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執(zhí)筆于備中國總社
為何這里祭祀著出云之神?
當時的我,臉上一定是呆愣的表情。
此處是岡山縣總社市的總社宮內(nèi),池畔的介紹牌(圖1)上這樣寫道:
總社宮
御祭神大名持命須世理姬命
相殿備中國內(nèi)304社8柱大神
總社宮是備中國的總社,由于存在感格外強烈,還直接被用作了地名?偵鐚m祭祀的神祇是大名持命(又作大己貴命、大物主命、大國主命等,出云神)及其妻子須世理姬命。為何是大名持命與須世理姬命?就我所知,這樣的神社并不算總社。
回溯記憶,我此前至少三次拜訪過這個神社,每次應(yīng)該都看見了池畔的介紹牌,竟全然沒有留意。若是寺院,我最先要知道的自然是該寺的本尊,但換作神社,卻不知為何總會忘記留意該社所祭之神是什么?峙履鞘且驗樵诜桥枷癯绨莸纳竦o信仰世界里,要具體想象出神的形象十分困難。這種說法稱不上辯解,而且眼前的問題并不在于這一點。問題在于,為何總社的神竟是大名持命。
我盯著介紹牌,總算理解了這一事態(tài),稍加整理便得出以下兩點:
第一,總社本來是指祭祀了眾多神祇的神社(具體請參見后文),此處為何以特定的神為祭祀對象?
第二,這個特定的祭祀對象為何是大名持命這個出云神?
兩點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要理解這兩點,首先應(yīng)該知道總社究竟是什么。
總社是什么?
我自年輕時便以日本王朝時代的地方歷史為主要研究對象,因此游歷了六十六國的國府和國廳遺跡。鐮倉前期,周防國被認定為東大寺的知行國(先承擔了東大寺的重建費,后又承擔了修理費),因此其國府(防府市,當然并非原來的國府)一直存續(xù)到明治初年,其他國廳都在中世便遭到廢絕。廢棄的寺院可以憑借基石和瓦片比較容易地確認遺跡所在地,而國廳都是掘立柱建造并覆蓋木片或檜皮片屋頂?shù)慕ㄖ,許多國的國廳連具體位置都無法判定。但是附屬于國廳的“總社”和“印鎰社”在部分國中一直存續(xù)至今。關(guān)于“印鎰社”,通說將“印鎰”解釋為“印”和“鑰匙”,但這種說法有誤。“印鎰”是指“開關(guān)收納(作為國守權(quán)力象征的)國印的唐柜的鑰匙”,新、舊國守交接“鎰”乃國守更替時的一項重要儀式(『國務(wù)條々事』)。這里又讓人聯(lián)想到平將門控制關(guān)八州時,各國國守(未經(jīng)作戰(zhàn))將印鎰獻于將門表示順從的事情(『將門記』)。那是10世紀前半期的事情,而在國廳喪失機能的平安末期到鐮倉初期,將印鎰作為國廳象征,在原址上建社祠予以祭祀的地方就成了印鎰社。其后,該名稱被訛傳為飯役社或院若社等,就失去了原本的意義。中世以后,國衙雖然消失,總社和印鎰社依舊存在,其背后存在武家勢力的支持,尤其是各國守護的崇敬和援助。
將話題轉(zhuǎn)回日本王朝時代。在這一時代,國守(受領(lǐng))來到任國時,任初的重要國務(wù)之一就是“拜神”,具體來講就是“巡拜”國內(nèi)的主要神社。進入平安末期,為了省卻這個煩瑣過程,開始在國衙旁邊集中祭祀眾神。這就是總社由來的通說。雖然從最終結(jié)果來看確實如此,因而這樣理解也并無不妥,但這個說法欠缺了一點歷史認識,因此有可能遺漏最為關(guān)鍵的一點。
國廳神社——總社的母體
《時范記》中包含了平安末期承德三年(1099)平時范擔任因幡守時期的日記,因此是寶貴的“國守(受領(lǐng))日記”之一。而且其中提到的因幡國(鳥取縣)總社,還是“總社”一詞最早出現(xiàn)的地方。
根據(jù)這部日記的記載,前往任國的國守平時范最初的工作就是馬上出發(fā)拜神。離開總社的時范馬上又從近處的宇倍社開始巡拜了各個神社,當天傍晚返回。這些神社都在國廳附近,而遠距離的神社則派遣館侍代為前往,最終完成了任初的國內(nèi)各社巡拜。
想必聰慧的讀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里(因幡國)雖然有“總社”,平時范依舊進行了“巡拜”。因此將巡拜的廢止與總社的建立理解為因果關(guān)系就說不通了。正是如此。我?guī)е鴱摹稌r范記》中得到的疑問出發(fā),最終發(fā)現(xiàn)了“國廳神社”的存在及其作用(村井康彥「國庁の系譜――總社とはなにか」『王朝風土記』角川選書、2000年収録)。
總結(jié)其要點就是:國廳最晚在平安初期的9世紀就已擁有某種祭神設(shè)施。所謂“國廳里神社”(伯耆國)和“府中神社”(石見國等)皆屬此類,而名稱中的“國廳里”和“府中”都指國廳內(nèi)部。我決定將這種設(shè)施稱為“國廳神社”,并著重研究它的作用。國廳神社每年都會舉辦各種各樣的神事,其中有每月一日清晨舉行的朔旦神事,每次都會招請一國眾神,對國衙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神事。設(shè)在國廳神社的祭壇平時是個空虛的空間,在神事之時則充滿了神明,那不就跟出云(杵筑)大社的“神在月”一樣了嗎?出云大社為了迎接各國神明,于正殿左右設(shè)有東十九社和西十九社(圖2),“神在月”期間,全國眾神都會被迎接到這兩座細長的建筑物中。國廳神社的祭壇規(guī)模雖不及東西十九社,但同樣是迎接一國眾神之處,也就是所謂的“總座”。順帶一提,肥前國(佐賀縣)的國廳遺址附近就存在“總座”這個地名,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個概念。
總社的母體就是用以發(fā)揮總座功能的國廳神社,只要條件齊備,哪怕直接被稱作總社也毫不奇怪。隨著時期的推移,朔旦神事在國廳神事中占的比重可能越來越大,使得總座進化為總社,這也就成為總社成立的直接契機。為了省去巡拜的麻煩可以說只是后來附加的理由。因此,雖然對外不稱呼總社,國廳里神社和府中神社實際上就是總座(即總社)。
以上便是總社誕生的經(jīng)過,而現(xiàn)存總社中最能體現(xiàn)其功能的,應(yīng)該就是多賀城遺址(宮城縣多賀城市)上的陸奧國總社(圖3)。該總社在鳥居左右列出了國內(nèi)三十一郡眾神的名稱,讓人真實感受到了總社的樣貌。
無論在哪國,總社都不可能只祭祀一位或兩位神靈。
祭神的大轉(zhuǎn)換
為配合行文,此前刻意沒有提及的一點是,上文提到的備中國總社宮介紹牌上,在列出所祭祀的是大名持命和須世理姬命之后,還注明了“相殿 備中國內(nèi)304座8柱大神”,其歷史介紹中也提到了“每年社大祭合計供奉304社的神饌的古例一直延續(xù)至今”。也就是說,這座神社原本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總社。然而現(xiàn)在主場交給了大名持命及須世理姬命,成了祭祀新神祇的神社。想必這就是該神社的經(jīng)歷。換言之,在某個時期,備中國的總社所祭祀的神祇發(fā)生了大轉(zhuǎn)換。
上文提出的第二個問題點——那個特定的神為何是出云神?這個問題就是關(guān)鍵。重新打量神社境內(nèi),我發(fā)現(xiàn)正殿旁邊是大神神社。這座神社以祭祀大和(奈良縣)的三輪山,并稱其為神奈備山而知名,其所祭祀的也是出云的大物主神。看來在某個時期,這個地方接納了出云的大名持命(大國主神)信仰,在將大名持命尊為主神的同時,原來祭祀的神祇,也就是“304座”國內(nèi)諸神則被排擠到邊緣,以“相殿”的形式進行祭祀。如此一來,其匾額之“總社”為何出自出云大社宮司千家尊祀手筆,也就可以理解了。但是在這個轉(zhuǎn)變的過程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呢?
大國主神信仰的擴散
大國主神在民間被親昵地稱呼為大黑大人,其信仰背后,是否存在未曾被關(guān)注過的世界呢?是這座神社讓我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后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其他各國也存在祭祀大國主神(大名持命)的總社。這讓我不禁悔恨之前因為先入觀念而沒有去確認總社祭祀的神靈。身為一國祭祀中心的總社,想必在大國主神信仰的擴散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在理解地區(qū)的歷史和文化時,或許應(yīng)該更加深入地了解大國主神。備中國總社宮介紹牌上羅列的文字,就對我拋出了這樣的課題。如此一來,我就展開了追蹤大國主神的旅程。
探尋日本古代史的原貌
本書包含照片在內(nèi),記錄了追尋大國主神(大名持命、大物主命)和出云眾神,前往日本各地的探訪之旅的軌跡,也總結(jié)了我在這個過程中描繪的古代史的原貌。
但是在旅程中,我做出了一個決定,就是不拘泥于目前的通行學說,而是自由發(fā)揮想象。由于對象特殊,我還要時常踏入神話的世界,去思考古代人的思維和行動。那對歷史研究者來說,或許是個禁忌的領(lǐng)域。然而神話傳承的世界究竟是什么?古今東西,沒有哪個民族和地區(qū)會沒有這樣的傳承。既然如此,想必就不存在可以完全規(guī)避神話傳承的古代史吧。不僅如此,在尚不存在文字、只靠口口相傳的時代,神話傳承就是歷史本身。而且也不能忘了,古代人的傳承能力遠比現(xiàn)代人更強。另外還可以認為,被傳承的神話在時間的推移中被剪去了細枝末節(jié),只留下了主干部分。當然,也存在一些因為某種意圖而被改變的神話。如果帶著這個認知去解讀,神話會不會意外坦誠地講述了真相呢?我希望在這本書中,以嚴肅的態(tài)度去傾聽神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