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安徒生(1805—1875)是丹麥十九世紀的一個著名作家。一八三五年元旦，他在寫給一位朋友的信中說：“我現(xiàn)在要開始寫為孩子們看的童話了。你要知道，我要爭取未來的一代！”他開始寫童話以后，他又對一位朋友說：“我用我的一切感情和思想來寫童話，但是同時我也沒有忘記成年人。當我在為孩子們寫一篇故事的時候，我永遠記住他們的父親和母親也會在旁邊聽。因此我也得給他們寫一點東西，讓他們想想�！边@兩段話表明了他寫童話的態(tài)度和目的：他的童話是念給孩子們聽的，因此必須平易近人，可以聽懂，同時還要讓在他們旁邊聽的父母也“想想”。換一句話說，他的童話不僅要教育孩子，還要教育成年人。所以他的童話不單是寫給少年兒童讀，也是寫給成年人讀——的確，它們里面有許多東西，甚至在我們老年時也值得我們回味，值得我們“想想”。

這也是安徒生的童話所獨具的特點。在他以前，一般童話都是民間故事的轉(zhuǎn)述，如法國著名的古典作家貝爾洛和德國的格林兄弟寫的那些童話。安徒生只是在開始的時候有幾篇童話取材于民間傳說（如《打火匣》——即使在這類作品中他也注入了極為現(xiàn)實的內(nèi)容），其他都是他根據(jù)現(xiàn)實生活寫的。這些童話表現(xiàn)出他對社會現(xiàn)象的深刻觀察和分析，對社會陰暗面的揭露和批判，同時也有不少的篇章表現(xiàn)出他對人們的高尚品質(zhì)的歌頌。

盡管他的童話作品都有很深的現(xiàn)實基礎；但它們卻也充滿了濃厚的浪漫主義氣息和美麗的幻想，讀起來像詩，如《小意達的花兒》和《海的女兒》。此外，雖然他的童話創(chuàng)作不是民間故事的轉(zhuǎn)述，但它們的語言和風格卻洋溢著民間的風趣，因而也使人感到非常親切。

他的作品分明地表現(xiàn)出他的愛和憎：對統(tǒng)治階級的昏庸、腐朽和殘酷、虛偽，他的揭露和諷刺是無情的。如《豌豆上的公主》中的那個“公主”、《皇帝的新裝》中的那位皇帝、《夜鶯》中的那一群大臣，他都用幽默的筆調(diào)和夸張的手法，把他們刻繪得淋漓盡致。他們的御用工具，在他的筆下也是丑態(tài)畢露，如《小克勞斯和大克勞斯》中的那個牧師。對窮苦的人們，安徒生則寄予無限的同情。這一點在《賣火柴的小女孩》中充分地表現(xiàn)了出來。在《老頭子做的事總是對的》這篇故事中，他熱情地歌頌了普通勞動人民的純樸和真誠的愛情——對于這，那些浸透了市儈哲學的商人是無法理解的，因而他們也就輸了他們的“賭注”。

他希望人間出現(xiàn)一個幸福美麗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們都具有高尚的品質(zhì)和理想、勇敢和舍己為人的獻身精神。他在這方面創(chuàng)造出了不少令人難忘的形象，如：“海的女兒”——她把“人”看得那么高貴和莊嚴，她不惜犧牲自己的幸福，甚至自己的生命，去爭取獲得一個“人”的靈魂；《野天鵝》中的艾麗莎——她冒著一切危險和困難，忍受著一切誹謗，以*大的毅力和堅韌的精神，使得她的哥哥們得救；“拇指姑娘”——她雖然長得身材微小，但她卻具有一個偉大的靈魂，她追求光明，她也終于獲得了光明，給別人也給自己創(chuàng)造出幸福。這些崇高的理想賦予他的童話作品一種非凡的美，也使他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他有許多童話實際上是詩。

但安徒生卻是一個出身極為寒微的人。他的父親是一個窮苦的鞋匠，去世很早；他的母親靠為人洗衣度日；他的祖母則以行乞為生。雖然他沒有機會受到教育，但他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決心獻身于藝術事業(yè)——當一個芭蕾舞或歌劇演員，在舞臺上表現(xiàn)人生。為了實現(xiàn)這個志愿，他十四歲就離開了他的故鄉(xiāng)富恩島，來到首都哥本哈根。這是一番很不平凡的奮斗。他不僅要克服生活的重重困難，他還得打碎一個階級社會所強加于一個窮苦和“卑賤”的孩子身上的精神枷鎖。憑他堅強的毅力，他終于獲得了一些有影響的藝術家的同情和幫助，得以有機會學得一些文化。雖然由于困苦生活的折磨，他的體型不適宜于在舞臺上表現(xiàn)人生，但他終于成為了一個作家。他從十七歲的時候起開始發(fā)表作品——詩歌、劇本、散文和小說。這些作品，回過頭來看，不過都是他后來寫童話的一種準備工作。他從三十歲的時候起，開始專心致志地為兒童創(chuàng)作，直到他去世前三年為止。引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才是我的不朽工作呢！”他一共寫了一百六十多篇童話和故事——這在童話作家中是一件很了不起的成績！關于安徒生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請參看我所寫的一本關于他的小書《鞋匠的兒子》（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出版）。

他熱愛他的小讀者，希望他們能在一個幸福的世界中生活和成長。在《賣火柴的小女孩》中，他讓那個受盡了饑餓和寒冷折磨的小女孩和她的祖母“在光明和快樂中飛走了，越飛越高，飛到既沒有寒冷，也沒有饑餓，也沒有憂愁的地方去了——她們是跟上帝在一起！”這是他一貫對我們未來的一代所抱有的美好和善良的愿望，但這個愿望，在他當時所處的社會條件下，卻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他只有把這種希望寄托在上帝身上。但上帝怎樣呢？他也不靈。那個可憐的小女孩，*后還是“在一個墻角里……在舊年的除夕凍死了”。這是安徒生的時代給他的思想所帶來的局限，也是他作為一個同情于人民的作家所無法擺脫的苦惱。這個苦惱一直伴隨他到他*后的一息。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在他的童話創(chuàng)作中不時發(fā)現(xiàn)一種憂郁情緒的緣故。

但他對他的童話創(chuàng)作是非常嚴肅的。他把這當作是他一個崇高的使命。在他的自傳《我的童話人生》里，他說：“每次我的童話之神把我的作品帶給一些陌生人的時候，我總有一種特殊的感覺—— 一種快樂和恐懼交雜著的感覺。上帝啊！請您不要讓我寫出任何一個在您面前交代不了的字來！”的確，他的童話創(chuàng)作是他整個人生經(jīng)歷和整個真實感情與思想的結晶。正因為如此，它們在今天，將近一個半世紀以后，仍然能打動我們的心。

葉君健

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