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后記:歷史的眼光.悲憫的情懷
王仲生/ 文
麥家的《暗算》、龍一的《潛伏》以及黃珂的《黎明之前》等電視劇問世以來, 諜戰(zhàn)小說風生水起, 一時占盡風頭。無可諱言, 不少仿作、戲作, 大都千人一面, 程式化、虛擬化充斥了文壇。
《若愛重生》系列的問世, 給諜戰(zhàn)小說帶來了新的變化。正如作者納蘭香未央所說, 這是一部 諜戰(zhàn)情感文。將諜戰(zhàn)小說的重心予以了創(chuàng)造性轉移: 從諜戰(zhàn)本身轉向了諜戰(zhàn)者, 轉向了諜戰(zhàn)者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人,在諜戰(zhàn)小說里重新獲得了藝術生命, 站立了起來, 征服了讀者。
故事的背景設置在1945 1949 年, 國共內戰(zhàn)時期, 共產黨與國民黨展開了殊死搏斗, 這是中國命運的大決戰(zhàn)! 一批紅色特工打入國民黨內部, 從事諜報、策反。
《若愛重生》系列的藝術智慧在于, 諜戰(zhàn)工作中的驚險、離奇, 雖然不可或缺, 但作者的筆墨更多的是投向了諜戰(zhàn)人員的錯綜復雜的關系和他們的人生價值取向、倫理道德選擇和豐富復雜的內心情感。
她并不回避善與惡、美與丑、真與假的矛盾沖突。但是所有這些矛盾、沖突不再是簡單化、平面化的, 而是在不同層面上, 被賦予了不同的內涵和外延, 它們甚至是相互滲透, 相互轉化的。這樣, 小說中的人物也就不再是黑白分明, 云泥立判的, 而是擁有各個人物全部的復雜性、豐富性和生動性。
當然, 這絕不意味著作家淡化或模糊,甚至取消了她的歷史眼光和價值判斷。
如果只寫紅色特工, 而不寫國民黨軍, 小說當然可以成立, 但小說卻不惜筆墨, 展開了敵我雙方的生死較量!度魫壑厣废盗兄钥少F, 作家并沒有簡單化、臉譜化、妖魔化地寫敵對一方。在作者筆下, 任何人物都是作為 人,自然而然地展現了他們的心理和行為。正如有的讀者留言評論的那樣 書中各式人物有一種人格上的平等感, 無論筆墨多少, 納蘭給予的情感對待是一樣的。
作者以多樣藝術手段為我們塑造了幾個不可多得的藝術形象。
江靜舟這位長期潛伏于國民黨軍的紅色間諜,出生入死,幾度陷入絕境,卻化險為夷, 成功地完成了任務,回到了黨的懷抱。
這位功勛卓著的紅色特工出身農家,家境貧苦,是苦難的逼迫, 使他投身于共產黨領導的革命事業(yè),成為黃埔軍校學員。剛烈是他性格的特征,長期的潛伏又鍛煉了他的機智和沉穩(wěn)。作為一名戰(zhàn)士,他無限忠誠,而作為一位男性,他又柔情似水。
江靜舟先后經歷過幾場生死糾葛的婚戀姻緣。
沈婉與江靜舟青梅竹馬,情深意長,因為一場 假婚姻 的誤會,陰差陽錯間, 沈與江離婚。后來與江一直以戰(zhàn)友相處。
陳青瑜是江為了潛入敵營,接受組織指令而主動娶的少妻,她出身名門,卻是除了愛情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名媛,他們的婚姻注定會糾結而凄美。
虞水蓉,美麗柔情,而又聰慧機敏,為諜戰(zhàn)需要,與江靜舟假夫妻三年,不知不覺中萌生了愛,這種超乎同志情誼的愛,讓他們雙方都驚覺而宣告 離婚。此后雙雙雖互戀卻終不能成眷屬。虞因為事業(yè),婉拒過江的求婚,后又被派赴臺灣,潛入敵營,屢建奇功。但是由于造物弄人, 他們曾經相約的在新中國建立的禮炮聲中結婚的承諾終成幻影。有位伊人, 在水一方。江靜舟心目中, 她永遠可念而不可即。
另一位身份詭異莫辯的男二號 楚天舒, 在各方面,
幾乎與江靜舟成為 互為鏡像 的人物。
楚天舒出身官宦,家世顯赫。1945年自美國歸來,他已是電訊、數學雙料博士, 供職于軍統(tǒng),他的身份一度成謎,是江靜舟颶風小組主要防范的 危險人物。他與江沁梅( 江靜舟的女兒) 在相互不知底的長期對峙里逐漸演化為了一對戀人。
楚天舒是孤獨的夜行人、獨行俠。在他的組織里,一直是單線作戰(zhàn),沒有戰(zhàn)友,也沒有朋友。在家庭里,更沒有可以吐露真情的親人。他最后留給哥哥的那首詩, 移用了殷夫的《別了, 哥哥》。這首膾炙人口的充滿了親情的訣別詩,為那個時代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
向暉是作家傾心塑造的國民黨高級將領, 他出身官宦世家, 清華畢業(yè)后入陸軍大學, 在抗日遠征軍里嶄露頭角,野人山突圍中與江靜舟成為生死與共的患難弟兄,彼此成為救命恩人。
作為一名職業(yè)軍人,向暉永遠恪盡職守,他為人儒雅,謙謙君子,一身正氣,忠誠于自己的信仰。
當昔日 手足, 視若親人的江靜舟以我軍某部參謀長身份出現在他眼前, 宣告接受向暉所部起義時, 向暉的內心痛楚, 莫可名狀。這是一場無法回避的兄弟鬩墻的悲劇。
與向暉成為互補的是胡文軒。胡文軒在軍統(tǒng)里身居高位, 當年黃埔軍校時與江靜舟、程鵬霖結義為三兄弟。
胡文軒一直懷疑江靜舟為共黨,時時處處設防,視為死敵。胡又收沁梅為養(yǎng)女, 勝過父女。胡文軒一生真心愛的不是別人,而是虞水蓉,這讓他與江又處在了情敵地位。
小說中的主要人物,當然不止這幾個,那是一組閃亮的群雕。在諜戰(zhàn)的故事連著故事的遍地荊棘里,人物站立了起來,這是抓住了小說藝術的魂。
在整個系列里人物關系密如蛛網,極為復雜。敵中有我,我中有敵,諜戰(zhàn)的種種內幕與手腕,小說都一一涉及,其殘酷,其驚險,其匪夷所思,其奇峰突起,其水落石出,其起死回生,其峰回路轉,不一而足。
作家的高明是她的筆絕不局限于 事件 的敘述,而是向著事件的創(chuàng)造者、參與者、親歷者的內心世界開掘,情感的糾纏與敵我諜戰(zhàn)相伴相生,重巒疊嶂,云纏霧繞。
諜戰(zhàn)工作者,是人,是血肉之軀,有七情六欲。也許較之于諜戰(zhàn),在正常生活中,世俗生活里,他們會以另外的面孔出現?
榮格早就指出, 人是有多重人格面具的。社會角色的不同, 以及同一個人在家庭、職場、社交中扮演的不同角色, 都將讓人以不同面具出現。這并非人格分裂, 而是人存在的多面性和多層次。但, 這并不意味著, 人物的總的傾向的淡化或消解。
不論是江靜舟, 還是向暉, 他們都無限忠誠于自己的信仰, 不惜為此而獻身。但因政治立場不同, 敵我對峙的境地讓他們陷入了尷尬之中。他們難免有內心的矛盾與顧慮、顧忌, 甚至于愧疚, 而這又恰恰反證了他們對自己的信仰忠貞不貳。
顯然, 發(fā)生在20 世紀前半葉的中國革命, 有它的歷史選擇性; 而共產黨領導的軍隊的勝利, 也有它歷史的合理性。國民黨政權的極度腐敗激發(fā)的對于民主、自由、公正的普遍訴求與 二戰(zhàn) 之后, 人類的普遍呼喚是遙相呼應的。作者納蘭香未央正是從這樣的歷史高度從事創(chuàng)作的。
余華曾經說過: 我和現實關系緊張, 說得嚴重一點, 我一直是以敵對的態(tài)度看待現實…… 作家的使命不是發(fā)泄, 不是控訴或者揭露, 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 不是那種單線的美好, 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 對善與惡的一視同仁, 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余華后來又曾這樣說: 這不只是我個人面臨的困難, 幾乎所有優(yōu)秀的作家都處于和現實的緊張關系中, 在他們筆下, 只有當現實處于遙遠狀態(tài)時, 他們作品中的現實才會閃閃發(fā)亮。
當現實處于遙遠的距離, 作家的創(chuàng)作才會以 同情的理解( 陳寅恪語)出現? 這似乎并不一定。一切取決于作家對現實的審美理解。
海德格爾認為作為審美的烏托邦, 文學是心靈的拯救。馬爾庫塞甚至認為: 藝術作為性愛和幸福的升華形態(tài), 在根本上就是性愛和幸福的代用品。
回到這系列作品上, 我們看到
與其說小說是寫諜戰(zhàn)中的情感, 不如說小說是寫情感在諜戰(zhàn)中的特殊呈現。情感從來是復雜微妙的。而諜戰(zhàn)更賦予這復雜微妙以雙重的特殊性。
我們看到小說的敘述往往不吝筆墨于人物之間友情、親情, 尤其是愛情。它們甚至成了小說的主河道。
作者的真誠與悲憫容不得虛假與自私。那種視情感為廉價的商品的逢場作戲; 那種視情感為一己的專利而毫不顧及對方與他人對情感的褻瀆, 對此, 作者是拒斥的。
正如歷史的正義性一樣,《若愛重生》系列的情感的純粹性, 讓整部作品獲得了一種悲憫。在這里, 我們依稀聽到了 古典情懷,
在喧囂的新世紀的曼妙回響。
情感的殘缺、殘損與殘破, 是情感中最撼動人心的一頁。人的無限可能性和人在規(guī)定情境中的唯一現實性從來是人的二律背反, 也是人生悲喜交集的無可遁逃的命運。賈寶玉如此, 林黛玉如此, 杜麗娘如此,
崔鶯鶯如此。
《若愛重生》系列正是寫出了這種人的生存困境, 因了諜戰(zhàn), 無論是江靜舟, 楚天舒, 還是向暉, 胡文軒, 在情感這一領地, 他們收獲的無一不是殘缺、殘損、殘破。如小說所言: 江靜舟苦戰(zhàn)敵營二十多年, 忍受了太多的離散、傷逝、悼亡…… 他的委屈, 他的傷痛,
他的悲情, 誰又能真正體味得到?
其實, 即使沒有諜戰(zhàn), 在人生的另外的情境里, 他們能避免這情感的不圓滿嗎? 這是一個待解的, 也可能是無解的命題。
《若愛重生》系列迎難而進, 以小說的形式, 意欲對此做出自己的闡釋。但作品的命名, 其實就已給讀者以答案:愛如果能重生, 那么, 一切就將皆大歡喜;可是愛, 能夠重生嗎?
唯勘破紅塵者, 始得清凈。那是心若止水的世界。愛, 已包容了一切, 涵納了一切,
愛也消融了自己, 消融了愛恨情仇。
整個系列的語言走向了揮灑自如、細膩而溫情, 作者納蘭香未央尤擅長于情感漣漪的捕捉與表現。她曾廣泛收集,長期沉潛于紅色間諜的文史資料之中, 小說中不少情節(jié)、細節(jié)皆有史可查、可證。如鄭域國所收周恩來敦促其起義的書信, 就節(jié)錄自當年周寫給鄭洞國的那封信。
小說結構宏大而嚴謹, 以人物為核心, 多線索交織,
穿插照應而又主線突出。小說也會搖曳于追述與回憶之中, 如緬北戰(zhàn)場上, 那首壯懷激烈的新一軍軍歌。
如果小說在敘述節(jié)奏上能更多注意于疏密舒疾,騰出筆墨適當鋪染于風景、風物的描述上多下些功夫, 適當留下一些閑筆, 小說的語言就會從容而灑脫多了。
李叔同當年為自己留下了 悲欣交集 的絕筆, 這無疑是一個極高貴的人生境界、審美境界。
《若愛重生》系列是向著這高貴攀緣的一支青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