠要多于晏公,這或者是成就其深雅之美的一大因素。同為士大夫之詞,如果說晏公是頗得嫻雅之味,歐公則是富含深雅之髓。當然,受到當時社會大環(huán)境、大風向的影響,歐公也有輕艷俚俗之作,但本書所選,卻是以能體現(xiàn)其深雅意旨為主,至于浮詞俚詞,則“可以休矣”。歐陽修十首《采桑子》,堪稱潁州西湖之絕唱。
畫船載酒西湖好,一片笙歌醉里歸。醉翁呵醉翁,你既惋惜“游人日暮相將去”“直到城頭總是花”。還沒有賞夠西湖的百態(tài)千姿、億萬風情,怎么可以偃旗息鼓、攜醉而去?何不改作:“畫船載酒西湖好,一片笙歌醉忘歸?”你曾誓說“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只可惜,當洛城凋盡最后一朵天香國色,仍然不得不與春光道別。別急著道別,別急著道別。趁這柳煙深、芳時濃,珍重人間詞,寄語天上月。且共從容傾杯樂,莫教春風容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