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沉淪于永恒”(譯序)
俄國白銀時代文學史中,安德烈·別雷是一個如太陽般炫目的存在,我們?yōu)樗谝栽S多頭銜:小說家、詩人、傳記作家、象征主義理論家,甚至俄國形式主義的先驅(qū)。他為俄國文學留下了豐厚的遺產(chǎn)——五十余卷作品以及數(shù)百篇短評論,他革新了俄國象征主義的精神與潮流。但要完全讀懂別雷卻是一件困難的事,連同時代的人都不曾真正地接近他。他的一生都在一個體系和另一個體系之間搖擺,他將一生耗費在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上——用象征主義的藝術(shù)和哲學,調(diào)和世界與心靈中的全部矛盾,走向偉大的和諧。
別雷原名鮑里斯·尼古拉耶維奇·布加耶夫,筆名“別雷”在俄語中是白色的意思。根據(jù)基督教的顏色象征,白色表示純潔公正,是和諧與永恒的象征,別雷在被許多同時代象征主義者奉為導師的俄國哲學家——索洛維約夫的建議下,選“白色”作為筆名,寓意著他畢生對永恒與和諧的追求。
別雷1880年出生于莫斯科,他的父親是彼時聞名歐洲的數(shù)學家,相貌丑陋、衣著邋遢但才華橫溢,醉心于抽象的理論研究。而他的母親美貌非凡,是莫斯科文化圈中有名的美婦人,鐘愛音樂與詩歌,力爭用藝術(shù)對抗丈夫?qū)嵶C主義的乏味。別雷的童年是在父母的無休無止的爭吵中度過的,雙方理性與非理性意識的激烈沖突影響并塑造了他的一生。一切事物在他眼中都顯示出模糊的兩面性,這種不協(xié)調(diào)性又成為他性格的顯著特征,使別雷常常處于悲劇性與復雜的內(nèi)心沖突中,在他創(chuàng)作與理論中則體現(xiàn)為矛盾性與多變性。而別雷自己似乎卻享受著激烈碰撞帶給他的靈感迸發(fā)與思想風暴。
別雷起初就讀于莫斯科大學數(shù)學物理系,但在這期間,他的興趣轉(zhuǎn)向了哲學和美學,別雷或許是俄國象征主義者當中最熟悉西方哲學的人,他熟讀康德、叔本華、尼采等人的著作,同時也對東方的孔子與《奧義書》十分著迷,這最終促使別雷選擇轉(zhuǎn)上哲學系。但數(shù)學的精神已經(jīng)融入他的血脈,他終身都與數(shù)學為伴,扎米亞京的描寫證明了這一點:“帶著深色天鵝絨帽的頭低俯在寫字臺上方,飄逸的花發(fā)在帽子的四周形成一圈光暈。寫字臺上攤開著原子物理學、概率論等大部頭書……這是誰?數(shù)學教授?”
這當然不是數(shù)學教授,而正是別雷。理性的自然科學精神與人文主義思維的結(jié)合成為別雷思考問題的普遍方式,這也反映了世紀之交知識分子典型的思想轉(zhuǎn)折,由實證主義轉(zhuǎn)入神秘主義,并為這兩種認識論找到共同的舞臺——象征主義。
別雷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是在這樣的意識交鋒中開始的。作為中國讀者,我們更為熟悉的是作為小說家的別雷,他的詩人身份卻常常被人忽視。別雷的詩歌創(chuàng)作幾乎伴隨著他的整個文學生涯,也清晰地記錄下了他思想發(fā)展的全部脈絡(luò)。從籠罩著神秘主義和啟示錄色彩,傳達出對社會和精神變革的熱切希望與對永恒世界的追求的《碧空中的金子》,到將俄國革命前夕的動蕩現(xiàn)實與個人經(jīng)驗相結(jié)合,在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描寫中展現(xiàn)虛無空間與絕望情緒的《灰燼》和《甕》,再到以《基督復活》為代表的長詩探索,將統(tǒng)治俄國的革命精神與宗教的彌賽亞意識相結(jié)合,塑造新文化與新人,探尋俄羅斯民族的未來出路。希望與絕望、孤獨與惆悵、理性與激情,我們在別雷的詩歌中發(fā)現(xiàn)了作者個人,乃至整個世紀之交一代人的種種心緒,以及對民族未來的種種期望與探索。
作為詩人的別雷有著多重面具,他是巫師,也是先知,是破壞者,也是創(chuàng)造者。在《碧空中的金子》中,詩人的使命是像古希臘神話中的“阿爾戈英雄”一般,找回丟失的金羊毛,追尋神秘的,金色的,閃爍著象征主義光芒的太陽,在未來新生活“黎明”的曙光中,預言人類的精神改造和復興,直到永恒!短枴愤@首詩就傳達了這樣的追求:
心靈被太陽點燃,
太陽,是奔向永恒的疾馳,
太陽,是永恒的窗口
朝向炫目的金光。
……
貧乏的心飽受災難,
它們被燒毀,被磨碎。
我們的心靈——是一面鏡,
映出燦燦的金子。
直到黎明的光芒在革命浪潮中漸漸暗淡,詩人別雷預見到了動蕩與死亡。在詩集《碧空中的金子》中,別雷常常以先知的身份自居,預言著神秘主義的未來世界。但在《灰燼》中,先知不得不流浪于塵世間的田野,為衰敗的俄羅斯哭泣“我以田野為家,以沙土為床。/沾滿露水的草地上,煙霧是我的幔帳”。(《田野上的先知》)作為先知的別雷是痛苦的,因為他更深刻地感受到了籠罩著俄羅斯大地的死亡力量,感受到心靈的空洞與絕望:
我赤貧大地上的曠野
那里充滿了悲傷。
遠方空曠的平原啊
聳立起,聳立起山岡!
一團團渺遠的煙霧。
與片片四散的云煙
浮動在遠處的村莊。
遼闊又饑餓的外省。
綿延不斷的遼闊中:
空間連綴著空間。
俄羅斯啊,我該跑向何方
逃脫這瘟疫、醉酒和饑荒?
別雷在《灰燼》中繼承了涅克拉索夫傳統(tǒng),不僅將民歌的韻律納入詩歌節(jié)奏中,更在主題和創(chuàng)作手法上繼承了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對俄羅斯的描寫成為這部詩集的核心主題。在革命浪潮席卷下的俄羅斯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別雷都感受到了無法遏制的毀滅與衰亡。無論是城市和虛幻,或是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都籠罩著死亡與空洞帶來的不安。正如別雷在《灰燼》的序言中寫到的“……整體是一個無物的空間,其中是日漸衰落的俄羅斯中心。……詩集的主導動機是一種不用自主的悲觀主義,它產(chǎn)生自對當代俄羅斯的看法”。因此,現(xiàn)實的空間顯露出隱喻色彩,使整個空間中的人與物成為虛無的存在,現(xiàn)實與象征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這部詩集成為別雷構(gòu)建新型象征主義路上的一座里程碑。
別雷在詩歌中打破象征與現(xiàn)實的界限,是因為要做一個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不僅僅是文字和思想,更是整個生活。別雷認為,象征的藝術(shù)歸根結(jié)底是“生活的藝術(shù)”, 藝術(shù)家自身的生活連同整個外部世界一起,都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文本,因此生活的藝術(shù),就是把生活創(chuàng)作因素推延到無限時空中去的藝術(shù),生活本身就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別雷借“創(chuàng)造生活”這一概念,將自己的象征主義創(chuàng)作上升至世界觀的高度,使之成為一種超文學、超審美的認識方式——“象征成為一切創(chuàng)造和認識的一種極限,象征主義成了一種世界觀”。這使得象征主義從審美的領(lǐng)域蔓延至道德領(lǐng)域,肩負起構(gòu)建新文化烏托邦的使命。別雷希望,象征主義能成為一個統(tǒng)一而包容的世界觀,調(diào)和宗教與科學、審美與道德、理性與感性、認識和體驗等多重矛盾,形成無所不包的藝術(shù)統(tǒng)一體。這也代表了以別雷為首的新一代象征主義者的共同使命——通過象征主義藝術(shù),創(chuàng)造新生活,更新個體對世界的感受,從而實現(xiàn)對人的改造,讓“新人”肩負起未來使命。
別雷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自始至終都貫穿著對塑造“新人”的追求!侗炭罩械慕鹱印返膭(chuàng)作過程本身,就是一次追尋金羊毛的冒險,他在這場旅程中看到了精神復蘇的希望,他躊躇滿志,就要超越這現(xiàn)實的生活,飛向永恒的太陽——
光輝籠罩,
白日的光芒,
火焰重新燃起,
疾馳著,
追趕
我們飛翔的阿爾戈英雄。
重新追上
自己金色的
羊毛……
《灰燼》與《甕》則忠實地記錄下別雷在塑造新人、創(chuàng)造生活中遭遇的滑鐵盧,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心靈動蕩。在這兩部詩集中,“我”深深地體會到了生活的無望與未來的虛無,并感受到了歷史與民族的進程與自身生活的強烈關(guān)聯(lián)性,但“我”無力找到未來的出路與方向,只能任憑自己在一趟沒有終點的列車上,疾馳于俄羅斯大地,最終一同墜入虛無和死亡。而即使是死亡也失去了悲壯的意義,成為人與他所在扁平化空間的存在的終止——
火車在哭泣。遙遠的家鄉(xiāng)
綿延著電報網(wǎng)。
掠過露水迷蒙的田野。
我掠過田野——奔向死亡。
我掠過:如此空曠,如此荒涼……
掠過——每一個角落,
掠過——天地間萬物,
掠過——無盡的村莊;
但“新人”很快就在革命精神與基督精神中復活了,別雷轉(zhuǎn)投入德國施泰納人智學的懷抱,人自我意識的革命成為別雷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因素,他更加肯定人個性的自由性與完整性,向往著基督與個體心靈的結(jié)合,以實現(xiàn)人之中“神性”的真正復歸。
同時,別雷詩歌展示了他對節(jié)奏和韻律的癡迷,節(jié)奏已經(jīng)不僅是詩歌的形式,而且上升到了詩學的高度。這源于他將音樂視為一切藝術(shù)的最高點,是所有藝術(shù)的靈魂,是詩歌乃至小說都要遵循音樂的規(guī)則!耙粽{(diào)和諧”成為別雷象征主義創(chuàng)作的重要原則,他對數(shù)學公式的諳熟使節(jié)奏詩學更加具體化,從而超越了傳統(tǒng)韻律對音步和音腳的關(guān)注,更追求整體聲音的布置與和諧。因此,別雷打破了詩行與詩節(jié)的規(guī)范,使詩歌整體的節(jié)奏脈動如數(shù)學公式般嚴整規(guī)范,展現(xiàn)出交響曲的風格。
正如沃隆斯基所說的,“孤獨”是別雷詩歌中的永恒主題。同時,這也是別雷生活的恒常狀態(tài)。別雷詩歌中大部分苦悶抑郁的情緒,都來自于悲劇性的感情生活。
別雷一生曾卷入過多次三角戀愛,都發(fā)生于白銀時代文化圈中,其中最為人所關(guān)注的是與勃留索夫的情人妮娜·彼得羅夫斯卡婭與勃洛克的妻子柳芭的感情。勃留索夫的小說代表作《燃燒的天使》的三位主人公,就是對這段三人感情的映射。1903年,妮娜在莫斯科的文學沙龍中與別雷相識,彼時的別雷是莫斯科文學圈中閃耀的新星,同時代的象征派詩人霍達謝維奇在回憶錄中說,別雷周身總是籠罩著神秘主義的光環(huán),仿佛圣徒約瑟一般沒有絲毫肉欲,這一點令很多女性為他傾倒。妮娜也不例外,她在回憶錄中稱別雷為“新的基督”,在兩人之間保持著微妙的“虔誠”。
但別雷眼中的愛是神秘的,愛與永恒的未來世界相連,應當在愛中尋求上帝的恩典。詩作《愛》就將愛的氛圍賦予神圣的色彩:“他奔向杳無邊際的遠方。/在淡淡金光的天幕下/驟然間云霧升騰起來/閃耀出紫水晶般的光芒!倍菽鹊膼蹌t帶有強烈的世俗肉欲色彩。別雷向往的只是一種純潔的結(jié)合,他努力使女詩人相信,在他們二人之間,存在著基督的力量。這使別雷對妮娜疏遠了。直到二人在巴黎再度相見,卻分分合合,無法為這場感情做出最后的決斷;暨_謝維奇這樣描述這一矛盾的心境:“他(別雷)既不能和她(妮娜)共同生活,又不能沒有她!闭鐒e雷獻給妮娜的詩《致友人》——
我愛的只有鐘聲
與夕陽。
我為何如此痛苦,痛苦!
我不是罪人。
可惜啊,到來吧;
我向你扔出花環(huán)。
啊,愛我吧,愛我——
我,或許,不會死,或許,
會醒來——
回來吧!
導致二人情感破裂的還有一個重要原因——1904年,別雷與勃洛克的妻子柳芭相遇,并迅速陷入了熱烈的情感,但最終柳芭還是決定回到勃洛克身邊,斷絕了與別雷的往來。別雷痛徹心扉,為此逃離莫斯科前往國外,并帶著病態(tài)的心情完成了他的散文詩四部《交響曲》的最后一部——《暴風雪高腳杯》。對別雷來說,這份愛情難以磨滅,它永存于心并超越了一切,直到與柳芭相遇的二十余年后,別雷依舊常常在詩中緬懷這段感情——
你金色的雙眸
像蠟燭一樣將我點燃……
我喜歡:——我無盡的悲哀
親吻過你的雙肩。
別雷后期的詩歌中,有很多題為《致阿霞》的作品——安娜·屠格涅夫(阿霞)是別雷的第一任妻子。也是別雷小說《銀鴿》主人公卡佳的原型,她年輕,美麗,擁有迷人的長發(fā)與溫柔的氣質(zhì),別雷將她視為索洛維約夫筆下“永恒女性”的化身——
時復一時,日復一日:
將我們永遠地相連:
在你低垂的眼簾下
雙眸閃動著火焰。
我最后的,忠實的,永恒的朋友——
請別責怪我的無言;
無言是憂郁:是羞怯的恐懼,
因這難以表白的愛意。
1914年,他們在瑞士完婚,并在那里遇到了別雷新的導師——人智學家施泰納。而結(jié)果卻是諷刺的,阿霞成為比別雷更忠實的信徒,成為施泰納最看重的學生,她的精神世界完全從屬于導師,成為一個禁欲主義者。而后,別雷黯然返回俄羅斯,獨自一人。
別雷的悲劇性在于,他窮盡一生都沒有完成追求和諧與永恒的目標,無論是情感生活的支離破碎,還是最終發(fā)覺創(chuàng)作與生活之間難以彌合的巨大落差,都讓他陷入更深的彷徨與矛盾。他以一個叛逆者,一個斗士的姿態(tài),把象征主義的美學原則貫徹于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每一個角落,以至于“別雷”這個名字也成了一種隱喻,他代表著探索新生活的一次壯烈而偉大的嘗試。
1934年1月,別雷死于中暑。臨死前,他請人為他朗讀自己很久前寫過的一首詩,正是他為妮娜寫過的那首——
相信過金色的光芒
卻死于太陽的利箭。
這世紀遍布我的思想,
卻不知如何度過此生。
這本詩選中,我主要選取了別雷早期與中期的四部詩集(《碧空中的金子》《灰燼》《甕》《星星》)中的詩作。翻譯別雷的詩歌對我來說,是一次驚心動魄的冒險。別雷詩歌中復雜多變的意象、晦暗不明的隱喻,以及嚴謹?shù)囊魳沸,讓譯詩的旅程仿佛一條曲折幽暗的小路,讓我久久徘徊,屢屢想要放棄。但此刻,當這場冒險已經(jīng)走到盡頭,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限接近別雷的光輝,無比親近整個動蕩的白銀時代中,那些孤獨又高貴的靈魂。我想,別雷未完成的使命永遠不會湮沒于歷史的煙塵,時至今日,我們依舊在為人類精神的完滿而不斷追求。
這本不成熟的譯作能夠出版,首先要感謝汪劍釗老師,感謝他對我的信任與教導,他對詩歌的熱情時時激勵著我;感謝出版社張春曉老師嚴謹細致的工作;感謝家人的支持。由于自身水平有限,翻譯中多有誤譯或曲解,希望能得到專家和讀者的指正!
郭靖媛2018年8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