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獨守千秋紙上塵
曾智中
我曾在三圣街小學讀過書,從這條街街口東行數(shù)百步就是崇德里。里在成都街巷中是罕見的另類,而以城東南居多,如這一帶的興業(yè)里、章華里、崇德里等,其辟建和得名多在二十世紀初葉。有趣的是,抗戰(zhàn)軍興,大批貧寒無告的下江人舍舟登岸后,他們發(fā)現(xiàn)不像那些有力者有自己愜意的去處,故大多棲息于這幾條窄巷狹弄內,今日在此轉悠,有心者仍不難發(fā)現(xiàn)那帶有江浙味兒的一院一房、一門一窗。而我對崇德里記憶最深的是巷子中央的那口井,四季清亮,全巷人家都挑來飲用,經年累月,弄得半邊巷子都潮乎乎的;與井一墻之隔的人家,干脆墻上鑿一洞,臨井一面砌一水槽,井水傾入槽中,直接流入自家水缸,這種方式,大約是對江南水鄉(xiāng)一種遙遠的追念吧?少年的我們曾無數(shù)次琢磨,想用什么臟東西塞住那洞口,只是一見那挑水人的身影,立即作鳥獸散。此外,我初中時候的班長就住東側的一家院子里,他為人厚道,其經典笑話之一:班上弄文娛節(jié)目,他和漂亮的文娛委員挨戶去動員文娛骨干,他不會騎自行車,又不敢搭著走,只好跟在那姑娘的車后傻乎乎地跑。
不像成都街巷通常的范式那樣,崇德里兩頭入口處分別筑有結實的騎樓,并建有陡而高的梯子以通上下,供人居停。近些年,為追尋我們這座城市所失落的記憶的碎片,讀了一些書,聽了一些故老言,方知崇德里南頭騎樓正是當年李劼人先生主持的樂山嘉樂紙廠成都營業(yè)處——
劼人先生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五日致吳廉銘信欲要回自己的稿件:“請煩吾兄即為檢出付航郵寄交成都東大街二二號崇德里我公司轉我為禱!
常崇宜先生回憶,他在一九四五年前后奉父親之命,“給劼人先生送過信,通常是送到鹽市口的嘉樂紙廠營業(yè)處(此處似可商榷,崇德里北起東大街,但距鹽市口還有一段距離——本書編者按),劼人先生曾告訴我,他每天早晨八九點鐘在那里。我曾看見找他的人很多,大半是談生意的。”
有時經過此處,停下來,望一望,我想單憑劼人先生對故鄉(xiāng)桑梓貢獻之巨,有關方面就該在此立牌以示永久的紀念——但這多半是癡人說夢,整個街區(qū)尚且不保,遑論一樓乎?
對于文人最好的紀念是文字的紀念,于是就有了這本書的編纂!扒锛拍埳蠅m”,這本書也許不會轟動,但它畢竟是一種實在的紀念。
讀者原諒,我是成都土著,游蹤不廣,見聞有限,故每每舉例,總不能出其鄉(xiāng)里,至多也在四川省的大范圍內,這應預先聲明的。
(《漫談中國人之衣食住行》)
——這段話,可以視為劼人先生于不經意中對自己的寫作前提的一種鄭重聲明。
的確,在中國文化史上很少有人像李劼人一樣為母城而傾其一生,這不由人不想起西蜀深山中那啼血的子規(guī)。
何以至此,學界多有論及,在此不一一縷述。值得重視的是周華先生的意見。他注意到了劼人先生三十年代的一段話:“對目前內憂外患交迫的中國,應該采取國家主義,分析言之,是本于‘鄉(xiāng)’的感情推及而于‘國’。凡有害于‘國’與‘鄉(xiāng)’的惡勢力,不論在內在外,一概極端反對到底!敝苋A認為劼人先生“首先強調鄉(xiāng)的感情,由鄉(xiāng)而推及國。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他對四川的深厚感情,他與養(yǎng)育它的故鄉(xiāng)的血肉關系!(《論巴蜀文化與李劼人小說》)
除此以外,我注意到劼人先生對法國“風土畫”派代表作家巴散的特別關注。他論及法國作家對以巴黎為中心的“左拉學派”的不滿,認為“這派下作家的眼光,總難看出巴黎以外。所以反抗左拉學派的潮流起后,專一描寫地方風俗的,也成了一種新趨勢。這一類的人物頗不少,而較為專門的,恐怕要數(shù)巴散一人了!薄八男≌f完全描寫法國各地方的風俗人情、山川景致,地方色彩染得非常的濃重!薄翱梢哉f他的著作真是一面最好的鏡子,由不同樣的反光中,射出全法國的地方光景來。所以有人說,巴散是一個地方社會的小說家,卻也是一個畫師!(《法蘭西自然主義以后的小說及其作家》)
不能說李劼人完全受了巴散的影響,但明眼人不難看出二者的相通之處,而前者對后者藝術的概括,某種程度上也可移作對前者藝術的概括——李劼人說,巴散的“藝術卻極精良,正確、簡單、明了而又富詩情。”(《法蘭西自然主義以后的小說及其作家》)
李劼人的小說,除極少數(shù)的篇章外(如寫法國留學生活的中篇小說《同情》),幾乎全都是以成都為背景——他是一輩子死守家園的老農,固執(zhí)地汲自己家的深井,澆自己家的園子,開自己家的花,結自己家的果。
正是基于這種不可遏止的鄉(xiāng)邦之戀,再加上對法蘭西自然主義文學獨特的細致入微的細節(jié)處理方式的癡迷,李劼人在小說中對成都包羅萬象的日常生活場景,進行了準確而繁復的描述。試看他為《大波》所擬的寫作提綱,其中的第一章第六節(jié)的“地點”——
一節(jié)二節(jié)皆在田老兄家里其家可能在青石橋口頭提到少城公園布后街孫家花園小福建營龔家花園
三節(jié)總府街第一茶樓勸業(yè)場華興街純陽觀口頭提到總府街廣腴園暑襪街白仙樓凍青樹凍青宅玉沙街醉霞軒東玉龍清音茶園(燈影)
四節(jié)五節(jié)六節(jié)皆在醉霞軒敘述到西三倒拐鐵路公司
——他引我們穿行于晚清的成都街道,去觀活的史劇。他仿佛意識到了后世健忘癥將大行其道,因此不厭其煩,津津樂道,作為記載成都這座都市的“實情”的“一般文化史”才因而得以保全。
基于此,本書從李劼人小說中分門別類,節(jié)錄出有關成都文明發(fā)展的大量文字,如清末的嘰咕車(雞公車)到抗戰(zhàn)時的木炭汽車,足以見出成都交通的一個側面。所有這些變遷的實錄,后人完全可以視為一代信史。
在小說之外,李劼人還儼然是一位成都地方史志的專家。
一九四九年,他寫了約十五萬字的《說成都》,分為一、說大城,二、說少城,三、說皇城,四、說河流,五、說街道溝渠以及名勝古跡,此書稿現(xiàn)存部分章節(jié),其余大部分在“文革”中已下落不明。除此之外,他還著有不少有關成都飲食文化和風物故實的散文、隨筆等。
我們將先生這方面的文字匯攏,將《說成都》的思路加以拓展,形成更細致的門類來說成都。這項工作受惠于先生,如能得到讀者的認可,將是我們極大的滿足。
收入本書的《成都是一個古城》和《舊帳》,都是一九四九年后沒有公開發(fā)表過的。特別是后者,詳細記載了成都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形形色色——
從中可見喪葬習俗,“光是那辦喪事的排場,也就看得出百年前一般小布爾喬亞的生活情形”(李劼人《舊帳》按語)。從中可見飲食風尚,既有繁復的滿漢全席,特別是成都與揚州在這方面的比較,又可見質樸的民間小食,如釋“稍美”,“即燒賣,又謂之燒麥”。釋“櫻桃肉”,“將豬肉切成指頭大之丁塊,而加紅醬油燒熟,貌似櫻桃,故有此稱,絕非以櫻桃煨肉也。”可見幣制變化、物價升降、度量改易?梢姺椧轮、飲啄洗沐、舉止投足?梢婏L物故實,時尚流俗、世道人心——在這龐雜的“舊帳”中,僅辦喪事時一筆“家內祠堂男女客打牌借帳五千七百四十文”的記載,就可以使人對今日成都麻將之風的淵源、做派和神韻會心一笑。
這“真可算是一部社會組織和社會經濟的變化小史了。”(李劼人《舊帳》按語)。它的豐富的內容,將令各個學科的學者各有所得,各個層面的讀者各有所悅。
李劼人說:“我的用意,是想把這東西當成一種生料,供獻給有心的讀者!(同上)但他的這份苦心在很長一段時間卻遭到一種有意無意的漠視。本書現(xiàn)在重新刊發(fā)《舊帳》,既是對先賢的一種告慰,也是對鄉(xiāng)邦文獻的一種珍視。
李劼人先生實為老成都的代言人,隨著作為他的觀照對象的古典城市命運的終結,他寫成都的文字終將成為一種文化絕唱。推而廣之,再也不會產生像他這樣傾其一生為母城歌唱的歌手了。
二千年秋編者于成都少城窄巷子
新版附跋:
《李劼人說成都》初版于2001年3月,當時作一編后記,中有一處云:“讀了一些書,聽了一些故老言,方知崇德里南頭騎樓正是當年李劼人先生主持的樂山嘉樂紙廠成都營業(yè)處”。
近年識者多傾向此說有誤,嘉樂紙廠成都營業(yè)處當在崇德里三號院,而非此騎樓。揆之以理,劼人先生當年生意做得“海”( 讀如嗨hāi,川語,喻似海之大。成都民間至今尚存“生意做得海,天天去出差”之謠。),其營銷公關,招呼應酬,似非一小而陡之騎樓可容,如是院落,方稱得當。
今次本書再版,出版方擬將當初編后記前置作為代序,眉目更清,故略志數(shù)語,以免再誤讀者。流光數(shù)十載,方曉一謬,能不嘆歲月之不居,傷吾人之不敏乎?
二零一八年九月初,時炎天如蒸,智中識于錦西撫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