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少、太遲
凱瑟琳·斯多克特自述
我家的女傭迪米特里曾經(jīng)說過,在密西西比州能熱死人的夏日田地里摘棉花,大概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消遣活動了——要是不算摘秋葵的話,秋葵和棉花一樣,也是一種扎手的低矮植物。迪米特里常常對我們訴說她小時候摘棉花的種種故事,一邊笑著沖我們搖晃手指,警告我們可千萬別去嘗試,就好像一群有錢人家的白人小孩也會像染上抽煙酗酒的毛病一樣,深陷摘棉花的泥沼不能自拔。
“一連四天,我不停地摘啊摘。之后我低頭一看,皮膚上全起了泡。我跑去給媽媽看,我們誰也沒在黑人身上見過這樣的曬傷。那不是白人才會有的毛病嗎?”
我那時還太小,還不明白她這些話一點也不好笑。迪米特里1927年出生在密西西比州蘭普金,她生不逢時,大蕭條時代隨即到來,正好讓孩童時代的她切身體會到身為佃農(nóng)家庭的貧窮黑人女性是什么滋味。
迪米特里二十八歲時來到我爺爺家,負(fù)責(zé)做飯打掃。那時我爸爸才十四歲,我叔叔才七歲。迪米特里矮矮胖胖,膚色很深,那時她已經(jīng)嫁人,丈夫名叫克萊德,是個卑鄙又粗暴的酒鬼。我每回向她打聽她丈夫,她都閉口不提。可是除此以外,她整天都跟我們有說不完的話。
上帝啊,我真喜歡和迪米特里聊天,放學(xué)后,我總是陪她坐在奶奶的廚房里,一邊聽她講故事,一邊看著她攪拌烤蛋糕的材料或是做炸雞。她做的飯好吃極了。凡是在我奶奶家吃過飯的人,總是贊不絕口。你要是嘗過迪米特里做的焦糖蛋糕,就能明白什么叫被愛包圍的感覺。
可是在她吃午飯休息的時候,我和哥哥姐姐都不被允許去打擾她。奶奶會說:“讓她單獨待會兒,讓她吃飯,那是屬于她自己的時間。”我只好站在廚房門口,焦急地盼著能再回到她身邊。祖母想讓迪米特里休息一會兒,好接著干活兒,更不用說黑人吃飯時,白人不該同桌而坐。
白人和黑人之間的這些規(guī)矩,就是我們?nèi)粘I畹囊徊糠。我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看見黑人社區(qū)的居民,哪怕他們都衣著光鮮、生活無憂,我依然覺得他們可憐,F(xiàn)在承認(rèn)這一點也讓我羞愧不已。
可我從未覺得迪米特里可憐。有好幾年,我都覺得她能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在一間體面的宅子里有份穩(wěn)定工作,給白人基督徒打掃衛(wèi)生,實在是非常走運。不過這也是因為迪米特里自己沒有孩子,我們就覺得自己填補了她人生中的這片空白。要是有人問她有幾個孩子,她會伸出手指說三個。她指的就是我們:我姐姐蘇珊、我哥哥羅伯,還有我。
雖然我的哥哥姐姐不愿承認(rèn),但我是和迪米特里最親近的那個。只要德米特里在旁邊,沒人敢惹我。她會讓我站在鏡子前,說:“你真好看,是個好看的小姑娘!彪m然我那時顯然不算好看。我戴著副眼鏡,一頭干枯的棕色頭發(fā)。我還固執(zhí)地討厭浴缸。媽媽總是不在城里。蘇珊和羅伯也嫌我煩,不愿理我,我感覺自己沒人要。迪米特里看得出來,便過來抓著我的手,安慰我說沒事。
六歲時,我父母離婚了。迪米特里對我來說就更重要了。每回媽媽出差,爸爸就把我們幾個孩子安置在他當(dāng)時經(jīng)營的汽車旅館,讓迪米特里過來照顧我們。我會趴在迪米特里的肩頭哭個不停,想媽媽想得發(fā)起了燒。
那時候,我的哥哥姐姐已經(jīng)長大,不再需要迪米特里了。他們躲在汽車旅館的閣樓里和前臺服務(wù)員打牌,拿吧臺的吸管當(dāng)籌碼。
我還記得自己看著他們,嫉妒他們年紀(jì)比我大,有一次我也心想,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一定要守著迪米特里寸步不離,其他人都在打牌呢。
于是我也加入牌局,結(jié)果當(dāng)然啦,我在五分鐘之內(nèi)就把所有吸管都輸?shù)靡桓啥䞍。我又回到迪米特里腿上,生氣地看著他們打牌。可是沒過一會兒,我就把額頭靠在她柔軟的脖頸間,她輕輕地?fù)u著我,好像我們倆坐在船上似的。
“你就該待在這里啊,和我在一起!彼贿呎f著,一邊拍拍我發(fā)燙的腿。她的手總是冰冰涼涼的。我看著哥哥姐姐打牌,對于媽媽不在身邊也沒有那么介懷了。我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歸屬。
電影中、報紙上、電視里一連串對于密西西比州的負(fù)面描述讓我們這些本地人都變得小心提防。我們內(nèi)心交織著驕傲與慚愧之情,但主要是驕傲。
不過,我還是離開了密西西比州,二十四歲時搬到紐約。在這個過客匆匆的大都市,人們見面第一個問題總是:“你從哪兒來?”我會回答:“密西西比。”然后我就等著。
要是對方笑著附和:“我聽說那里風(fēng)景很美”,我便說:“我老家的黑幫命案數(shù)在全美排名第三!币菍Ψ襟@嘆:“天哪,能離開那個地方,你一定很高興吧”,我便怒目而視:“你懂什么?那里風(fēng)景很美!
一次屋頂派對上,一個貌似從那種大都會北方鐵路會經(jīng)過的富裕白人城鎮(zhèn)來的男人喝醉了,問我是從哪里來的,我說是密西西比。他冷笑一聲,說:“真是不幸!
我立刻抬起腳上的細(xì)高跟鞋,對準(zhǔn)了他的腳踩下去,又花了十分鐘教育他,告訴他威廉·?思{、貓王、B.B.金、奧普拉·溫弗瑞、吉姆·亨森、菲斯·希爾、詹姆斯·厄爾·瓊斯,以及《紐約時報》的美食編輯及評論家克雷格·克萊本都是從那里來的。我還告訴他,第一例肺移植和心臟移植手術(shù)都是在密西西比州做的,美國法律系統(tǒng)也是由密西西比州立大學(xué)奠定了基礎(chǔ)。
我那時很想家,正等著他這樣的人送上門。
我并不怎么溫柔,也不太淑女,那個可憐的男人窘迫地走開了,整場派對都一副緊張兮兮的表情。但是那些話我不得不說。
密西西比就像是我的媽媽,我怎么抱怨她都行,但若是有誰膽敢在我身邊說她一句壞話,那他可就自求多福吧,除非那人也是密西西比的。
我在紐約期間完成了這本書,我認(rèn)為這要比在密西西比州寫這本書更加容易。不用直視著那一切,距離讓我能看得更通透。置身于這座快節(jié)奏的呼嘯都市,放慢思緒,沉入回憶,也讓身心得以放松。
《相助》一書大體來說屬于虛構(gòu)作品。不過我在寫作過程中,也常常想到我的家人會怎么看待這本書,迪米特里又會有什么想法,雖然她早已過世。很多時候,我都害怕自己這樣以黑人口吻寫作,是不是正跨越一條危險的界線。我擔(dān)心自己無法描述這樣一段關(guān)系,它充滿溫情,在我的生命中影響甚巨,卻在美國歷史和文學(xué)作品中被牢牢刻畫成了一種刻板印象。
我讀到豪厄爾·雷恩斯的普利策獎獲獎作品《格雷迪的禮物》,覺得滿心感激:對于美國南方出身的作家來說,最棘手的主題莫過于,那個不公正的種族隔離世界里黑人和白人之間的交情。因為那樣的社會構(gòu)筑于虛偽之上,便令種種情感都變得可疑,使人無從得知,人與人之間懷抱的究竟是真摯情誼,還是一時憐憫,抑或只是現(xiàn)實權(quán)宜。我讀到這段話,不禁心想,他是怎么做到用這么簡潔的一段話就把問題說清楚的?我那時正為同樣曖昧不明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覺得它像條滑溜的魚一樣難以把握。雷恩斯先生卻短短幾句就說得清楚明白。我很高興得知,在這樣的掙扎求索中,我并不孤單。
一如我對密西西比州的感情,我對《相助》一書也同樣內(nèi)心極為矛盾。對于白人和黑人女性之間的那些界線,我生怕自己說得太多。有人曾教導(dǎo)我,不要討論這樣令人不快的事情,會顯得既沒教養(yǎng)也不禮貌,而且可能會被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