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文匯報“筆會”欄目的年度選集,編輯部從2018年度的欄目文章中選取48篇各種風格的散文,按內(nèi)容編成六輯,有懷念故人,有描繪日常,有旅行觀感,題材多樣,風格各異,稱得上是當代散文的一個極好樣本。
“筆會”作為歷史悠久的副刊,所刊之文,既有濃厚的書卷氣,又不排斥日常生活的煙火氣,形成獨有的風格。筆會文章多次被中考、高考選作考題,其文集非常適合作為學生習作的范文。
筆會編輯部:筆會是文匯報副刊,創(chuàng)辦于文匯報復刊后的1946年7月,最早的編輯是柯靈和唐弢,經(jīng)過幾代編輯薪火相傳,現(xiàn)在的筆會,是文匯報最具核心競爭力的版面之一,在中國主流報紙副刊中也有一定的地位。
目錄
輯一
遲子建 也是冬天,也是春天 / 3
張 輝 阿姆斯特丹的夢露 / 13
甫躍輝 語文課 / 17
楊 揚 路邊書店 / 22
田洪敏 我只敢在正午的灼日想起你 / 26
唐小兵 哈佛的課堂 / 32
本 原 那“通關密語” / 39
輯二
戴揚本 那種與物質(zhì)享受不相干的清貴之氣 / 55
季 進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 63
蔣 寅 一部唐詩史早就在肚子里 / 72
胡曉明 為思想而生的人 / 78
王敬之 七十年前,在懿園看地毯戲 / 83
蔡 翔 顧老先生 / 88
蔡小容 賀老爺?shù)臅r空門 / 94
張 偉 一代名士唐大郎 /101
陸建德 奶 媽 /110
輯三
沈嘉祿 御窮一策,芋頭為首 /117
詹宏志 白煮豬腳 /123
張憲光 食粥記 /127
鄭培凱 禿黃油飯 /132
陳思呈 帶雨的韭,承露的薤 /135
王 瑢 蘑菇繪 /140
高明昌 種蘆粟,吃蘆粟 /145
嚴 鋒 一碗油豆腐粉絲湯 /150
輯四
路 明 離開小鎮(zhèn)的夏天 /155
姚鄂梅 憶抓蟹 /160
潘 敦 蘇州的事 /164
黃開發(fā) 烏鴉與白頭鵯 /168
楊月英 雙頭蓮與隱元豆 /173
談瀛洲 失戀了,種薄荷吧 /177
周有光 舊扇記(外二篇) /182
唐吉慧 時間的痕跡 /185
輯五
劉曉蕾 賈政不是假正經(jīng) /191
陳大康 榮國府里的總管房 /199
張定浩 雞既鳴矣 /206
舒飛廉 又想起嚴鳳英的《打豬草》 /215
楊燕迪 安靜的革命 /220
李 皖 流行音樂為什么不流行了 /224
曾泰元 詞典里的十一例洋涇浜英語 /228
南 帆 生命在別處 /234
文 珍 致那些孤獨而年輕的朋友們 /241
輯六
毛 尖 上海男人徐崢 /247
宋明煒 那個測不準的時刻永遠讓我們著迷 /249
朱生堅 你看,那個死于無意義的人 /255
傅月庵 人生實難,大道多歧 /261
朱麗麗 浮生取義 /265
鄒世奇 一面無限同情,一面冷靜到冷酷 /270
汪廣松 孤獨的人經(jīng)驗萬物 /274
路明 離開小鎮(zhèn)的夏天
初中快畢業(yè)時,我的面前有兩條路。外公外婆希望我回上海,兩個舅舅也贊同。他們的理由是:我將來總要回上海的,早一點適應比較好。何況,比起競爭慘烈的江蘇,上海的高考總歸會劃算一點。
知青子女回滬是個敏感話題,涉及住房、戶口等一系列現(xiàn)實糾葛。很多人家為此鬧得雞飛狗跳,甚至對簿公堂。我們家沒有。我很幸運。
我爸媽則希望我讀縣城的“省中”,留在他們身邊,三年后高考再回上海。除了不愿給外公外婆添麻煩之外,我媽深層次的焦慮,是怕她管不到我了。她可以一口氣舉出好幾個淳樸鄉(xiāng)鎮(zhèn)少年在大城市墮落的例子,然后照搬《霓虹燈下的哨兵》里的臺詞,憂心忡忡地說,“上?墒莻大染缸啊”。在我媽心中,去上海有一百種變壞的可能。在這個方面,她的想象是無邊無際的。
“省中”是縣城最好的高中,當年的縣城只有這一所省級重點高中(現(xiàn)在則有四所)。傳說“省中”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方,那里聚集了來自縣城及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尖子,那里的學生吃飯睡覺都在做題。進了“省中”,等于一只腳踏進大學。
初三下半學期,有傳聞說我即將轉(zhuǎn)學上海,參加上海的中考。校長找我爸喝老酒,我爸醉后夸下?冢簾o論我高中去哪里,都會為菉溪中學搶下一個“省中”名額。要知道,作為一所鄉(xiāng)鎮(zhèn)初中,每年只有四五名學生能進“省中”,少一個,等于少了百分之二十的業(yè)績。我是校長眼中的“種子選手”,他不愿輕易地放我走。
老木頭說,別看校長平時神氣活現(xiàn),一去縣城開會都蔫了,像霜打了的塌苦菜。多一個學生進“省中”,他就多一份面子。
我爸媽很快完成了戰(zhàn)略部署:不轉(zhuǎn)學,主攻“省中”。上海的中考比江蘇的中考晚了一個禮拜。考完“省中”后,我再去上海考,搏一把上海的重點高中。
我從不參與這些討論。像一場缺席審判,我的任務是念書,對自己的命運并無表決權(quán)。
最后一次模擬考,語文老師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先從最后的作文寫起。他走到我身邊,咳嗽兩聲,敲了敲我的桌子。我毫不理睬,依舊埋頭奮筆疾書。
語文理所當然地考砸了,但作文是高分,還當作范文張貼在櫥窗里。我們學校有這個傳統(tǒng)。
那時候,我暗戀隔壁班一個叫阿花的女孩,F(xiàn)在想想,當初的愛情觀簡直迂腐得可笑:先挑成績好的,再從成績好的里面挑好看的。比如黃瀟瀟,黃瀟瀟當然是成績好又漂亮,但問題是,黃瀟瀟跟我在一個班,還是團支部書記。我無數(shù)次見到她飛揚跋扈的樣子。阿花就不一樣了,阿花是隔壁班的團支書,距離造就了美。
語文老師不會知道,那篇作文是藏頭文。每一段的第一個字連起來,是“阿花我喜歡你”。
中考成績出來,我兩邊都考上了。
家庭會議上,我爸我媽和外公外婆各執(zhí)一詞,爭論不休。我突然推開小房間的門,大聲地說,去上海。然后轉(zhuǎn)身,重重砸上房門。
門外一片沉寂。
過了一會,聽見我媽虛弱疲憊的聲音,就這樣吧。
我厭倦了那樣的暗戀,我尤其討厭自己,懦弱又假正經(jīng)。明明喜歡人家,千方百計制造“偶遇”,真遇到了,卻連打個招呼都不敢。那個時候,在父母師長口中,“早戀”是洪水猛獸,是可以燎原的火。在能找到的青春小說里,頂多寫到“把朦朧的好感放在心底”,然后兩人相約“好好學習”,“將來考同一所大學”。我暗戀了阿花三年,我不想再暗戀三年。
阿花的家在南圩村,要過一座橋,橋下是莊稼。那個暑假,我常常在晚飯后散步,走著走著就到了那座橋。我期待一場偶遇。我在心里反復地練習,如果遇見她,我會怎樣鼓起勇氣,告訴她我一直喜歡她,然后揮手告別,了卻一樁心事。
在去阿花家的那條路上,我看見大片大片的荷葉,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些荷葉不是長在池塘,而是扎根在泥土里。1997年的夏天,那些荷葉成為我記憶中唯一的詩意的景物。
我沒有再見到阿花。
對一個小鎮(zhèn)出來的孩子,融入城市的過程是艱難的。也許并沒有那么難。少年時的心事,多年后講起來,總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因為過去了。難過,憂傷,困惑,憤怒,委屈……所有的這些情緒,都過去了。
我以為去了上海,就能終結(jié)這段給我?guī)頍o盡煩惱的暗戀,我以為自己很快會喜歡上別的女孩。我錯了。我像一株連根拔起的植物,被移入室內(nèi),從此告別了風和田野。因為過得不快樂,我像老年人一樣熱衷于回憶往事。我常常想起最后一次見到阿花的場景:那是中考后的一次返校,六月的尾聲,空氣中飽含著濕氣,大朵低垂的積雨云像即將開出深灰色的花朵。阿花穿著淡藍色上衣,騎著自行車,晃悠悠地上了橋,然后變小,變淡,像鑲嵌在灰色墻面里的一小片青瓷,消失。
從此,我把那樣陰沉欲雨的天氣,定義為想念阿花的日子。
阿花去了“省中”。那屆初中,算我在內(nèi),有五個人考取“省中”。我給阿花寫信,為了掩飾心虛,也為了避免信被截獲,我在信封寫上四個人的名字,包括從沒說過話的同學。在信里,我寫了些冠冕堂皇的話,很遺憾沒繼續(xù)做同學啦,很想念大家啦,學習忙不忙啦什么的。等信寄出去我才想起來,我的學校有兩個校區(qū),相隔了四五公里。我怕郵遞員會寄錯地方,于是每天放學后,我都兩個校區(qū)來回跑。這樣持續(xù)了三個月,我想,阿花大概是沒收到信吧。
時間過得很快,因為回憶起來每一天都差不多?旄呖剂,我爸是小鎮(zhèn)有名的“填志愿專家”,我知道,阿花爸爸一定會來找我爸填志愿,他倆是老同學。
我給我爸打電話,我爸聽見是我,習慣性地說,等一下,你媽在廚房。
我說不不,我找你。
我爸有點緊張,說什么事?平時我從不給他打電話。
那個……我支支吾吾,阿花爸爸要是來找你填志愿,可不可以讓她去上海。
電話那頭有隱約的笑意。我爸故作嚴肅地清了清嗓子,說,我知道了。然后告誡我,別胡思亂想,心思要放在學習上。
一個禮拜后,我爸給我打電話說,阿花想讀法律,第一志愿填了華東政法。
縣城有一張日報,每年高考放榜時會出一個專版,登上所有“一本”的錄取信息。我盯著阿花的名字發(fā)呆,西南政法大學。
老木頭說過,“省中”校長跑去蘇州開會,跟我們校長去縣城開會是一個慫樣。當時整個蘇州地區(qū)有8所“省中”,我們縣的“省中”長期叨陪末座。后來我知道,那年填志愿前的全校動員大會上,“省中”校長發(fā)明了一個詞——“天女散花”。校長慷慨激昂地說,沒有絕對的把握,不要考滬寧線上的學校,不劃算的。我們要天女散花,要考到全國去!好男兒志在四方,好女兒也志在四方!
阿花的班主任也說,華東政法的分數(shù)線太高了,西南政法比較穩(wěn),學校又一點不差。
他們的策略成功了。這一年,“省中”的一本率實現(xiàn)了新高。
在來回小鎮(zhèn)和上海的公交車上,我的視線漫無目的地越過田野。耳機里循環(huán)放著周杰倫的《三年二班》,“為什么漂亮女生都在隔壁班”。
九月,阿花以高出華東政法60分的成績遠赴重慶。我們就這樣相繼離開了小鎮(zhèn)。
很多年后,一個當年和阿花同班的男生跟我講,“阿花也很兇的!
我說起通往阿花村莊的那條路,說起路邊的荷花。男生說,哦,那是芋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