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唐朝
今天,幾乎每個人都可以談一談唐代的歷史或人物,作為中國歷史上和漢王朝并稱的朝代,我們似乎對唐代知之甚多:雄才大略的君主、封侯拜相的名臣、春風拂檻的美人以及諱莫如深的宮闈秘聞。
然而,當我們把視線深入到政治和名人之后,會發(fā)現(xiàn)我們熟悉的唐代其實是一個面目模糊的朝代:我們會背數(shù)首唐詩,卻不了解唐代的人是如何生活的;我們口口聲聲說“長安是一座偉大的城市”,卻不知道它是如何存在,如何運轉,又如何消失的;我們沉迷于唐代的外來文明,卻不知道它是如何從遙遠的國度來到中國的;我們贊嘆于唐代的武力強盛,卻對平民百姓的衣食住行知之甚少。
唐代是一個被“標簽化”的朝代。身處媒體化時代的我們習慣于將我們認為的事物定型化,從而歸入某一類集體感受中,而不是將其視為一個獨特的個體。再加上影視劇的推波助瀾,唐朝最終成了一個漂浮在半空中的“烏托邦”。
一
一千四百年前的公元618年6月18日(唐高祖武德元年五月二十日),出身北周貴族的唐王李淵逼隋煬帝的孫子隋恭帝楊侑禪位,取代隋朝,建國號為唐,尊稱大唐。
這個初生的國家剛建立的時候風雨飄搖。隋文帝留下的豐厚財富,被隋煬帝遷都洛陽、開鑿運河和三征高句麗消耗殆盡,戰(zhàn)亂則將人口從890余萬戶驟降到200余萬戶,幾乎5個人中只有1個能夠在隋末的戰(zhàn)亂中活下來。
北部的游牧民族東突厥空前強大,是當時東亞的霸主:東自契丹、室韋,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皆臣屬于突厥;尚未被唐帝國征服的竇建德、薛舉、劉武周、梁師都、李軌、王世充等割據(jù)勢力也都臣服于突厥。彼時,突厥人想效仿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入主中原。
直到十年后的唐太宗貞觀二年四月二十六日(公元628年6月3日),朔方人梁洛仁殺夏州割據(jù)勢力首領梁師都,歸降唐朝,唐朝才統(tǒng)一全國。兩年后,公元630年,我們熟悉的唐初大將:李靖、徐世勣、尉遲敬德、秦叔寶、程知節(jié)(程咬金)等人率領唐軍主力傾巢而出,東突厥滅亡。
自此開始,從公元7世紀到9世紀,一個龐大的帝國開始出現(xiàn)在東亞大陸,這個中國歷史上重要的朝代,因為國君姓李,故又稱李唐。
古往今來,無數(shù)的人都對這個叫“唐”的王朝傾心不已。它的繁華如錦,它的菊花寶劍和酒,它的長恨歌,它的《霓裳羽衣曲》……唐朝以宏偉壯麗的都城長安、滿壁風動的敦煌飛天、膾炙人口的唐詩樂章、絢麗多姿的三彩陶俑和神秘瑰麗的外來文明流傳千古。
英國學者韋爾斯(Herbert George Wells)在《世界史綱》(The Outline of History)中比較歐洲中世紀與初唐、盛唐的差異時說:“中國國家之隆盛,都市之文雅,文化之蒸騰,威力之遠被,與西方之腐敗、混亂、分裂相較,判然不同!
夢回唐朝,似乎并非一個夢那么簡單,某種程度上,它代表了一種理想。
可惜的是,這種對唐朝的觀感更多和帝王將相有關,大量面目模糊的唐代人生活的細節(jié)無從考證、查找,比如朱溫如何拆毀長安使得這座偉大城市消失的過程,《舊唐書》及《資治通鑒》僅有寥寥數(shù)語,《新唐書》則完全不記載。
歷來國人修史,重史記而輕細節(jié),重人而輕物,重考據(jù)而輕整合,這也使得唐代的生活史散落于史書的各個角落,沒有完整的呈現(xiàn),這是一種深深的遺憾。
二
唐太宗李世民的“貞觀之治”穩(wěn)定了唐帝國的國祚,成為中國最出色的賢明君主之一。高宗李治和則天女皇“二圣”繼承了唐太宗的政治遺產,勵精圖治半個世紀之后,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唐代最傳奇的皇帝李隆基接受父親李旦的禪位,于長安太極宮登基稱帝,大唐帝國迎來了“開天盛世”。
開天盛世,是指以“開元之治”為基礎,以玄宗的開元、天寶兩個年號時期為時空范圍的大盛世,其包括了整個唐玄宗時代。這是大唐帝國的最高峰,到處洋溢著一種蓬勃的少年氣息。
在極具文藝氣質的唐玄宗的推動下,中國文化迎來自春秋戰(zhàn)國百家爭鳴以來的第二次“文藝復興”。詩人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岑參漫游于帝國的吳越和塞北,寫下了永垂不朽的詩篇;大量的士子絕域從軍,前往遙遠的西域博取功名;佛教在玄奘、義凈在內的求法僧人東歸后,迎來了歷史上最輝煌的時刻;書法家張旭、顏真卿、懷素,畫家吳道子,雕塑家楊惠之,舞蹈家公孫大娘,音樂家李龜年紛紛登上歷史舞臺,盡情展示他們各自的才華與個性,共同演繹青春勃發(fā)、氣勢磅礴的“盛唐氣象”。??
這是一個崇文尚禮的時代。唐玄宗組織鴻儒碩學,在集賢院校讎(chóu)經(jīng)、史、子、集四部圖書,開元二十年編訂的《大唐開元禮》,成為歷史上最完備的禮制建設;《唐六典》是中國古代歷史上最完備的行政法典。據(jù)統(tǒng)計,僅開元年間官方整理的藏書,就達到89000卷。
唐太宗貞觀元年(公元627年),唐帝國將國子學改稱國子監(jiān),成為獨立的大唐帝國最高等的教育機構。到了開元初,唐玄宗特許百姓可以根據(jù)需求開設私立學校!杜f唐書》載:“高麗及百濟、新羅、高昌、吐蕃等諸國酋長,亦遣子弟請入于國學之內。鼓篋(qiè)而升講筵者,八千余人,濟濟洋洋焉,儒學之盛,古昔未之有也。”
歷史學者葛承雍先生曾經(jīng)總結出唐朝世界性的十個標志:允許外國人入境居;允許外族參政做官;重用蕃將統(tǒng)軍;外國人和漢人法律地位平等;保護通商貿易;允許異族或異國居民通婚;文化開放、互融;衣食住行混雜;允許外國僧侶傳教;留學人員云集。
大唐盛時疆域東至安東,西達中亞咸海的安西。唐朝周圍的異族很多,為了有效管理突厥、回紇、靺鞨、鐵勒、室韋、契丹等,分別設立了安西、安北、安東、安南、單于、北庭六大都護府。
就當時的世界范圍來看,唐帝國也是最重要、最強盛的國家之一。歐洲的封建強國主要有法蘭克王國和拜占庭帝國。東方重要的國家有印度和日本,印度戒日王重新統(tǒng)一北印度后剛剛確立了封建制,日本的“大化改新”正在盡量模仿唐朝的制度。
美國博物學家薛愛華(Edward Hetzel Schafer)在其名著《撒馬爾罕的金桃》中說,在唐朝統(tǒng)治的萬花筒般的三個世紀中,幾乎亞洲的每個國家都有人曾經(jīng)進入過唐朝這片神奇的土地。
三
開元十三年十一月(公元725年),唐玄宗東臨泰山為唐帝國祈福,他向昊天上帝禱告,然后將玉帛、供奉物品置于積柴上點燃,“群臣稱萬歲,傳呼自山頂至岳下,震動山谷!碧菩诔蔀榍鼗省h武 、漢光武、唐高宗之后第五位登封泰山的帝王。
泰山封禪在唐人看來是一件神圣的事情,預示著國家即將進入一個茂盛發(fā)展的時期,士讀于廬,農耕于野,工居于肆,商販于市,各安生業(yè),共樂承平。《舊唐書》記載了封禪之后唐人的生活:“時累歲豐稔,東都米斗十錢,青、齊米斗五錢!奔幢銝|都洛陽的米比其他地方的米貴,也僅僅只要10文錢。要知道,唐太宗貞觀初年,關中大旱的時候,一斗米要賣到1000文以上。
唐帝國于此進入到一個四時有序,萬物輪回的秩序中。
冬至,又名“一陽生”,是中國農歷中一個重要的節(jié)氣。在唐代,冬季還是一個頗為兇險的歲時。從古代農事信仰來看,冬至時分,陰陽交割,農事終結,萬物亡寂,大自然的一切都處于由死轉生的微妙節(jié)點之上,人類應小心謹慎地度過。每年的冬至,大唐的皇帝都會由帝國的正宮太極宮出發(fā),到城南的圓丘進行國家的祭天儀式——冬至祀,祈求上天佑護明年風調雨順,這個祭壇就在今天陜西師范大學雁塔校區(qū)的校園內。
立春,皇帝在城東郊祭祀春之神及百花之神青帝。到了三月三的“上巳節(jié)”,皇帝還會在長安城南的曲江池泛舟踏春。貴族仕女們穿著用金銀線鑲繡圖案的繡羅衣服,戴著翠羽簪,儀態(tài)萬千。對于宮女們來說,三月三是一年中最祈盼的日子,五代南唐的史官尉遲偓在記載唐代舊事的《中朝故事》里講了這么一件事:每年的三月三上巳節(jié),皇帝都會允許宮女在興慶宮內的大同殿前與自己的父母親人相見。這一日之內,有數(shù)萬人熙熙攘攘,運氣好的人初到便能找到親戚家人,有的人到日暮了還在苦苦喊著家人姓名,但是家人因為各種原因沒有來,哭著離去的人比比皆是,歲歲如此。
夏至,南方的唐人有吃粽子和烤鵝的習俗,北方的唐人則吃“槐葉冷淘”。唐制規(guī)定,夏日朝會燕饗,皇家御廚大官所供應給官員的食物中,就有這種涼面。其制法大致為:采青槐嫩葉搗汁和入面粉,做成細面條,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其色鮮碧,然后撈起,以熟油澆拌,放入井中或冰窖中冷藏。食用時再加佐料調味,成為令人爽心適口的消暑佳食。今天 西安有一種面館常年供應的“菠菜面”,和槐葉冷淘做法幾乎一模一樣,只是不是冷面而已。
秋天,帝國南北山上郁郁蔥蔥的森林開始變深,貴族們便會飛騎相馳前去郊野狩獵,有錢的貴族帶的狩獵侍從往往是胡人,因為他們非常善于架鷹攜鷂,載獵豹。狩獵是唐帝國的傳統(tǒng),也是選拔勇武者的競技場!杜f唐書·王毛仲傳》就記載,唐太宗貞觀時期,太宗選拔了一批少年驍勇的胡人少年,著虎紋衣,跨豹紋韉,每次游獵都會讓他們持弓矢在御馬前射獵禽獸,號稱“百騎”“千騎”,后來成為羽林禁軍的一部分。
對于普通的唐人來說,秋天則是個思念的季節(jié)。農歷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在唐代是比中秋節(jié)還要重要的節(jié)日,唐朝人把農歷二月一日的“中和節(jié)”、三月三日的“上巳節(jié)”,九月九日的“重陽節(jié)”,合稱“三令節(jié)”,是唐朝最重要的節(jié)日。這一天從皇帝到百姓,人們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登高望遠,希望自己健康長壽。到了今天,重陽節(jié)成了我們的老年節(jié)。
開元六年(公元718年)重陽節(jié),一位十七歲的少年郎遠離家鄉(xiāng)在長安游學,他在這天登上了長安城樂游原或是曲江之北的青龍崗,寫下了流傳千古的思念親人的詩句:“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边@位少年,就是王維。
四
如此這般的四季交替變換,花開花落年復年的安詳生活場景,構成了中國歷史上最動人的關于唐朝的追憶,時間似乎凝固在了這個時代。然而,大盛則伴隨著大衰亡。這樣的盛世只維持了四十年左右。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久居長安數(shù)代之久的皇帝李隆基第一次因為戰(zhàn)爭拋棄了偉大的都城長安,這似乎成了一個不祥的預兆。至此以后直至唐亡,有4位皇帝9次拋棄都城逃亡,大唐帝國開始分崩離析,開始惶惶度日,開始滿目瘡痍,直至化為塵埃落地。
在唐代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里,唐朝的夜有著不可分擔的寂寞。興慶宮和太極宮甘露殿,處處蕭條,秋草叢生。宮內落葉滿臺階,長久不見有人掃。夜半無人私語時,秋雨滴落在梧桐葉上,聲聲作響。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到公元907年唐帝國滅亡,唐朝在安史后還有一百五十年國祚。但很多人把安史之亂作為唐代一個非常大的轉折點,甚至于認為其超過了黃巢之亂對于帝國的影響。安史之亂根本上屬于雇傭軍作亂,對于帝國根基傷害有限。但是,安史之亂發(fā)生在唐朝全盛之時,加上此前恒羅斯對大食及南征南詔的失利,其對于唐人的精神和文化自信帶來了巨大打擊,從此以后,唐人開始懷疑異族。再加上吐蕃的崛起,大氣包容的唐人開始走向人人自危的自保。
公元763年,安史之亂結束。在此前的一年玄宗、肅宗先后去世,繼位的唐代宗無力消滅安史之亂的全部軍事力量,只能對安史降將采取妥協(xié)政策,至此“藩鎮(zhèn)割據(jù)”成了中晚唐幾代皇帝寢食難安的難題。代宗之后,唐德宗李適(kuò)力圖平藩,但是引起數(shù)個節(jié)度藩鎮(zhèn)的叛亂,德宗被迫逃離長安,發(fā)生了持續(xù)5年的奉天之難戰(zhàn)爭。經(jīng)歷數(shù)次的變亂之后,唐德宗開始委任宦官為禁軍統(tǒng)帥,宦官掌握軍權這是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現(xiàn)象。
德宗之后,經(jīng)過了唐順宗的過渡階段,受宦官支持的唐憲宗登基,經(jīng)過十五年的削藩戰(zhàn)爭,他戰(zhàn)勝了所有藩鎮(zhèn),重新把唐帝國納入到統(tǒng)一帝國的軌道中,成就了唐朝的中興氣象,被史書稱為“元和中興”。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唐帝國要迎來第二個“開元天寶盛世”的時候,唐憲宗末年,以牛僧孺和李德裕為首的大臣之間的朋黨之爭卻越演越烈,牛、李兩黨輪番執(zhí)政,史稱“牛李黨爭”,黨爭從唐憲宗時期開始,歷經(jīng)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到唐宣宗時期才結束,持續(xù)時間將近40年,歷經(jīng)6位皇帝,最終以牛黨獲勝結束。這使得皇帝只能又依托宦官的禁軍來維持自己的安全感,太和九年(公元835年),憲宗的繼承者唐文宗與李訓、鄭注等大臣發(fā)動甘露之變,試圖集體誅殺宦官,但卻因為執(zhí)行密謀的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韓約心理素質不過關而使得計謀失敗。事變后受株連被宦官集團殺死的大臣及家人多達一千多人,宦官自此左右了唐帝國剩余的國運。
唐文宗死后,他的同父異母弟弟唐武宗李炎在宦官仇士良的擁立下登基,武宗于會昌五年(公元845年)下令全國清算佛教——當時僧侶的數(shù)量幾乎占到了全國的1/16,大量的青壯年已經(jīng)不事生產,國家上下彌漫著強烈的宗教氛圍。武宗下令拆掉全國4600余所大型寺廟,拆掉招堤、蘭若這樣的佛教場所4萬余所,還俗僧尼26萬人,把依附于佛教的15萬奴婢釋放成為納稅的兩稅戶,還把佛教掌控的數(shù)千萬頃田地收歸國有,同時驅逐了超過10萬的游惰不業(yè)之徒。武宗還在西域擊敗了回鶻,唐朝一度出現(xiàn)中興局面,史稱“會昌中興”,但對于佛教徒來說,會昌中興則是個災難,因此他們也把這個時期稱之為“會昌法難”。
武宗之后,宦官們擁立了唐憲宗的兒子李忱,被后人稱為唐宣宗。我們注意到宣宗雖然是憲宗的兒子,但他父親死后,唐帝國已經(jīng)換了4位皇帝,平均在位時間不到8年,中晚唐政治格局之混亂,可見一斑。而且唐后期幾乎所有皇帝的廢立生殺全部被宦官掌握,憲宗本人死于宦官之手,敬宗同樣死于宦官,除敬宗外其他八個皇帝都是由宦官擁立的。
宣宗是晚唐最值得稱道的皇帝,后人稱他為“小太宗”,認為他和他的祖先唐太宗李世民非常相像,他在位的13年里,重新征服了西域,使唐朝在他父親憲宗后再次起死回生。歐陽修在《新唐書》中稱贊他:“(宣宗)精于聽斷,而以察為明,無復仁恩之意。嗚呼,自是而后,唐衰矣!”
由于宣宗在位時之年號為大中,故后世的歷史學家以“大中之治”稱之,并且將大中之治比作漢朝的文景之治,我個人倒是覺得唐宣宗和西漢的漢宣帝十分相似:在漢武帝之后,經(jīng)漢宣帝治理,國勢達到西漢極盛,四夷賓服、萬邦來朝,使?jié)h朝再度迎來了盛世。
只不過漢宣帝成功讓西漢帝國登頂,而對于唐宣宗來說,一切只是幻覺。
五
宣宗之后,唐懿宗成為唐朝最后一個在長安平安度過帝王生涯的皇帝。繼位的唐僖宗是著名的逃跑皇帝,他在位15年里,3次逃離長安。
在唐僖宗的時代,發(fā)生了“王仙芝、黃巢之亂”!顿Y治通鑒》記載了僖宗在黃巢死后的獻俘儀式。唐僖宗中和四年秋七月,僖宗在成都大玄樓舉行獻俘儀式。大玄樓,是成都羅城正南門樓。武寧節(jié)度使時溥獻上黃巢首級,另有黃巢姬妾二三十人。僖宗問這些女子:“你們都是勛貴的女兒,世受國恩,為什么從了黃巢這個叛賊呢?”排在最前面的一個女子說:“國家憑借百萬軍隊卻失守社稷和國都,現(xiàn)在陛下責怪一個女子不能抵抗賊軍,那些公卿將帥又該置于何地呢?” 僖宗難堪至極,不再發(fā)問,命令將她們斬首。臨刑前,執(zhí)法人員可憐這些女子,讓她們喝醉后再執(zhí)刑,女孩們邊哭邊喝,不久在醉臥中受死。只有質問唐僖宗的女子不哭亦不醉,從容就死。
帝國的冬天降臨了,大唐盛世和長安城也走到了最后的盡頭,長安城中僅余的人,已經(jīng)不流行胡旋舞而是流行唱挽歌。據(jù)唐代筆記小說集《北里志》記載,德宗時期長安平康里歌妓顏令賓卒后,坊中樂工劉駝駝,從眾多士人挽詞中選擇數(shù)篇,制為曲子詞,教挽柩前同唱之,聲甚悲愴。后來,有四首挽歌流傳下來,其中一首寫道:“昨日尋仙子,輛車忽在門。人生須到此,天道競難論?椭两赃B袂,誰來為鼓盆?不堪襟袖上,猶印舊眉痕!
這些挽歌“自是盛傳于長安,挽者多唱之” 。學者王曉鵑女士在其《唐末長安民俗生活論》中哀婉的寫道:“歌妓顏令賓的挽歌,逐漸演變?yōu)殚L安城的哀傷,美人凋零與士子心緒在此契合,末世情懷與時代哀音合二為一!
公元904年的正月, “月色燈光滿帝都,香車寶輦隘通衢”的長安遍地是瓦礫、灰燼,僅剩的殘垣斷壁和民居中,一燈如豆。宗室及長安士民們,扶老攜幼遷往開封,渭河里漂浮著長安的軀殼,在汴梁,朱溫要建造屬于自己的宮室。
天祐元年(公元904年)八月十一日,朱溫弒殺了唐朝第十九位皇帝唐昭宗。天佑二年(公元905年),朱溫的謀士、祖籍撒馬爾罕安國的李振,同時也是一位連續(xù)不第的士子,對朱溫說:“(貴族門閥)此輩自謂清流,宜投于黃河,永為濁流!敝鞙匦Χ鴱闹诨莅遵R驛(今河南滑縣境),一夕盡殺左仆射裴樞、右仆射裴贄(zhì)、右仆射崔遠、靜海軍節(jié)度使獨孤?lián)p、吏部尚書陸扆(yǐ)、工部尚書王溥6位宰輔及衣冠清流30余人,投尸于黃河,史稱“白馬之禍”,士族門閥的輝煌時代也隨著大唐王朝的消亡逐漸式微。
日本歷史學家內藤湖南在《唐宋時代的概觀》中說“唐代是中國中世紀的結束”,他和他的繼承者們對中國歷史的時代劃分是:上古(開天辟地至東漢),中世(中古,從三國至唐末五代),近世(前期:宋元;后期:明清)。日本東洋史學大家(日本學界把中國史稱為東洋史)宮崎市定則在內藤的基礎上把中國史納入到世界史的范疇中,他說:“追蹤唐王朝的起源,可發(fā)現(xiàn)他來自異族王朝北魏設置在邊境上的邊防軍,即所謂的武川鎮(zhèn)軍閥。如果要在西洋史中尋找類似的例子,那便是出身自日耳曼民族的法蘭克國王查理大帝!
內藤湖南和宮崎市定認為,以唐朝為代表的中國中世紀最大的特點在于貴族門閥制度,而唐朝的滅亡也是從漢代延續(xù)到唐末近千年的貴族門閥制度的消亡。
天祐四年(公元907年),梟雄朱溫在汴梁逼末代皇帝唐哀帝李柷(zhù)禪位,次年哀帝被鴆殺。連殺兩位皇帝的朱溫建國號為梁,唐朝滅亡,享國290年。大唐帝國,最終匯成一滴蒼涼的眼淚,懸掛在歷史的眼瞼下。
今天,當我們回望唐朝的時候,會愕然發(fā)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輝煌一時的帝國,留余世上的實物,除了帝陵和博物館的文物,僅有幾處寺廟、佛窟、摩崖、經(jīng)幢和郁郁蔥蔥的千年古樹而已。
好在,我們這個民族有著悠久的用文字記錄歷史的習慣,讓我們能夠在官修歷史、唐詩典章、唐人筆記、唐傳奇、敦煌遺書和文物中,打撈起散落在浩瀚歷史中的唐人日常生活的碎片。在這個中國人最愿意穿越的朝代里,唐代閃爍著精細的光芒,有一種煙霞瑰麗之氣。而我們的視界則或許可以延伸得更遠,這不是歷史的可能性,而是歷史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