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說實話，寫序對我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來需要完整地看書稿；二來要準確把握作者的學術脈絡與構思。基于這種考慮，這些年來，除自己指導的學生出版的書外，很少為其他學者的書寫序。近年來侯宇博士一直從事憲法學基礎理論與人權問題的研究，特別是自2005年開始一直關注人的尊嚴（human dignity）問題，力求使這一學術命題體系化，發(fā)表了相關的研究成果。2015~2016年，在美國愛荷華大學訪學期間，他以人的尊嚴之法理（jurisprudence of human dignity）為課題繼續(xù)開展研究，其間除了與學者們進行交流外，還搜集了大量一手資料，在此基礎上從法哲學、憲法學的視角對人的尊嚴的法理進行了深入思考。在幾次學術討論會上，我聽到侯宇博士有關人的尊嚴問題的獨到見解，很欣賞他的學術追求與嚴謹態(tài)度。當他與我聯(lián)系，希望為他即將出版的《人的尊嚴之法學思辯》一書寫序時，我欣然接受。通讀他近500頁的著作后，我覺得他的研究是體系化、精細化的，其研究視角具有獨特性。
人的尊嚴是古老而嶄新的命題，是所有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都不能回避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人的尊嚴是跨越時空、跨越知識領域、跨越文化與制度的共識性概念，人類發(fā)展史就是發(fā)現(xiàn)、確認與保障人的尊嚴的過程。從學說史的演變看，人的尊嚴理念濫觴于西方文明發(fā)源地的古希臘，并伴隨著歷史變遷不斷滋養(yǎng)著西方文明與制度，體現(xiàn)文化的相對性。在這本書中，作者基于歷史主義立場，把人的尊嚴置于具體歷史的脈絡中，力求從歷史的維度通過倫理學、哲學和法哲學視野，梳理不同時代的人們?yōu)樘綄と说淖饑赖摹皧W秘”所做的學術貢獻，即從神性概念轉向人性詮釋、從抽象理念步入具體實踐、從人本主義到人的目的性、從區(qū)域文化邁向普世價值的這一價值重構與妥協(xié)過程。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人的哲學成為超越制度與文化的價值共識，賦予國家的理性與德性。人是理性、自治的主體，先于國家而存在，任何時候人應成為*極目的，國家存在的正當性在于尊重人的主體性，不得把人看作一種工具、客體或手段，國家僅僅是手段而絕非目的，國家的一切行為不得損害基本人權與人的尊嚴。作者在本書第一章、第二章中集中探討了人的尊嚴與國家理性的關系，較系統(tǒng)地闡述公法世界中的人的形象，使憲法上的“人”獲得歷史的正當性，拓展了傳統(tǒng)的研究領域，由此推導出人民主權原理，使人的尊嚴具有立憲主義（constitutionalism）道德基礎。
人的尊嚴在法治框架下既表現(xiàn)為抽象的理性概念，同時也體現(xiàn)在憲法和國際公約之中。通過文本的多樣性，我們可以感悟到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的尊嚴的不同形態(tài)與實踐理性。作為憲法學者，作者擅長憲法解釋與文本的分析，對136個國家憲法文本上的“人的尊嚴”進行系統(tǒng)梳理，力求揭示其文本背后的價值與事實。憲法學可以借鑒哲學的解釋方法，但畢竟所針對的文本不同，價值的描述應與文本的解讀結合起來，在文本的解釋中可以發(fā)現(xiàn)鮮活的人與人的尊嚴。當然，如何以人的尊嚴為基礎建構權利體系，尤其是基本權利體系？作者認為應按照拉倫茨教授主張，通過人的尊嚴去理解與建構處在一個“法律上的基本關系”的人。這種判斷大體符合西方法律思想發(fā)展的脈絡，但也要考量非西方國家人的尊嚴發(fā)展脈絡。比如，長期以來學界認為，1919年《魏瑪憲法》是從近代憲法向現(xiàn)代憲法轉型的標志，但這一命題卻忽略了1918年蘇俄憲法對現(xiàn)代憲法文明所做出的貢獻，特別是它對傳統(tǒng)的權利體系賦予社會權的元素，使國家履行其保障社會權的義務。不同國家憲法體現(xiàn)不同的歷史與文化傳統(tǒng)，在遵循人權普世性價值的前提下，體現(xiàn)人的尊嚴的文本是不盡相同的。作者從文本的邏輯出發(fā)，除憲法文本外，還對聯(lián)合國人權公約及各區(qū)域性人權公約中人的尊嚴的規(guī)定以及世界各國人的尊嚴入憲的狀況進行剖析后指出：人的尊嚴之所以受到如此的重視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并非某一單純因素所能決定，必須將其放置于世界經濟一體化、政治趨同化、普世價值之認可與接納以及本國、地區(qū)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等大背景下具體評判。綜觀當今世界，在標榜法治的國家，無一例外都將人的尊嚴奉為敬畏權利、限制權力的神圣理念。因此，人的尊嚴理念不僅是建構中國憲制的起點，也是溝通中國與世界文明的橋梁。
在論證人的尊嚴的價值、文本與實踐“三元結構”時，作者重視結合司法實踐與具體法律適用，力求將學術命題轉化為實踐過程，強化人的尊嚴的實踐面相。由于制度和文化背景的差異，世界各國對人的尊嚴的規(guī)定與適用有所不同。作者通過對發(fā)達國家人的尊嚴的法理與具體案例的比較，嘗試歸納出尊嚴適用的各種類型以及一般原理，以期對中國的實踐有所裨益。在人的尊嚴規(guī)定欠缺或規(guī)定抽象的情形下，作者通過對典型疑難問題適用的探討重申：國家除了通過立法積極協(xié)助人民自主形成、創(chuàng)造符合人的尊嚴的生活環(huán)境與客觀條件，還可通過法律解釋（對公共秩序、公序良俗等此類抽象條款的解釋彌補現(xiàn)行法的不足）盡力塑造一個符合人的尊嚴的社會環(huán)境。
隨著信息社會與風險社會的到來，人的尊嚴的解釋與實踐正經歷著深刻的變化，傳統(tǒng)的概念、理論框架與基本學術范疇面臨著新的挑戰(zhàn)，如何回應民眾對尊嚴與自由的新的期待是公法學需要回答的新課題。如胎兒是否是“人”、是否允許墮胎、自殺與安樂死、器官移植、死者是否具有人格權、被遺忘權能否認定等問題與人的尊嚴的解釋密切相關。本書站在現(xiàn)代科技發(fā)展的新背景，結合案例解析，討論了充滿爭議的理論命題。對學術爭議，作者本著實事求是的立場，客觀地闡述自己的觀點，對不同意的觀點，作者的學術討論始終留有余地，表現(xiàn)作者對學術問題的寬容與開放態(tài)度。
總之，在本書中作者強調人的尊嚴的價值在于體現(xiàn)了人的*極價值與關懷，它是權力存在與運行的正當性與合法性基礎，同時人的尊嚴作為權利的淵源與自我限定、價值重塑與整合社會所不可或缺的理念。同時，本書也嘗試提出兼顧內在自由和外在自由來建構符合時代發(fā)展的人的尊嚴理念。在作者看來，人的尊嚴是一相對概念，對人的尊嚴的法律解釋與適用應有賴于歷史、文化、宗教、傳統(tǒng)及政治、經濟等具體背景。盡管如此，人的尊嚴理念變遷史就是一部人類價值沖突與重塑的過程，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學會了尊重、寬容、妥協(xié)、誠信與合作，法治文明因之而充滿生機與活力，人的價值才能得以真正體現(xiàn)。
人類發(fā)展史的本質就是不斷認識自我價值與尊嚴并加以保障的歷史。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缺乏共識的年代，人類最寶貴的財富——人的尊嚴容易被邊緣化與“碎片化”。在人的主體性正處于危機的時刻，憲法學者不僅要有強烈的學術使命感，還應積極直面紛繁復雜的個案，在個案研究中豐富與發(fā)展憲法學理論。本書的出版對于我們系統(tǒng)了解人的尊嚴的法理，從憲法文本與現(xiàn)實的視角分析人的尊嚴與國家、法治、民主、自由等的內在邏輯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當然，人的尊嚴是無窮的學術寶藏，是永恒的學術命題，太多的新問題需要我們去探討與研究。希望侯宇博士繼續(xù)深入并細化這一課題，拓展憲法學研究領域，為繁榮憲法學研究做出貢獻。
是為序。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
中國憲法學研究會會長韓大元
2018年10月2日

序二
人的尊嚴（human dignity）理念其初衷在于確保人人都過著有尊嚴的美好生活，它既是現(xiàn)代法治秩序的核心價值，也是現(xiàn)代法治國家的使命。聯(lián)合國人權公約及各區(qū)域性人權公約也都對人的尊嚴給予了高度重視。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國家在其憲法中對人性尊嚴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并付諸實施。因此，對人的尊嚴的深入研究，對法學理論與實踐意義重大。
侯宇自2005年進入浙江大學跟隨我讀憲法與行政法博士開始，就對人的尊嚴感興趣。他陸續(xù)從行政法和憲法視角對此形成了初步研究成果，后來在赴美國愛荷華大學訪學期間繼續(xù)開展研究，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深入思考進而形成了《人的尊嚴之法學思辯》一書。
我國對人的尊嚴的研究起步較晚，侯宇博士通過本書試圖從比較法的視野，對人的尊嚴理念在西方的變遷以及其被制度化歷程進行剖析，最終落腳于憲法如何保障人的尊嚴，以期為我國法治建設不斷完善提供理論上的支撐，并由此構建一系列與之相適應的制度。本書首先抽象地從倫理學、哲學和法哲學層面深入論證人的尊嚴作為憲政與法治的正當性；然后，再從具體的各國憲法文本及聯(lián)合國與各區(qū)域人權公約的層面考察其具體規(guī)定，并對主要發(fā)達國家的司法實踐進行梳理；最后，通過對發(fā)達國家人的尊嚴的學理與司法實踐的總結，歸納出人的尊嚴三種適用模式，并對典型疑難問題的適用進行了探討。
在我國主人翁意識、權利意識勃興，人的價值受到了全社會空前肯認的當下，人的尊嚴的理念與價值愈發(fā)凸顯，侯宇博士的這本專著無疑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
努力塑造一個符合人的尊嚴的社會環(huán)境，不僅是社會活動家們的職責與擔當，也是每個法學研究者的*極使命。希望侯宇博士在人的尊嚴法學研究領域孜孜不懈繼續(xù)深入探索，為繁榮法學研究做出貢獻。
是為序。
國家行政學院教授
2018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