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是怎么個人?一個內(nèi)向的人,一個木訥的人,一個因木訥而出過許多洋相的人……這說得大概不會錯。但同時,又是一個靜得下來的人,一個不怕孤獨且喜歡孤獨的人,一個能細心閱讀并悄悄吸取的人,一個善思而不知疲倦的人,一個感恩以至多愁善感的人……這樣的人弄文學,也許是最合宜的。
從現(xiàn)在用作兩本書名的作品——《老街書店的書蟲》和《從夏到夏》中,我們都能看到一個因不合群而受小伙伴們冷落的孩子,他(她)的內(nèi)心世界卻極其豐富。這里肯定有丁丁兒時的影子。避開了外部的熱鬧,就向內(nèi)發(fā)展,生成許多私密,變成一個與眾不同的人。這種被孤立的處境,如缺乏善和美的導引,就會下行,造成孤僻和偏狹;反之,則上行,造成積極、大氣、低調(diào)、不爭一日之短長的特立獨行。丁丁幸好是后者。于是,“輕易不出手”和“人不可貌相”,用在他身上,就很合適。在兒童文學史上,這樣的人曾經(jīng)有過,寫《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劉易斯·卡洛爾,就是一位很難與成人打交道的天才。張愛玲其實也庶幾近之,只是她不寫兒童文學。丁丁的與眾不同的內(nèi)秀,體現(xiàn)在他的文字上。我喜歡他《愛喝糊糧酒的倔老頭》開場時對釀酒過程的那如數(shù)家珍的白描,看似瑣屑,其實有味,對兒時家鄉(xiāng)風土人物的幽深情懷盡藏其間,不抒情而情更濃。這讓我想到汪曾祺、高曉聲等前輩大家,只有他們才敢用這樣的筆法。我還喜歡他在童話《花鼓戲之夜》中描寫日落的那段文字,那種“通感”的活用,讓我想起另一位短篇小說大家林斤瀾。因為太喜歡,抄在這里吧:熊和小狐貍繼續(xù)趕路。世界變得朦朧起來,澗水卻倒映著霞光,格外艷麗。他們仿佛聽見“咕咚”一聲響,齊齊回頭,太陽被山吞下去了……
丁丁作品之奇,之美,并不只在文字,雖然文字正是這奇和美的外部表現(xiàn)。我過去曾寫一文評日本作家新美南吉和佐野洋子,以一句短語作篇名:“極清淺而極深刻”;現(xiàn)在談丁丁的風格,我想,也可用一句結(jié)構(gòu)相似的短語:“極世俗而極風雅”。
丁丁熱愛生活,因從小孤獨,所以觀察分外細微,琢磨尤為深透,這類心得從小到大在內(nèi)心翻動,已經(jīng)成了珍珠,這是他獨家的財富。而他又一直不忘對記憶的再發(fā)掘,再思考,一直在掂量和探討。對于老家的“西峒”的本意,他是很后來才悟出的。對于糊糧酒的釀制過程,他是抓緊回鄉(xiāng)機會向母親細細請教,才終于了如指掌。他曾出過一本《我本來可以大俠》的小說集,其中作品多屬民間傳奇故事,他有意搜集老舊的傳聞,寫出民間的趣味和色彩,人物既出格又生動,充滿世俗氣息,又處處融入他自己的生活。書中的作品參考了武俠小說之長,卻比武俠小說更真,雖假仍真,假中有真,相當好讀。當然此書沒有現(xiàn)在這兩本新書成熟,但他對民間俗世的濃郁的興味,從中可見一斑。本來,民俗、懷舊之類,屬于老人趣味,與兒童有點隔膜,但作者進行了獨到的創(chuàng)造,從兒童視角來看,以兒童心理編織故事,不斷尋求最適合兒童興趣的形式,在寫作中進行了悉心的幾無窮盡的推敲,這才有了今天的堪稱燦爛的文學成果。
有些作品,他用的是童話——幻想小說的形式(現(xiàn)收在《老街書店的書蟲》中)。雖然有那么多非現(xiàn)實的內(nèi)容,卻仍有強烈的現(xiàn)實的感染力,讓人想到自己的生活,讓人潸然淚下。那是因為它們充滿真情實感,是作者對俗世的真實體驗的變形。如《白公山的刺莓》,父親和兔子白公下棋,以及后來兒子再來下棋,本來是不會發(fā)生的事,但父親為了孩子寧可自己挨餓卻是真實的細節(jié),是作者一想起來就感動不已的真事!痘ü膽蛑埂分泻傁律娇磻虻氖庐斎徊粫l(fā)生,但孩子對每年一次看戲的喜愛是真的,小小孩子對孩子出生之謎的探究也是可信的。即使動物看戲,也充滿人間的世俗氣息。所以不妨說,他的童話也是小說。而另一些作品,他則出之以寫實的形式(現(xiàn)收在《從夏到夏》中)。用童話表現(xiàn)俗世情懷,會更有趣更好玩,會平添一層童年的絢麗色彩;而以寫實筆墨寫童年鄉(xiāng)俗,則會更真切,更細微,把人情世故寫得更周到,也才有深刻到出人意表的剖析。如《田螺手鏈》中那可愛而可憐的小女孩,以及“我”和小女孩間的情義,寫得真實迷人,寫出了人生的不圓滿。《從夏到夏》中學業(yè)優(yōu)異的“黑孩”柳絮的命運,令人深感人間不平——孩子有什么責任呢?
這就蘊含了思想的鋒芒!稅酆群Z酒的倔老頭》對父母和老頭都傾注了崇敬和愛戴,可說是對古老的傳統(tǒng)道德的一次謳歌;但最后,那稀世珍寶玉葫蘆竟真的付于喪葬之火,這樣的道德合理么?作者沒有點破,只是淡淡地敘述,可批判,至少是懷疑,已孕育其中了。作品在感染人的同時也發(fā)人以深思,體現(xiàn)了文學的力量?磥,丁丁童話大都是世俗的,可以當小說讀;他的小說大都有童話的色彩和愿景,也可當童話讀。作者在《后記》中說:“文字雖然是從俗世學來,作者也生活在俗世之中,但是文學——尤其兒童文學——有一種不可方物的至純可以追求!币驗槟茏杂X把握這樣的出發(fā)地和如此高遠的追求,所以,他形成了“極世俗而極風雅”的風格特征。我過去曾說,他的《愛喝糊糧酒的倔老頭》放入汪曾祺作品中也不會遜色,現(xiàn)在讀了這兩本集子,我發(fā)現(xiàn),其中有好幾篇都是可放入汪著系列而得相應(yīng)之趣的。對一個年輕作家來說,這不是容易的事,F(xiàn)在的小河丁丁,正放開眼界,打開思路,大量閱讀,從容思考。他讀小說童話也讀隨筆散文,讀純文學也讀俗文學,讀蘇東坡、泰戈爾也讀曾卓,讀老舍也讀楊絳,讀魯迅、周作人也讀《山海經(jīng)》《金剛經(jīng)》……我覺得,他可能踏上了一條能走得最遠的文學大道,當初汪曾祺、林斤瀾也是這么走的。我想提醒的是:這樣的閱讀只關(guān)乎素養(yǎng)的提高,卻不與具體創(chuàng)作(尤其是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直接相關(guān)。也就是說,提高文學藝術(shù)素養(yǎng),是為人的,而不是為用的。在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時,還是要追求清淺自然,要寫得好看,要讓具體素材中的美感找到最好、最適合兒童的形式,而決不想怎么才能流露自己的素養(yǎng)和水平。其實,作家總在為自己作品把關(guān),一個有更高素養(yǎng)的作家所能通過的文字,和一個素養(yǎng)很低的作家所看重者,不會一樣。高明的作家的得意之筆,自有高雅趣味在。所以,素養(yǎng)只可自然而然(即不自覺地)流露,斷不可人為炫耀。明乎此,讀書就會成為創(chuàng)作的“助力”而非“阻力”。以丁丁之聰慧,自不必我如此贅言,那就原諒我的段蛇足吧。
是為序。
2015年小雪后三日寫于滬西香花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