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車先生外傳

流沙河

車輻先生長篇小說《錦城舊事》即將付印，囑我作序。我極樂意，與有榮焉。序無定法，我在這里愿向讀者介紹很有趣的車輻先生。

先生年輕時乃是成都名記者，又任中華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成都分會理事。我讀小學(xué)，在報章上看見先生大名。讀初中時想長大當(dāng)新聞記者，也是由于看了先生寫的《黑錢大盜李健》一文。后來成年，有幸與先生共事于四川省文聯(lián)《四川群眾》編輯部。時值上個世紀(jì)50年代初期，先生已入中年，穿一身褪色的灰制服，騎一輛脫漆的飛利浦車，用一支老式的派克筆，抽一包廉價的大前門，小心謹慎，沉默寡言。編輯部里盡是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年，“思想覺悟”高得嚇人，都把先生當(dāng)作“舊社會”看待，時時警惕著他。他若不謹慎不寡言，便要挨批評做檢討，我頭腦雖亦左，但好學(xué)，知他腹笥 充盈，見聞廣博，所以常去坐守他的桌前請教，聽些文學(xué)掌故以及舊社會龍門陣。先生平時假小心裝沉默，遇上我這樣虔誠的聽眾，很快就現(xiàn)真相顯本色，高談闊論，毫無避忌。此時才曉得先生原來是胸?zé)o城府，絕不設(shè)防的人。四十多年后，我給他定性為“不可救藥的老天真”，可見其為人之一貫如此，亦可推想他在舊社會時早已如此。

在編輯部，先生的辦公桌左端靠窗，桌旁壁上掛一件晴雨計。他每日騎車上下班，關(guān)心天氣變化。桌上大玻璃板，壓有１９４６年謁魯迅墓的照片和他手書的迅翁七絕一首：“大江日夜向東流，聚義群雄又遠游。六代綺羅成舊夢，石頭城上月如鉤�！弊蟊谏嫌幸环�成都市大地圖，誰都不去查看，唯有先生每星期一上早班時總要用筆在地圖上畫些符號。他說：“昨天去看東郊建設(shè)，這里新修了一條路，我來添上�！泵糠晷瞧谝唬�他都要添畫一些符號，表示工廠、橋梁、道路、醫(yī)院、倉庫等等。他哪知“陰暗的眼睛到處看見敵人”，竟將東郊一片畫滿各種符號，而竟渾渾噩噩不知禍之將至。有兩個星期日，還帶我去東郊看建設(shè)，一一指點，滿懷豪情稱頌不已。那時東郊沙河電影院尚未修，正在挖基坑打基礎(chǔ)，我和他就坐在離基址較遠處喝茶暢談。談完建設(shè)，他凝眸附近一座農(nóng)家院，土墻竹林圍繞，狀甚一般，忽指點說：“日本飛機轟炸成都，我到這座院子躲過警報�！卑四昕箲�(zhàn)的艱難歲月又從記憶里浮現(xiàn)出來。

在舊社會吃新聞飯，先生敬業(yè)十分，成名絕非浪得。衣袋內(nèi)揣一個小本本，遇到一鱗半爪，立刻記下，以備采訪之用。為人又好事，喜交游，管他三教九流，一混就熟。所以采訪出擊，每每旗開得勝，短消息，長特寫，莫不精彩可讀。腳板又翻得勤，車子又蹬得快，總是搶在同行之前，先拿到手。人勤快，餓得快，凡吃請，他都來。成都餐宴行業(yè)幾位巨擘有一個轉(zhuǎn)轉(zhuǎn)會，輪流請吃，他也每次請去吃齋，大飽口腹，吃過許多稀奇古怪的極口佳肴。如今老了，輪椅歲月仍勤，便一一寫出來，還印成書，叫拙荊給他作跋。這類文章只要幾篇，已足逗得讀者食欲大動，還給他招來了美食家的頭銜，真是合算。

說到這轉(zhuǎn)轉(zhuǎn)會，又與揚琴有關(guān)系了。轉(zhuǎn)轉(zhuǎn)會的幾位東家，其一姓藍，是包席館子榮樂園的老板，同車輻先生一樣，都是打唱揚琴的票友，所以拉他去吃。其余各個東家也都知悉這位記者，樂意邀他赴宴。他們吃畢，就要打唱揚琴玩了。車輻先生曾隨揚琴大師李德才游，能打會唱，又靠一些古典詩詞墊底，唱起來就有更深沉更細致的理解和感受，往往比肩專業(yè)人士。此種專業(yè)多系盲人，一如古之師曠，因目盲而耳靈，辨音識聲優(yōu)于睜眼子。這些盲音樂家盡是貧民，地位低下。車輻先生敬愛他們，常與之游。此種異行不被世俗認同，稱他為車老瘋。瘋，這里音ｆěｎｇ穴同諷雪，川語，指那些行為有異于常人者。你，一個文化人，大記者，有身份，跑來交游一伙窮瞎子，故稱之曰瘋。所以，瘋在這里僅指性情，非指精神疾患。從前先生年輕，每見這些盲音樂家橫過街道，便去攙扶。他們握一握他的手，便知曉這來者是誰了，問一句：“又是老瘋嗎芽”不但揚琴藝人，那時各種民間曲藝人士，先生都去交游，結(jié)下友誼。十幾年后，我和他拉車子街上走，背心短褲，滿臉汗塵，仍有那么多曲藝界乃至川劇界的老朋友向他鞠躬問好，叫一聲車老師。回想起來，他不是不拿架子，而是渾然忘卻所謂身份高低，出乎真情，友愛他人。他曾引川戲唱詞“好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以教我。當(dāng)時我二人正在服苦役，印象特深，至今尚不敢忘。

說到交友，先生還有一群文化朋友，都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來成都的，計有作家、報人、畫家、演員各類，其數(shù)上百，后來多半成名，舉國皆知。數(shù)十年后，他們到了成都，必來看他，間樽話舊，使人感動�；仡^瞧瞧從前那些踏屑過他的人，如今一個個的門可羅雀，始知天理昭昭，善有善報。

我和先生不是朋友關(guān)系。當(dāng)初我出第一部詩集時，送他那本上面寫的就是“車輻吾師指教”。尚憶昔年共事，梅里美的《卡爾曼》和《高龍巴》、哈謝克的《好兵帥克》，都是他叫我讀的。我戴上帽子后，承蒙先生不棄，樂意助我拉車，絕無惡語半句。派來助我拉車的人多矣，唯先生最賣力。較之某位學(xué)者，繩子從未拉伸，還要做臉做色，而為人之孰優(yōu)孰劣，犁然自見。帽子戴二十年摘了后，又是先生騎車遠道前來看我，回去又寫采訪發(fā)表。近二十年，拙作被他青睞，又說些好言語鼓勵我，始終不認我做學(xué)生。相反，顛三倒四呼拙荊為師母。此老身上原有帥克的詼諧與狡黠。

先生的趣聞，確實也不少。上個世紀(jì)50年代初期，他家中子女多。工資不夠應(yīng)付家庭開支，他就翻出郭沫若給他的三封信，賣給公家，獲三百元穴相當(dāng)于今日的四千元雪，趣稱“出賣郭老”。１９５５年反胡風(fēng)運動來勢極兇猛，人人自危，趕快交出抗日時期胡風(fēng)來信兩封。事后又遺憾沒有賣到錢。也就是這一年大禍突降，被捕入獄，嚇得睡不著。三天后打聽到同獄的“反革命”多達數(shù)百人，皆屬省級機關(guān)干部，他就吃了定心湯圓，放膽做體操，能吃能睡了。送回省文聯(lián)，紅光滿面，還長胖了。補領(lǐng)十一個月工資，大喜過望，買酒痛飲，而且賦詩。記得其中四句：精神被摧垮，靈魂已壓扁。物質(zhì)尚存在，一身胖嘎嘎。想當(dāng)初逮他，編輯部領(lǐng)導(dǎo)人指著壁上地圖，拍桌大叫：“看這罪證選”送回來后，他才弄明白，自己被誤認為“特務(wù)”了。從此再不提說東郊看建設(shè)，姑且偷著樂吧。１９５７年上頭叫“鳴放”，他就設(shè)防，一聲嗽也不咳，總算未上“引蛇出洞”的當(dāng)。八十歲后，老還小，趣聞又回來。茲舉四例，以博一粲。一是紅袍禮帽，扮新郎官兒過癮；二是接受陳若曦啵他左臉的擁抱禮，表示親愛；三是當(dāng)著黃苗子的面，在郁風(fēng)面前，放嗲裝�。凰氖菫榕�藝人哭靈。以上“失格”之舉，全有多人旁證，而且照相留影。

說到那位新故的女藝人，我得補充一點，逝世前多年已是老嫗了。退回去六十年，她在成都唱紅，擁有上自大學(xué)校長，下至販夫走卒，一大群追星族，車輻先生那時二十幾歲，青年記者，非常同情她，幫她不少忙，還陪伴她登臺共演，又在報上為她鼓吹。這部長篇小說《錦城舊事》就以她為主角，先從她母親嫩豆花兒寫起，旁涉舊社會的各種人物，而作者本人也以歐長歌的名字活躍在書中，煞是好看。論到小說章法，此書就談不上。什么先鋒荒誕種種新潮，此書一時難以說清。但有一點，讀者須知，此書太真實了，真實得近乎土。優(yōu)點缺點，都在這點，若有高手拿去改編成電視劇，可能打響。

綜觀車輻一生，寫，吃，玩，唱，四字可以概括完畢。倒起說吧。唱，除了揚琴，他還會唱川戲，快活時放幾腔，還聽得。玩，一是游山玩水，二是跳川劇中的《邊魚上水舞》，三是高臺跳水，皆能超乎常人，玩得心跳。近年老邁，跳舞跳水不可能了，唯山水之游玩，念念不忘，坐在輪椅上還想出夔門，看上海，耍南京，約我明年同去。吃，到老還饞。其言曰：“除了釘子以外都能嚼。”夫妻肺片雙份吃光，輪椅推上街，還要買兩個蛋卷冰淇淋，邊行邊吃。一夜拙荊去他家，回來說：“看電視睡著了，手上還拿著半邊桃酥，醒來再吃�！蔽矣^其人，應(yīng)是天上星宿下凡，游戲人間，還要飽享太太賢惠兒女孝順之福，令人羨慕。最后是寫，寫了一生，輪椅上還天天寫信。拿他太太的話說：“我就是不會寫。除寫以外，哪樣都比他強�！�

２００２年５月，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