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姑娘,為何你的世界一片陰霾
綿綿續(xù)續(xù)的雪仍舊沒有停,已是傍晚六點多的光景,校園
里赤黃色的路燈一盞盞亮著,堆疊的一層白仿佛是浸潤了一般,
散發(fā)著柔柔的光,連周遭灰蒙蒙的天邊,都擠出一點點暖色。
路夕埋著頭,裹了裹褐色的羽絨衣,快步走著,個子中等,
駝著背,曲著身子背一個雙肩包。心里咒罵著過于寒冷的天氣,
嘴在圍巾里冒著哈氣,很快就濕了一片,越發(fā)的冷了。厚厚的
眼鏡片也不得不摘下來,眼前頓時只是灰茫茫的白了。
砰!路夕狠狠地用腳踢開門,把書包往床上一丟,徑直走
向暖氣前。宿舍仍舊安靜,室友各自做著事,并沒有什么反應。
路夕向來是不多言語的,但有時也會自言自語,把自己要做的
事細細數(shù)落一遍,把某個嘮叨的教授狠狠譏諷半天,仿佛這點
小小的快感,能讓她覺知自己的存在,并樂此不疲。
NND,這月補助還沒到,還得自己去充錢,路夕自言自語
著,宿舍的其他人也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狀態(tài),并不去附和,銀
色漆過的暖氣管露著斑駁的紅漆,窗欞上結著滴落的水珠。路
夕搓著手,理了理額前的被浸濕的碎發(fā),隨即鉆進了在墻角的
被窩里,床吱呀地響著,有種生澀的冷。
“今日支出,6元,飯,電池……”這是路夕每天回來必做
的功課,記賬。錢,只有那么一點點,路夕每天算計著要怎么
花,每天都是一種越來越壓縮的狀態(tài),對需求的壓縮,對欲望
的壓縮,進而對自己的壓縮,仿佛上了一道無形的枷鎖,附帶
著可怕的咒語,日日如此,連身形,都漸漸縮小,更練就了一
副斤斤計較的厭世面容。
路夕家里的事情,誰也不知道,不知道她是否有兄妹,不
知道她家是否遙遠,不知道她家鄉(xiāng)的風味,從進校門的那天起,
路夕給人的印象就是很封閉,不說話,亦沒有送行的家人。只
有一個簡單的提包,匆匆收拾好了床鋪,床頭一個被磕了邊角
的白色陶瓷杯煞是引人注目,在這個年代,這樣的東西是很久
遠了吧。
路夕心里那么多慘痛的回憶成了凝聚在心頭的結實壁壘,
通不過去,也透不出來。父親早早出了意外,整個天都在路夕
心間塌了下來,跌落的灰塵掩埋了快樂,吹走了幸福,只留下
死一般的靜默和憎惡。眼角那份凌厲的仇恨,是怎么樣都抿不
掉的。在跌失的平衡里,路夕唯有貶低周遭的一切,來獲得一
點安慰,雖然是一種卑微的姿態(tài)。
拉上窗簾,電臺成了每天唯一的陪伴,那些不開心的事或
許可以暫且放在腦后吧,也可以沉浸在浮世的安逸里。門吱呀
一聲開了,是宿舍的立然回來了,包裝袋窸窣的聲音,路夕心
里嘀咕著,NND,又買新衣服了吧。宿舍里頓時歡聲笑語起來,
大家忙著剪掉衣領上拴著的字母堆疊的名牌時裝,踏上高跟鞋,
在宿舍里的黑灰色水泥地上來回踱著。路夕透過窗簾的朦朧,
偷偷看著外面婀娜的身姿,一陣羨慕而后成了嫉妒,進而成了
憤恨,猛地扭回頭來,把收音機調高了一個分貝,把周身的毯
子又緊了緊,聽著電臺里嬉笑怒罵夾雜著宿舍洗漱開關門的聲
音,思索著要挑哪一天沒課的日子,來洗這一件棉衣,這一件
整個冬日唯一過冬的棉衣,要把飯?zhí)崆百I回來放在暖氣上焐著,
要在冰水里把棉衣扭得盡量干,趁她們不在的時候,舉著在暖
氣前烘一會兒,而后吊起來,而后躲回被窩細細嚼著仍有點溫
度的饅頭,趴在桌上看一塊錢淘來的雜志,念叨著某個文藝青
年的張狂……想到這里,路夕又浮躁不安起來,腹中也隱隱作
痛。長期饑餓的緣故。路夕聽著周遭的動靜,“騰”的一聲翻身
下床,把燈繩繞在釘子上,燈盒是早已壞掉了的,也懶得去和
樓管阿姨說一聲,索性就這么將就著。
這是一所很有歷史的學校,井蓋上被磨得圓潤發(fā)亮的數(shù)字
是1979年,宿舍樓前突兀的浮雕,沾染著青綠與紅銹,不知什
么時候改了樓門,原先的也就封了起來,看新砌的磚塊與原先
的接縫,也可很明晰地看到原來的輪廓。宿舍陰冷,窗外是猙
獰的大樹,單是冬日也不見光線好一點,拉了灰藍色的窗簾,
更是一股陰冷氣。大家各自開著床頭燈,這宿舍的大燈,也就
無所謂了。
路夕最怕去的地方,就是澡堂了,一個個嬌柔的裸體,路
夕佝僂著背,長期以來的自卑心理塑成了這種自我保護的身姿,
隨時退后的低姿態(tài),胸前平平的。因為在青春期里她覺得,胸
前隆起是件可恥的事情,不過現(xiàn)在的她自顧地安慰著自己,正
好還不用破費買胸衣,多劃算。
路夕的生活就這樣痛苦地繼續(xù),但這痛苦持續(xù)了太久,對
她來說,也就平淡了吧。
早晨,清冷,路夕在前往自習室的路上,突然間,電話震
了震,陌生號碼,接起來,是媽媽:“小夕,家里被拆了,沒地
方住了,我去找你吧!甭废@頭的步伐早已停住,思維瞬間凝
固了一般:“嗯,媽,我等你!睂ο嘁罏槊哪赣H,路夕的言
語中,只有愛憐。
來不及溫一下舊日溫暖,路夕早已變得不知所措,年邁的
母親無家可歸,自己尚在求學,這樣拮據(jù)的日子怎么安排。路
夕掉頭就往宿舍跑,氣喘吁吁,拿出了放在餅干袋子里的150
塊錢,只有這么多了,路夕把它放在羽絨衣內側的兜里,沿著
公車站牌,向火車站走去,還有三個小時才到,我走著過去,
應該剛剛好吧。路夕戴上了帽子,身子前傾著,一步步,向火
車站走去。
媽媽和我睡一張床就行,說不定找班主任幫忙,還能給媽
媽找份臨時工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路夕這樣安慰著自己,
不知道酸楚的雙腳來回交替地向前邁了多久。已近午時,路上
雪水摻雜著泥水,一路上囂張的車子從身邊飛過,濺在了路夕
的棉衣上!奥c會死啊。”路夕對著飛奔過去的身影,謾罵著。
來到車站,見母親已拎著幾個小包,站在了大門口,“媽”,
路夕沖了上去,還是熟悉的樣子。
“媽實在是沒辦法了,老家那邊……”
“您別說了,我知道!甭废χ朗缿B(tài)炎涼,知道薄情寡義,
路夕拉著母親到街邊的面攤上吃了碗面,母親連連夸著好吃,
不顧湯里的爛菜葉子,不顧地上散發(fā)著的腥臭味。
“多少錢?”“兩碗八塊!睌傊髅χ竺,頭也沒回。
住在哪兒,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路夕讓母親走在自己右
邊,擋著宿舍樓前的窗口,躲著不讓樓管阿姨看見。終究不管
用,樓管阿姨吆喝著:“喂,喂,你干嘛的?”
“哦,阿姨,這是我媽,她上去坐會兒,一會兒就下來。”
“來這里登記下!睒枪馨⒁汤淅涞卣f著。
上了樓,路夕一推門,把媽媽帶的小包一一放在墻角,宿
舍里的言語嬉笑剎那間戛然而止。母親也在門外拘謹著不敢進
來,路夕揚著頭,拉著母親在床邊坐下,又去倒熱水,絲毫不
理會這尷尬的氣氛。
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家常,用家鄉(xiāng)話,局促的小床上窩著
娘兒倆,還來不及溫暖,生硬的敲門聲,樓管阿姨推門而入:
“該關樓門了,你媽該回了。”
路夕賠著笑應對著,想和樓管阿姨到外面商量,她不想讓
宿舍人聽見,樓管阿姨故意立著不動。有點小權也要擺弄擺弄,
高高在上的感覺實在很好么?路夕心里嘀咕著,臉上卻賠著笑,
跟樓管阿姨商量著,說母親剛來,說沒有地方住,說到后來,
堆砌的笑就有點酸澀了,路夕不會哭,路夕好久沒哭了。
“明天一定得走,要不然我跟領導說去。”樓管很得意地揚
長而去。
那一晚,母親和路夕和衣側身睡著,一夜無言,心里也不
是滋味。
第二天一大早,路夕就跑去班主任的辦公室,老師看著這
并不熟悉的面容,詫異了一番,路夕還得自己報上名來,說清
了來意,指間不停地摩挲著衣角,班主任滿臉微笑地回應著,
說一定幫你解決,而后是一番客氣的說辭。路夕心里稍稍安定
了下,轉身回宿舍,到了樓門口,見吵吵鬧鬧圍了一堆人。
樓管阿姨的大嗓門叫嚷著,“你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容得
下你住嗎?沒地兒住也不能擠在大學宿舍啊,你們也不為人家
其他同學想想……”振振有詞。
母親彎腰收拾著顯然是被扔在地上的行李,臉上那幾縷碎
發(fā)在這清冷的冬日格外醒目。路夕只覺得心里的怒火往上躥,
樓管阿姨叫嚷的聲音也遠了許多,腳軟的挪不動步子,還是強
撐著走到母親身邊,看著母親微紅的眼眶,心一陣陣揪著。
“媽,咱走!甭废v扶著母親,并不知道往哪里去。母
親在一旁說著寬慰的話:“沒關系,娃,你別往心里去,咱再
想辦法……”路夕已經不知道母親在說什么,只知道她一直在
說,目光呆滯,轉身看到了校門口的小亭子,定了定,扭頭看
著母親,異常鎮(zhèn)定地說了句:“媽,你在這里等等,我回去拿點
東西!
回去的一小截路此刻竟漫長凝重了許多,路夕只覺得頭嗡
嗡響著,心里怒火躥著,卻覺得格外冷,冷得厲害。開了老式
的掛鎖,門吱呀著開了,宿舍的人這個點已經去上自習了,窗
簾仍舊拉著,陽光雖好,屋里還是陰暗。路夕挪著步子,要開
燈,手摸索到了燈繩,這樣的熟悉,路夕扭過頭來,拉著燈繩,
看著鏡子里陌生的自己,竟微微笑了笑,把自己唯一的羽絨衣
脫下,隨便拿起不知道誰的袋子裝好,放在了床頭。又頓了下,
把收音機也裝了進去。而后轉身,踩著凳子,把燈繩向上往上
面的暖氣管上繞了一圈,使勁兒打著結,心里只想著,想不到
絕望至極的解脫,也簡單得很。
路夕知道,自己的生活,是一片陰霾,看不到光,亦察覺
不到溫暖,唯有母親,讓她心疼。她想要努力,改變母女的處
境,可是她也恨恨地發(fā)現(xiàn),她活的越發(fā)像她的母親,背再挺不
直,胸永遠是平的。
身體上的不完美好像一種嘲笑她的病,一種折磨她沒法正
常地好好生活的病,無藥可醫(yī),如影隨形。
于是路夕越發(fā)覺著生活的陰霾在加重,那加注在她身上過
沉的負荷,那令人討厭的身形,那所有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