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生伊迪絲·博恩決定不哭。

1956年秋季的這個午后，她持續(xù)了七年的單獨監(jiān)禁突然終止。監(jiān)獄大門的外頭，匈牙利革命最后的寥寥幾陣槍聲在街道上回響。監(jiān)獄大門里，博恩醫(yī)生從正門來到院子里，對于被禁錮已久的她而言，院里的陽光令她極不適應。她68歲了，個子矮胖，關節(jié)腫脹。她從監(jiān)獄入口邁出，明晃晃的天空令她無法直視。隨后，她看到一群人在等她。這群西裝革履、翹首以盼的人。他們都在等著看她哭泣。

锃亮的巴士駛來時，攝影師們抬起了圓筒狀的鏡頭，記者們托高了活頁筆記本。這輛巴士是來接博恩醫(yī)生，將她送去英國大使館的。這群新聞從業(yè)者在搜尋七年的獨處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這樣的獨處在她臉上、在她耷拉的眼皮上會留下怎樣的疤痕？正常人恐怕會陷入瘋狂和嚴重的抑郁吧。但當博恩醫(yī)生緩緩地穿過院子，走向大鐵門時，她看起來沒有一絲恍惚。要說她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她現(xiàn)在看起來充滿希望。官員和記者目瞪口呆。一位來自英格蘭《每日快報》的男士在他的筆記本上草草記錄著，竭盡全力夸大報道，他說她走路一瘸一拐的。之后，一星期左右，這名記者十分窘迫地得知，當時博恩醫(yī)生只是穿了一雙不合腳的鞋。

博恩醫(yī)生于1889年出生在布達佩斯，她在眾人眼里是一個聰慧的孩子雖說有點兒叛逆。她希望長大后成為一名律師，像她父親那樣，但當時律師這個行業(yè)是不允許女性參與的。她能選擇的職業(yè)只有老師或醫(yī)生，于是她選擇了后者。攜帶著她曾祖父的聽診器和象牙把手的埃斯庫雷普[1]手杖，她于1908年秋季成為布達佩斯大學醫(yī)學院的一名學生。

畢業(yè)后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于是她進入了一所軍事醫(yī)院。可能就在那里，在目睹了底層民眾經受的煎熬后，她對共產主義的同情更加高漲了：她看到一位不識字的羅馬尼亞軍人這名軍人在戰(zhàn)前是個牧羊人對著窗戶哭泣了好幾天，輕輕抱著一條骨頭斷裂的胳膊，心里惦念著他失蹤的孩子們。他只是眾多肝腸寸斷的人中的一個。

戰(zhàn)后，博恩醫(yī)生整整十六年投入英格蘭的政黨工作，也正是由于這一海外關系，她于1949年回到共產黨管理的布達佩斯時，引起了當局者的懷疑。

博恩醫(yī)生在返回英格蘭的機場途中，秘密警察組織攔住了她。他們將她推入汽車，不久就載著她經過總部的鐵皮大門。

我們串通得夠好了吧？司機打趣說，沒人知道你在哪里。

確實，她在英格蘭的朋友們以為她還待在匈牙利，而她在匈牙利的朋友們以為她早已出發(fā)前往英格蘭了。博恩醫(yī)生就這么消失了。

總部大樓內，一個穿戴光鮮的瘦削男子慢條斯理地出現(xiàn)了。他將博恩醫(yī)生帶到一間小型會客室，告訴她，他們已經知道她是間諜，知道她是英國秘密情報局的辦事員。你離開這棟樓的可能性渺茫，除非你告訴我們他們分配給你什么任務。

博恩醫(yī)生回答他：聽你這么說，我該會在這里終老吧，我可不是情報局的特務。

隨后那人告訴她：逮捕你，你就是有罪的，黨可不會抓無辜的老百姓。

警衛(wèi)押她進了地下室。他們來到一間狹小的牢房，牢房面積僅比房內的鐵床大些許。她伸手一夠，就觸到天花板了。博恩醫(yī)生躺在床上，平靜得瞬間入了夢境。但她被襲來的一陣涼意驚醒了。

別害怕，呵呵。一名警衛(wèi)嘲笑她。

我沒有害怕。博恩醫(yī)生回答他。

接踵而至的經歷她七年零五十九天的單獨監(jiān)禁是恐怖片里才會有的。她被關在骯臟陰冷的牢籠中；墻壁上不是滴著水，就是長著毛茸茸的菌菇。大多數(shù)時候，她是半餓著肚子的。除了見獄警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待著。二十三位鐵打的軍官用挑釁與諷刺的語言訊問她有一次訊問竟長達六十個小時。有一段時間，整整六個月，她被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牢房里。

盡管這樣，關押她的人還是沒有得到絲毫偽供、半點兒求饒；他們所獲的唯一犒勞是她高傲的回復。久而久之，這成了博恩醫(yī)生的一種消遣，能讓她在偶爾瞧見他們時，去叮咬監(jiān)獄的權威。

她想找個剃頭師傅為她剃發(fā)。監(jiān)獄看守人跟她說，女人必須留長發(fā)。于是她花了三周時間把頭發(fā)一根根地拔下，直到長出她滿意的板寸頭。1951年夏，她又發(fā)起了一場語言抗議，拒說匈牙利語（他們蠻夷的語言，她是這么形容匈牙利語的）。她改用德語、法語、俄語、英語或意大利語交流這五種語言，她都精通。

但博恩醫(yī)生最精妙的策略還不是她拿給予獄卒們的款待逗樂她是個給自己推秋千的人。她如藤蔓抓地般把持著自己的理智。理智是外界施壓下的中空狀物質，從那兒，她緩緩地、堅定地為自己筑建了一個內心世界，任何人都無法摧毀或從她那里奪走它。她背誦入門階段的詩歌，將背得滾瓜爛熟的詩句翻譯成她掌握的六種語言。接著，她開始創(chuàng)作打油詩。其中一首是她在那段暗無天日的六個月中寫下的，感激她心靈那根生于黑暗的魔術棒的拯救之恩。

博恩醫(yī)生想起了列夫·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中的一個囚徒，并受此啟發(fā)，想象自己走在所有去過的城市道路上：她在巴黎、羅馬、佛羅倫薩和米蘭的街道上漫步。她沉醉于柏林蒂爾加滕和維也納莫扎特故居的風景中。之后，當她的雙腳在床邊的水泥地上畫出一道窄窄的溝時，她會默默想著這是一條去往倫敦的路。她每天都會走上幾英里，并在腦海里畫上一個暫時離開的記號。她像這樣去了倫敦四次，每次都在到達英吉利海峽時停下，似乎海峽的水太冷了，她游不過去。

然而，測算這些距離太不精確了，于是博恩醫(yī)生認為她得有個算盤。獄卒遞給她笤帚清掃牢房時，她偷偷地從中拔下幾根麥稈，還將走味的面包顆粒揉成珠子，穿在麥稈上。這樣，她就可以如計算恒河沙數(shù)般計算了。她還用這把算盤測量了自己的詞匯量，發(fā)現(xiàn)自己掌握了27369個英文單詞。緊接著，她又去測了她的德語詞匯量和法語詞匯量。接著，她又問自己可以說出多少種鳥的名字（雖然她可能從未見過這些鳥）、多少種樹的名字（雖然她可能從未見過這些樹）以及多少種紅酒的名字（雖然她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品嘗這些酒）。

她把更多的面包屑揉成字母，一共揉了4000個，把它們放在26個同樣用面包精心制作的凹槽中；這是她用小麥做成的印刷機。她用這臺印刷機拼出她的思想和詩歌。獄卒們瞄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告訴她：你不正常了。博恩醫(yī)生表示同意。

她的消化功能變弱后，她又分到了一些藥丸。她發(fā)現(xiàn)藥丸里帶有一絲綠色，于是她用這抹綠色染她的面包屑。這樣，圣誕節(jié)時，她就做了一些綠色的小冬青枝。而冬青枝上猩紅的梅子呢？于是，她用自己的血液去染面包屑。

警衛(wèi)們惱火了，但博恩醫(yī)生證明自己精通獨處的藝術。他們將她與世隔絕，而她正好可以踐行這門藝術，取平靜舍瘋狂，取安慰舍絕望，取獨處之樂舍囚禁之苦。想去摧毀她就太天真了，走出獄門的博恩醫(yī)生（用她自己的話說）比以前智慧些了，并且充滿了希望。

偶然有一天，我讀到一本書，這本書在不經意間提及了博恩醫(yī)生（只有一兩行字）。我不敢相信知道她故事的人這么少，于是決定多了解她一些。最終，我在加拿大約克大學的稀有藏書中翻到了她的一本自傳《七年孤獨》 （這本書于1957年出版，也就是她出獄后的一年），我意識到了她的故事多么震撼人心。她七步成詩，寫作時推心置腹，我仿佛能聽見她的聲音堅毅中摻雜著揶揄，透露出一個青年在匈牙利度過青蔥歲月而匈牙利后來又對她那么殘忍。我越發(fā)熟悉她對待單獨監(jiān)禁的態(tài)度她忍受孤獨的能力深無谷底就越發(fā)感到一股妒意在我內心蔓延開來。我當然不是忌妒她的境遇，而是忌妒她的才能。我很好奇，在我的世界里，是否有一部分能激發(fā)像她那樣的精神境界；又或者，我是否總能逃離自我的牢獄對博恩醫(yī)生來說，那是無法得到的一種奢侈品。

甚至，我獨自一人花上幾小時的時間去閱讀她的故事，這點兒獨處的時間對我而言也是那么難以忍受。我不斷抬頭張望，希望隔壁房間輕聲細語的圖書管理員能打斷我，希望一個溫情脈脈的學者能撲通一聲坐在我工作的桌子旁。我一把自己同可敬可畏的博恩醫(yī)生做比較，就如坐針氈，自愧不如。

最終，我讀完了她的故事，猛地合上書，恍惚走到炙熱的午后白晝下，但不安并沒有像我原本想的那樣消散。我穿梭在學生堆里，推搡著，走進擁擠的咖啡廳，出了咖啡廳，又擠上一輛載滿人的公交車，但問題繼續(xù)叮叮地敲打著我的腦袋。我想給自己多留一點兒獨處時間，但一旦一個人時，又總備感沮喪。這個問題值得我去解決。更重要的是，博恩醫(yī)生的炫彩人生值得我們這個緊密互聯(lián)的世界去借鑒。

如何獨處？又為何獨處？

那里面一定有訣竅，我是這么想的。一種踐行，抑或是一種修煉，將寂寞變?yōu)橹鲃营毦�，將空曠的日子變成空白的畫布。那一定是某種失傳的藝術，像優(yōu)雅的書法，或是在婚禮上戴闊領帶時的自信。這是一種失傳的小小藝術，年復一年，在未來漂白的光線中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