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完這篇小說后，感到頗為得意。因為我以為創(chuàng)造出了無法翻譯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作品。我寫這篇小說時充分地利用了日語特有的文字結(jié)構(gòu)。而且這個寫法與小說的內(nèi)容是密切相關(guān)的。所以這翻譯版的出現(xiàn)，真是讓我感到意外。
這篇小說的原名是《我要變貓》（日語：『吾輩ハ貓ニナル』），但宋先生把它改成《我似貓》了。我很中意這個中文版的名字，開始期待這翻譯版的完工。幾個月后，我從宋先生那里收到翻譯成中文的作品。他充分地利用了漢語的結(jié)構(gòu)來重新構(gòu)建了一部小說。這部翻天覆地的“翻”譯真讓我“似貓”了。
原作中，我模仿了《我是貓》的作者夏目漱石，但中文版還藏著另一個文學(xué)家的影子。宋先生認為中國的夏目漱石是魯迅先生。在我看來，他與夏目漱石長得也有點像。但聽說他是仇貓的。
我曾經(jīng)在上海的少兒日語學(xué)校工作過。那里的小朋友們知道我發(fā)表了小說，就給我寫了信。他們都表揚了我，鼓勵了我，然后用簡單的日語寫了“好像很有意思的樣子”。我希望他們以及所有讀者看完這篇小說后跟我一樣實現(xiàn)“似貓”，還希望繼續(xù)看日語原版后實現(xiàn)“變貓”。
橫山悠太
二〇一五年四月
（此文為作者直接用中文寫就，略有修改）
譯后記
一個晴朗的周末，正值北外的校友返校日，于君與橫山君一同來到了東院主樓四層的日語系，那是我們?nèi)齻�人第一次見面。在我看來，一身茶色西裝、膚色白皙、談吐斯文的于君更像印象中的日本人。而怎么看都像是中關(guān)村賣配件的橫山君只有在說話時，才會讓我意識到，他才是真正來自鄰國的友人。然而友人沒有選擇我想去的壽司店，而是執(zhí)意要嘗試一下新疆烤肉。
橫山君喜歡夏目漱石，模仿漱石的文筆寫了這部小說。在出版社工作的于君對于譯文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要翻譯出魯迅的風格。對于中學(xué)時讀了七八遍《魯迅全集》，留學(xué)時讀了四五遍《漱石全集》，博士論文寫了魯迅與漱石比較研究的我來說，這份工作著實像一針興奮劑，使頭腦日趨麻木、心靈逐漸冰凍的我有了新的能量。說實話，那時的我正在工作與生活中疲于奔命。
在歐美國家長大的亞裔一般被稱為“香蕉人”，黃色的皮膚，白色的文化。故事的主人公是中日之間的混血兒，但是不能像香蕉人那樣，分清楚哪部分是中國的，哪部分是日本的。他的名字是日本人，在日本卻覺得恐怖；他現(xiàn)在或者將來很可能一直生活在中國，但現(xiàn)在或者將來很可能一直在他的腦子里涌出日語來。記得我小時候聽過一句歌詞是“人字的結(jié)構(gòu)就是相互支撐”，然而主人公卻像《祝�！分械搅岁庨g的祥林嫂，從中間要被鋸成兩半，卻又不能完全鋸開，這也算是“人”字的另一種解讀吧。但是如果是這樣還好，哪一半都算有個歸屬。最令他悲哀的，恐怕還是在中國人眼中他是日本人，而在日本人眼中他又是中國人吧。
我們在人生的不同階段追求著不同的自我：家長的好孩子，老師的好學(xué)生，老總的好職員，孩子的好家長，社會的好公民……成年以后，我們還要在同一階段同時扮演好不同的角色，拿我自身來說，父母的好孩子，妻子的好丈夫，兒子的好父親，領(lǐng)導(dǎo)的好下屬，學(xué)生的好老師，雇主的好翻譯……小說的主人公只是就要分成兩半，而現(xiàn)代的我們，就快要五馬分尸了。但是我們依然要扮演好我們在不同舞臺上應(yīng)該扮演的角色。如果家人覺得你只是名好教師，學(xué)校覺得你只是名好譯員，雇主覺得你只是個愛家好男人，這也算是我們最大的悲哀了吧。
漱石吐血后悟出了“則天去私”，魯迅臨終前希望后人“收斂、埋掉、拉倒”。我們扮演好了不同的角色，這些角色組合在一起，就是這個世界眼中的“我”，當我們不再苦苦尋找自我，這時的自我或許才是最強大的，也一定是最自由的。
一個晴朗的午后，我與于君、橫山君在五道口又見面了，這次的地點終于是在日本人經(jīng)營的連鎖餐廳了，然而這里主營的卻是意大利菜。
宋剛
二〇一五年四月
編者的話
初次和橫山君見面，是在一家我們誤以為是韓國菜館的正宗朝鮮國餐廳。而那日恰恰又是公歷的八月十五日，餐廳特意舉辦了小型的“抗戰(zhàn)勝利紀念演出”。當我們走進餐廳的時候，感到說不出的緊張、詭異和違和。好在，漂亮得匪夷所思的朝鮮女招待們緩解了尷尬的氣氛�，F(xiàn)在回想起來，這個中日朝韓的多文化碰撞的初次見面，還真是別有深意。
《我似貓》就是一部文化碰撞下產(chǎn)生的世界文學(xué)的作品。
《我似貓》是二〇一四年的“群像新人獎”獲獎作品，也入圍了當年的芥川獎。我聽說了這部新作后，很感興趣，馬上從日本郵購了回來。我是不憚于看日本文的小說的，但現(xiàn)代日本文中橫沖直撞的外來語，也往往讓我吃不消。但對《我似貓》這本書，全然沒有這樣的缺點，誠如作者所言，這是一部寫給學(xué)習日語的中國人的小說，可謂是無障礙閱讀。我只花了一個晚上就通讀全篇，而且回味無窮。
顯然，《我似貓》在多個層面上，是向日本一代文豪夏目漱石的名作《我是貓》致敬的作品�！段沂秦垺芬载堁鄹Q視社會百態(tài)；《我似貓》里，主人公作為一個中日混血兒，何嘗不是一個人格化的“貓眼”，反射出一個我們從來不熟悉的中國和日本呢！在文化層面上，《我是貓》反映了明治維新后西方文化對日本的沖擊；《我似貓》則反映了當下中日兩國文化的互相滲透。橫山是極崇拜夏目漱石的，他的作品里，也處處透出一股夏目先生的微苦爆笑的幽默，不時讓我或啞然失笑，或拍案大笑，或捂著肚子斷斷續(xù)續(xù)地笑，或者過了半個小時，猛然回過味兒來，止不住地笑。彼時，我知道橫山已在中國住了十年，大概這樣才能有如此的洞察力吧。
我決心將這本書介紹給中國讀者。
然而實際見到橫山時，和我的想象中卻又完全不同：既非孤僻怪異的日本作家的形狀，也非老油條式的中國通的形狀，而是一個單純質(zhì)樸到極點的青年。出于營銷的目的，我向他建議：“像那個著名的日本騙子手加藤，掙些錢也還是容易的�！比欢皇菗u頭。問了他將來的打算，他只是說：
“還是做個語言學(xué)方面的學(xué)者罷�！�
外國人在中國，多多少少會摸不清門道。然而橫山確實是傳統(tǒng)到極致的日本人，似乎除了寫作和學(xué)問，就沒有什么所求了，以至于不使用微信等工具，頗讓我驚異了。后來我?guī)M山到萬圣書園去，他的眸子一下子發(fā)出灼灼的光芒，放佛接觸到了生命中極致的大歡喜一樣。我才知道，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書罷！
我和橫山一直在討論翻譯的問題。這作品的一大難點，或者說一大閃光點，就是將中日語言雜交，在寫作語言上是一種革命性的創(chuàng)新。然而這也是翻譯上最棘手的問題�！段宜曝垺纺７铝讼哪渴墓P法，而夏目漱石對應(yīng)我國的文豪，自然是魯迅先生了。我決計翻譯上用魯迅先生的腔調(diào)。然而要找到一個人，既懂夏目漱石、又懂魯迅、又要有好的文筆，這樣的人何其難找！我只好和橫山約定，找到合適的翻譯前，不考慮后續(xù)的出版工作。
這個人竟然被我找到了。北外的宋剛老師，已經(jīng)是成名的學(xué)者了。然而為了保證譯文的質(zhì)量，我還是厚著臉皮，請求宋剛老師試譯。譯文質(zhì)量之高，大大超乎我和橫山的想象，連《我似貓》這個惟妙惟肖的書名，也是宋剛老師的杰作。待到整部譯稿交稿時，真是讓我又驚又喜，譯文之精，省去了我多少編輯的工作啊。
我全力編輯這部書稿，然而，才學(xué)有限，力有不逮，如果讀者們發(fā)現(xiàn)了語言上不妥當?shù)牡胤�，一定是我這個編輯的功力不夠；而若看到那些閃光的句子，定要感謝橫山的巧思妙想和宋剛老師的生花妙筆了。
我和橫山聊天時，都覺得兩國固有的當代文學(xué)格局，像鐵屋子、大毒蛇，緊緊地箍住我們喘不過氣來。《我似貓》是一部純文學(xué)作品。文學(xué)，不能讓每個人都懂。但真心希望這革命性的文字能給有志于文學(xué)的人帶來啟發(fā)，帶來改變。
紅豆泥。
編者
二〇一五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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