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導讀

已知的未來

蔡駿/文

小時候，我讀過的第一本小說是《海底兩萬里》。在我閱讀這本書的年代，尚處于冷戰(zhàn)的最后階段。兩個超級大國的潛艇，仍然游弋在地球上的任何一片海底。任何一方撳下按鈕，都足以毀滅整個地球不止一遍。對于儒勒·凡爾納而言，這是名副其實的未來，遠遠超出了19世紀作家們的想象。雖然在《海底兩萬里》出版的年代，人類已經(jīng)有了潛艇，當時尚是極度危險的水下棺材，曾在南北戰(zhàn)爭當中損失慘重。本書描述的時代背景，也并非20世紀或21世紀，更像是如今流行的近未來故事。但從海水中提煉鈉來發(fā)電作為潛艇動力，至今仍未成為一項成熟技術(shù)。也許儒勒·凡爾納對未來唯一實質(zhì)性的影響，就是人類第一艘核動力潛艇被命名為鸚鵡螺號。

《海底兩萬里》在普法戰(zhàn)爭與巴黎公社之前連載，那是法國動蕩與革命的年代。十年后，第三共和國正在舔著傷口，儒勒·凡爾納開始連載《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遭遇》。很遺憾這部作品寫的中國人和中國幾乎完全走樣了，畢竟作者從未到過中國，對中國的了解完全來自二手資料。儒勒·凡爾納筆下的中國就像某個幻想中的世界，比如主人公金福所定居的半殖民地上海，就像改編自菲利普·迪克的《銀翼殺手》中的洛杉磯，呈現(xiàn)出東西合璧光怪陸離的感覺。順便說一聲，《銀翼殺手》的2019年雖然也是未來，但已近在眼前（本篇導讀寫于2018年2月）。顯然《銀翼殺手》的未來實際上還很遙遠，儒勒·凡爾納的未來卻已成為了過去時。

還是回到中國，回到上海。晚清上海醫(yī)生陸士諤，在宣統(tǒng)二年做了個夢，醒來竟是宣統(tǒng)四十三年，西歷1951年中國實行君主立憲已40年，上海的外國租界早已收回，高樓鱗次櫛比，空中翱翔無數(shù)飛艇，洋人見著中國人無不尊敬有加。萬國博覽會在繁華如曼哈頓的浦東舉行，把地中掘空，筑成了隧道，安放了鐵軌，日夜點著電燈，電車就在里頭飛行不絕。一座很大的鐵橋，跨著黃浦，直筑到對岸浦東。中國海軍在吳淞口大閱兵，總噸位世界第一，光一等巡洋艦就有五十八艘。黃粱一夢醒后，他寫了部幻想小說名為《新中國》最吊詭的并非是萬國博覽會與黃浦江上的大鐵橋（以上預言，陸士諤全都猜準了，只是遲到了大約半個世紀，比如20世紀90年代的南浦大橋與楊浦大橋，2010年的上海世博會），而是宣統(tǒng)四十三年的驚人年號。眾所周知，宣統(tǒng)是中國最后一個年號。宣統(tǒng)三年便是辛亥革命到清帝退位。袁世凱的洪憲可以不算，并未正式實行，宣統(tǒng)皇帝后來做了日本人傀儡的偽滿洲皇帝的康德年號便更不能算了）。換句流行語就是拉倒吧，朕的大清都亡了。但寫于宣統(tǒng)二年的《新中國》，顯然并未預見到這個即將發(fā)生的未來。作者更不會想到宣統(tǒng)四十三年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第三年，中國軍隊正在朝鮮半島與聯(lián)合國軍血戰(zhàn)，宣統(tǒng)皇帝剛結(jié)束在蘇聯(lián)的戰(zhàn)犯生涯，回國被關(guān)押在旅順戰(zhàn)犯管理所。

宣統(tǒng)二年，已有許多中國人閱讀過儒勒·凡爾納，也出現(xiàn)了中國第一批科幻小說家。在他們筆下的未來，大體如此，無不熱切盼望工業(yè)文明，就像郭沫若的新詩《筆立山頭展望》的深情贊美

黑沉沉的海灣，停泊著的輪船，進行著的輪船，數(shù)不盡的輪船，

一枝枝的煙筒都開著了朵黑色的牡丹呀！

哦哦，二十世紀的名花！

近代文明的嚴母呀！

誰承想在百年之后，一枝枝的煙筒都開著了朵黑色的牡丹呀！成為制造霧霾的罪魁禍首，無論中產(chǎn)階級抑或普通民眾都避之唯恐不及。二十世紀的名花是否已經(jīng)凋零？我無從回答。那么我們今日所熱衷的新科技二十一世紀的名花，是否也會在百年后甚至50年后成為我們所嫌棄的對象呢？

感謝劉慈欣、郝景芳、馬親王、哥舒意等大家為《羅生門·未來》撰稿，在他們的作品前頭寫導讀，其實是有些小緊張的，就像如今的人類面對未來的小緊張。所以啊，我就借用本書里我的那篇《焚尸年代的愛情》中的一句話，來結(jié)束這篇導讀

你問過我，海的那邊是什么？我才明白，那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