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最優(yōu)秀的古典長篇小說《紅樓夢》應(yīng)該有一種最理想的本子，它應(yīng) 該最接近曹雪芹原稿(當然只能是前八十回文字），同時又語言通順，不悖情 理，便于閱讀，最少訛誤。要能做到這樣，絕非易事。 曹雪芹是既幸運又不幸的。家道的敗落，生活的困厄，倒是他的幸運， 正因為他“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司馬遷《報任 安書》），才激發(fā)起他的創(chuàng)作熱情，不然，世上也就不會有一部《紅樓夢》 了。他的最大不幸乃是他花了十年辛苦，嘔心瀝血地寫成的“百余回大書” ，居然散佚了后半部，僅止于八十回而成了殘稿。如果是天不假年，未能有 足夠時間讓他寫完這部杰作倒也罷了，然而事實又并非如此。早在乾隆十九 年甲戌(1754），雪芹才三十歲時，這部書稿已經(jīng)“披閱(實即撰寫，因其假 托小說為石頭所記，故謂）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除了 個別地方尚缺詩待補、個別章回還須考慮再分開和加擬回目外，全書包括最 后一回《警幻情榜》在內(nèi)，都已寫完，交其親友們加批、謄清，而脂硯齋也 已對它作了“重評”。使這部巨著成為殘稿的完全是最平淡無奇的偶然原因 ，所以才是真正的不幸。 我們從脂批中知道，乾隆二十一年(即甲戌后兩年的丙子，1756）五月初 七日，經(jīng)重評后的《紅樓夢》稿至少已有七十五回由雪芹的親友校對謄清了 。凡有宜分二回、破失或缺詩等情況的都一一批出。但這次謄清稿大概已非 全璧。這從十一年后(乾隆三十二年丁亥，1767），作者已逝世，其親友畸笏 叟在重新翻閱此書書稿時所加的幾條批語中可以看出，其中一條說：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 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 丁亥夏，畸笏叟。又一條說： 《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 ，畸笏叟。又一條說： 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wèi)若蘭射 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再一條說： 嘆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手》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批語中所說 的“有一次謄清時……被借閱者迷失”，時間應(yīng)該較早，“迷失”的應(yīng)是作 者的原稿。若再后幾年，書稿抄閱次數(shù)已多，這一稿即使丟失，那一稿仍在 ，當不至于成為無法彌補的憾事。從上引批語中，我們還可以推知以下事實 ： 一、作者經(jīng)“增刪五次”基本定稿后，脂硯齋等人正在加批并陸續(xù)謄清 過程中，就有一些親友爭相借閱，先睹為快。也許借閱者還不止一人，借去 的也有尚未來得及謄清的后半部原稿，傳來傳去，丟失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從所舉“迷失”的五、六稿的情節(jié)內(nèi)容看，這五、六稿并不是連著的；有的 應(yīng)該比較早，如《衛(wèi)若蘭射圃》。大概是寫憑金麒麟牽的線，使湘云得以與 衛(wèi)若蘭結(jié)緣情節(jié)的；學(xué)射之事前八十回中已有文字“作引”，可以在八十回 后立即寫到；有的較遲，如《獄神廟》；最遲的如《懸崖撒手》，只能在最 后幾回中，但不是末回，末回是《警幻情榜》，沒有批語說它丟失。接觸原 稿較早的脂硯齋應(yīng)是讀到過全稿的；畸笏叟好像也讀過大部分原稿，因而還 記得“迷失”稿的回目和大致內(nèi)容，故有“各得傳真寫照之筆”及某回是某 某“正文”等語；只有《懸崖撒手》回，玩批語語氣，似乎在“迷失”前還 不及讀到。 二、這些“迷失”的稿子，都是八十回以后的，又這里少了一稿，那里 又少了一稿，其中缺少的也可能有緊接八十回情節(jié)的，這樣八十回之后原稿 缺的太多，又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就無法再謄清了。這便是傳抄存世的《紅樓夢 》稿，都止于八十回的原因。 三、上引批語都是雪芹逝世后第三年加在書稿上的，那時，跟書稿有關(guān) 的諸親友也都已“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畸笏自稱）一枚”，可見 《紅樓夢》原稿或謄清稿，以及八十回后除了“迷失”的五、六稿外的其余 殘稿，都應(yīng)仍保存在畸笏叟的手中。如果原稿八十回后尚有三十回，殘稿應(yīng) 尚存二十四五回。但也有研究者認為脂批所謂的“后三十回”，不應(yīng)以八十 回為分界線，而應(yīng)以賈府事敗為分界，假設(shè)事敗寫在九十回左右，則加上“ 后三十回”，全書亦當有一百二十回，殘留之稿回數(shù)也更多。殘留稿都保存 在畸笏處，是根據(jù)其批語的邏輯自然得出來的符合情理的結(jié)論。若非如此， 畸笏就不會只嘆息五、六稿“迷失”或僅僅以不得見《懸崖撒手》文字為恨 了。 四、幾年前我就說過，《紅樓夢》在“甲戌(1754）之前，已完稿了，‘ 增刪五次’也是甲戌之前的事；甲戌之后，曹雪芹再也沒有去修改他已寫完 的《紅樓夢》稿。故甲戌后抄出的諸本如‘己卯本’、‘庚辰本’等等，凡 與‘甲戌本’有異文者(甲戌本本身有錯漏而他本不錯漏的情況除外），尤其 是那些明顯改動過的文字，不論是回目或正文，也不論其優(yōu)劣，都不出之于 曹雪芹本人之手�！�(拙著《論紅樓夢佚稿》第286頁）最初，這只是從諸本 文字差異的比較研究中得出的結(jié)論。當時，總有點不太理解：為什么曹雪芹 在最后十年中把自己已基本完成的書稿丟給脂硯、畸笏等親友去批閱了又批 閱，而自己卻不動手去做最后的修補工作；他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也不過花了十年 ，那么再花它十年工夫還怕補不成全書嗎？為什么要讓辛苦“哭成”的書成 為殘稿呢？現(xiàn)在我明白了：主要原因還在“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倘若 這五、六稿是投于水或焚于火，再無失而復(fù)得的可能，曹雪芹也許倒死了心 ，反而會強制自己重新將它補寫出來，雖則重寫是件令人十分懊喪的事，但 時間是足夠的�，F(xiàn)在不然。是“迷失”，是借閱者一時糊涂健忘所致，想不 起將手稿放在哪里或者交在誰的手中了。這是常有的事。誰都會想：它總還 是擱在某人某處，沒有人會存心將這些片斷文字隱藏起來；說不定在某一天 忽然又找到了呢？于是便有所等待。曹雪芹等待交給脂硯等親友的手稿都批 完、謄清、收齊，以便再作最后的審訂，包括補作那幾首缺詩或有幾處需調(diào) 整再擬的回目�？墒峭暾�的謄清稿卻始終交不回來，因為手稿已不全了。對 此，曹雪芹也許有過不快：手稿怎么會找不到的呢？但結(jié)果大概除了心存僥 幸外，只能是無可奈何；總不能責(zé)令那些跟他合作的親友們限期將丟失的稿 子找回來，說不定那位粗心大意的借閱者還是作者得罪不起的長輩呢。這位 馬大哈未料自己無意中成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千古罪人自不必說，可悲的是曹雪 芹自己以至脂硯齋等人，當時都沒有充分意識到此事的嚴重性，總以為來日 方長，《紅樓夢》大書最終何難以全璧奉獻與世人。所以在作者去世前，脂 批無一字提到這五、六稿迷失事。 誰料光陰倏爾，禍福難測，窮居西山的雪芹唯一的愛子不幸痘殤，“因 感傷成疾”，“一病無醫(yī)”，綿延“數(shù)月”，才“四十年華”，竟于甲申春 (1764年2月2日后）與世長逝。半年后，脂硯齋也相繼去世�！鞍籽└铓垑粽� 長”，《紅樓夢》成了殘稿已無可挽回。再三年，畸笏叟才為奇書致殘事嘆 嘆不已。但畸笏自己也犯了個極大的錯誤，他因為珍惜八十回后的殘稿，怕 再“迷失”，就自己保藏起來，不輕易示人。這真是太失策了！個人藏的手 稿能經(jīng)得起歷史長流的無情淘汰而幸存至今的，簡直比獲得有獎彩券的頭獎 還難。曹雪芹的手跡，除了偽造的贗品，無論是字或畫，不是都早已蕩然無 存了嗎？對后人來說，就連畸笏究竟是誰，死于何時何地，也難以考稽了， 又哪里去找他的藏稿呢？曹雪芹死后近三十年，程偉元、高鶚整理刊刻了由 不知名者續(xù)補了后四十回的《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本。續(xù)作盡管有些情節(jié)乍 一看似乎與作者原來的構(gòu)思基本相符，如黛玉夭亡(原稿中叫“證前緣”）、 金玉成姻(原稿中寶玉是清醒的，在“成其夫婦時”尚有“談舊之情”）和寶 玉為僧(原稿中叫“懸崖撒手”）等等，但那些都是前八十回文字里已一再提 示過的事，毋須像有些研究者所推測的，是依據(jù)什么作者殘稿、留存回目或 者什么提綱文字等等才能補寫的。若以讀到過雪芹全稿而時時提起八十回后 的情節(jié)、文字的脂硯齋等人的批語來細加對照，續(xù)作竟無一處能完全相合者 ，可知續(xù)補者在動筆時，除了依據(jù)已在世間廣為流傳的八十回文字外，后面 那些曾由畸笏保藏下來的殘稿也全都“迷失”了。續(xù)補者絕對沒有看到過曹 雪芹寫的后數(shù)十回原稿中的一個字。 現(xiàn)在該說說版本了。這里不打算談版本的發(fā)展源流問題，只想說說我選 擇版本的基本原則。 迄今為止，已出版的《紅樓夢》排印本，多數(shù)是以程高刻本為底本的； 只有1982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的本子 ，前八十回是以脂評手抄本(庚辰本）為底本的。另據(jù)劉世德兄相告，南方某 出版社約他新校注一個本子。前八十回也取抄本，尚未及見。又早在五六十 年代間，俞平伯已整理過《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在人文社出版，此書雖受紅 學(xué)研究者所關(guān)注，但一般讀者仍多忽略，“文革”后沒有再版。 為什么《紅樓夢》本子多以程高刻本為底本呢？除了那些有幾家評的本 子原先清人就是評在程高本上的這一原因外，我想，還因為程高本經(jīng)過后人 加工整理，全書看去已較少矛盾抵觸，文字上也流暢些，便于一般讀者閱讀 ；而脂評手抄本最多只有八十回，有的僅殘存幾回、十幾回，有明顯抄錯的 地方，有的語言較文，或費解，或前后未一致，特別是與后四十回續(xù)書合在 一起，有較明顯的矛盾抵觸。盡管如此，我仍認為以脂評本為前八十回底本 的俞平伯校本和紅研所新校注本的方向是絕對正確的。 此書的校注稿按協(xié)議本該早就完成交付編審排印的，除了事先對工作量 之大估計不足外，也因這兩年公私冗雜，少有余暇以致校注工作一拖再拖， 書稿遲遲交不出去。這期間，羅達同志給我以很大的精神支持。又得小女蔡 宛若相助，最近始日夜兼程地工作，總算陸續(xù)將書稿整理好，向出版社交齊 。在校注過程中，熱情地協(xié)助我工作的還有四弟蔡國黃，并由他約請寧波師 范學(xué)院中文系汪維輝、賀圣模同志共同來為我審核校對此書稿，辛勤盡責(zé)， 糾正疏誤；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呂啟祥同志給我提出了許多寶貴意 見和建議；鄧慶佑、黃曼麗同志為我提供了不少必需的資料和幫助；又承沈 詩醒同志代我約請尊敬的蘇淵雷教授為此書題簽，蘇老欣然允諾，又特為拙 著題詩惠寄，詩云： 艷說紅樓夢，酸辛兩百年。 憑君一枝筆，多為辯申邊！佛經(jīng)中有“譬如食蜜，中邊皆甜”之說，因 以“中邊”指中正之道與偏邊之見，亦作真假、有無、內(nèi)外、表里解。戴敦 邦同志為此書配畫，使此書增色不少；特別是負責(zé)此書審稿編輯的嚴麟書同 志更為提高書稿的文字和排版質(zhì)量一絲不茍地工作，花費了他許多時間精力 ，謹在此一并表示衷心的感謝。 限于水平，此書不當和錯誤之處，恐所難免，誠懇地希望得到廣大讀者 和專家們的批評和指正。 蔡義江 1993年春節(jié)自京回鄉(xiāng) 于寧波孝聞街73弄4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