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朱元曙
這部《北京宮苑圖考》是匯集先父朱偰先生《元大都宮殿圖考》《明清兩代宮苑建置沿革圖考》《北京宮闕圖說》三部專著和《遼金燕京城郭宮苑圖考》《金中都宮殿圖考》兩篇專論而成,由此,讀者可以更清楚地了解北京宮苑的流變淵源,這是本書學術上的價值。書后附三篇紀念性文章,以便了解作者的生平、思想和貢獻,以達“知人論世”之目的。
書中父親所著文字,除《金中都宮殿圖考》外,均寫于 1936 年。
1935 年,日寇覬覦華北,北京岌岌可危,父親憂心故都文物不幸而罹劫灰,使后人不得睹當年文物制度,遂于 1935 年暑假赴北京,蒙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先生慨允,遍考京城內外宮殿苑囿,窮二月之力,攝影五百余幅,并考核文獻,排比著述,成《元大都宮殿圖考》《明清兩代宮苑建置沿革圖考》《北京宮闕圖說》《遼金燕京城郭宮苑圖考》等專著和專論,著名古建筑專家單士元先生對此評價道:
朱先生為書香世家,文學、歷史造詣均深,為了科學研究,對北京、南京明代宮殿沿革,考察殆遍。明清兩代北京規(guī)劃及宮殿園囿保留完整,排比著述,內容翔實,益以文獻史料,敘其原委。在當日著書發(fā)表,實能啟迪讀者熱愛祖國之心,非僅為考古之作也。至于研究元明清三代北京城市宮殿史者,在早一些,固已有從事此項學術研究者矣,但多屬考古之作,朱先生著述之時間與動機,用意之深,所起之影響,則勝于前者矣。(單士元:《元大都宮殿圖考?前言》,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0 年)
上述專著和專論,雖寫于1936年,但其出版歷程先后卻有十二年,《元大都宮殿圖考》(上海:商務印書館)和《遼金燕京城郭宮苑圖考》(《武漢大學文哲季刊》6 卷 1 號)1936 年出版,《北京宮闕圖說》(長沙:商務印書館)1938 年出版,《明清兩代宮苑建置沿革圖考》(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 年出版。其中《明清兩代宮苑建置沿革圖考》中的《明代宮禁圖》,原稿于“八一三”抗戰(zhàn)之役中毀于戰(zhàn)火,目前所見的是 1946年 11 月父親重繪的。但這還不是父親的全部計劃,當時他計劃共寫七部,總名之曰《故都紀念集》,這在本書所收《遼金燕京城郭宮苑圖考》的緒言里有所交代,此不贅述。
父親還編輯了一部《故都建筑攝影集》,這是從他當年所攝五百余幅照片中精選三百八十幅而成,而且已經完稿。為出此書,他還專門寫信給駐美大使胡適,請求幫助,信摘引如下:偰于二十三年及二十四年夏季,在故都城郊內外,攝古跡及建筑影片五百余幅,茲精選三百八十幅,成《故都建筑攝影集》一冊,其中故宮一部分,為外界從未發(fā)表者。內容分城闕、宮殿、苑囿、壇廟、寺觀、陵寢六編,并略加考證,附以中英文說明,冀以保存故邦文獻于萬一,茲謹將英文序一篇,樣張二紙附郵奉上,懇先生就近代向美國出版界接洽付印事。其所以擬在美國出版者,用意有三:
一、保存故都文獻。(因國內目前無力印刷,故不得不求之
海外。)
二、宣揚中國藝術。
三、宣傳日人破壞文物之暴行。(如盜取故都文物,破壞古跡建筑物等。)
……
該書現(xiàn)已完全脫稿,因避敵機轟炸,正藏于重慶郊外古廟中。如蒙代為接洽,略有眉目,即當全書寄奉也……
(耿云志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二十五冊,合肥:黃山書社,1994 年)為此事,時任中央大學校長的羅家倫也專函胡適,請胡先生設法幫助,但均未果,且歷經動蕩,此書原稿不知尚在天壤間否。
寫書不易,出書不易,出了之后能流傳后世更不易。父親的那三部專著,初版之后,這已是第三次出版了,距父親去世也已49年,可見書比人長壽。而且父親另外三本考察南京古跡的名著——《金陵古跡圖考》《金陵古跡名勝影集》《建康蘭陵六朝陵墓圖考》也是多次再版,《金陵古跡圖考》一書還于 2015 年被評為“南京二十四部傳世名著”之一。一個文人能這樣立言傳世,亦可謂不朽了。
當然,書比人長壽,首先得這書有價值、作者有情懷。父親的專業(yè)并不是文史,而是財政經濟,他是德國柏林大學的經濟學博士,中央大學經濟系教授、系主任。他之所以寫這幾部考古專著,完全是出于一種對固有文化的熱愛——深怕祖先的文化遺存毀于一旦。他回國后到南京中央大學任教,其時南京正在建設新首都,他擔心金陵古跡毀于大拆大建之中,于是有《金陵古跡圖考》等書問世;1935 年,他擔心北京文物毀于日寇戰(zhàn)火,于是有《元大都宮殿圖考》等書之作。他說:
遙念故都,形勝依然,而寇盜橫行,山河變色,能不凄愴感發(fā),慷慨奮起者哉!余不敏,不能執(zhí)干戈以衛(wèi)疆土,愿盡一技之長,以保存故都文獻于萬一,冀以存民族之文化,而招垂喪之國魂。(朱偰《遼金燕京城郭宮苑圖考?緒言》)
設余之著述及圖版,能引起社會注意,進而督促政府,注意古物之保存,弗徒設機關,而不事工作,使金陵古跡應修復者修復,應保管者保管,應登記者登記,應發(fā)掘者發(fā)掘,使先民文物得以保存而不墜,則固民族文化之大幸。設不然者,南京竟變?yōu)橥耆珰W化之都市,虛有物質文明之外表,則吾之圖考,將永成為歷史的記載,此固民族文化之不幸,然而是則無可奈何,亦唯有聽之耳。余個人之責任,盡于此而已。(朱偰《金陵古跡圖考》第十四章“結論”)
由此可見,父親并不是徒念舊物,而是擔心文化斷絕。宋朝橫渠先生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四句,乃中國讀書人之圭臬。父親用他的文字和攝影,繼往圣之絕學,存中華之文化,招垂喪之國魂,使“大漢之天聲,長共此文物而長存”。這就是父親的情懷,也是此書最重要的價值。
1932年夏,父親自歐洲留學歸來,火車上遙見故都,感慨系之,他說:
將近故都,初見遠山曖曖,雨色空蒙;繼見迢迢長垣,槐柳依然。既至永定門,遙見景山五亭,巍然天際,宮廷樓臺,錯落煙雨之中,黯然興故國之感。(朱偰《北京宮闕圖說?自序》)
現(xiàn)在,在北京,父親當年所描繪的“迢迢長垣,槐柳依然”的景象已不復存在了,那錯落在煙雨之中的宮廷樓臺,也淹沒在新建的高樓廣廈之中,景山五亭雖還挺立在景山山脊,但已不得在永定門“遙見”了。北京城經過數(shù)十年風雨動蕩,尤其是近二十余年的大拆大建,已經完全變了樣,雖名列世界大都市行列,但原有的靈魂卻沒有了,只剩下幾處供人憑吊的古跡,讓人遙想中華文化昔日的輝煌。珍惜啊,人們!
謹以此文,紀念父親誕辰一百一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