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眼看世界:歷史、國家與文明新論》隸屬“大觀文叢”系列,另有《帝國定型:美國的1890—1900》《克勞備忘錄》《一個普通法的故事——英格蘭政體的奧秘》三書已出。
作者從新世界主義的視角出發(fā),基于這種對世界社會與我們生活自身關系的理解,通過對溝口雄三、?隆⒋蠼∪、本尼迪克特、張鳴等人的相關出版物進行具體而微的分析與論述,將自己的學術積累、基于學術的社會與世界認知,通過書評的方式與讀者分享,帶領讀者重新認識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與這個世界。而這種分析涉及個體、國家、歷史、文明,涉及我們所知的世界的多重面相。
全書以獨立篇章的形式和學術論文的標準,深入淺出地將共有的問題意識與觀點以清晰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帶著對傳統(tǒng)“世界秩序”和“文明史觀”的批判眼光,找出我們對于自我與他者、對于世界自身的認識的癥候所在。本書對于這個世界的認識診斷和處方,以及展開的實踐多少有益于我們這個時代。
在主流的認識中,人們對“世界秩序”的理解非常狹隘。世界是什么?秩序又是什么?崛起又是什么?
這個世界正在因為中國的改變而改變。但問題是,中國正在如何認知這個過程?未來的世界將走向何方?這個世界會好嗎?對這些大問題的疑慮,絕非杞人憂天。
★ 這本書具有非凡的知識寬度和深度,又有日式細膩優(yōu)雅的文筆,兼具知性的現(xiàn)實感和感性的人文情懷,是大眾讀者了解我們所在這個時代和世界的絕佳入門讀物。
★ 教你如何用一種新世界主義視角去認識中國和世界。翻開此書,一種全新的世界視野正在向我們打開。
李永晶,社會學博士;先后畢業(yè)于吉林大學數(shù)學系(1997年)、東京大學文學部(2001年)、東京大學大學院人文社會系研究科(2008年),F(xiàn)供職于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系、華東師范大學世界政治研究中心,研究領域為現(xiàn)代社會理論、古典政治思想、近代國際關系史等。
導言
關于時代的診斷:新世界主義的視角001
一 世界認識的重建:列強史觀批判001
二 世界誤認的結構要因:案例研究012
三 政治領袖的靈魂與人類文明021
四 琉球、日本與東亞的權力結構030
五 繼續(xù)啟蒙:現(xiàn)代日本社會的自我意識037
六 美國在中東的失敗047
七 如何正確認識日本右翼?056
八 大正民主主義:神話與現(xiàn)實065
九 日本模式論的歷史教訓069
十 政治大國與政治領袖078
十一 《菊與刀》與世界秩序的建構087
十二 帝國課業(yè):二戰(zhàn)后美國世界政策的展開102
十三 日本的現(xiàn)代化與政黨政治112
十四 革命史觀的安魂曲121
十五 國家幻想癥與國家恐懼癥129
十六 神人秩序:自由如何得以可能?137
十七 全球化與勞工運動的終結146
十八 德國的歷史教育與歐洲政策154
十九 施特勞斯:道濟天下之溺164
二十 市場與傳統(tǒng)國家觀念的終結175
二十一 作為政治技法的嘲笑182
二十二 抗爭與和解:政治社會學的視角187
二十三 帝國、民族國家與現(xiàn)代化194
二十四 告別國家:市民社會理論的重建211
二十五 新貿(mào)易立國論:文明與世界秩序的生成228
后記:面向世界社會的探索248
鐵屋子里的吶喊
改革的潮流不可阻擋。
袁世凱稱帝不久,就在一片聲討聲中一命嗚呼了。以袁世凱為首的權力核心迅速解體,一度達于極度恐怖的政治氣氛變得寬松起來,正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也因為失去權力的支持而失去固有的強制性力量。在權力集團經(jīng)過多次的分化與重組,建立起北洋軍閥政府時,已經(jīng)形成了另一個權力中心——新型的知識者組成的集群,并開始向它挑戰(zhàn)了。
這個新的知識權力中心主要由一份期刊和一所大學構成。期刊是《新青年》,大學是北京大學,它們都是在1917年前后經(jīng)過改組,分別由激進主義者陳獨秀和自由主義者蔡元培所領導,其中最活躍的人物,無一不是為西方的觀念和變革的熱情所支配!缎虑嗄辍犯邚垺暗孪壬、“賽先生”的旗幟,提倡自由、人權、民主和科學,反對專制政治和傳統(tǒng)文化,發(fā)動“文學革命”即白話文運動以推進思想啟蒙。除了陳獨秀、胡適兩位旗手式人物以外,代表性的人物還有錢玄同、李大釗、劉半農(nóng),以及新近來京的周作人等。這批人物大抵在北京大學或別的高校任教,他們播下的思想火種,最先在青年學生中間引起燃燒,然后向社會蔓延。1919年5月4日,由北京大學為首的高校學生發(fā)起的著名的五四運動,以反帝救亡為特征,把新文化運動推向高潮。但從此,隨著群眾性政治運動的展開,思想運動開始漸漸衰退。而文學,也就不再擔當領唱的角色,退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
魯迅的反應相當遲緩。社會運動的浪潮在周圍咆哮,他仿佛無所察覺似的,依然平靜地度他的小官吏的生涯,“麻痹”和“裝死”。終于有一天,一位老朋友到訪,給他的精神生活帶來了根本性的改變。
這位朋友就是《新青年》的編委之一,新文化運動中的悍將錢玄同,在《〈吶喊〉自序》中記作金心異的。自序這樣寫道:
“你鈔了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著我那古碑的鈔本,發(fā)了研究的質問了。
“沒有什么用!
“那么,你鈔它是什么意思呢?”
“沒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后,便一發(fā)而不可收……
《狂人日記》的主題是吃人。他告訴許壽裳說,中國是“食人民族”,并認為這是關系甚大的一種發(fā)現(xiàn)。
小說借狂人之口說:“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一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上,已經(jīng)找不到不吃人的地方,一方面吃人,一方面被人吃,這樣形成一個吃人的大羅網(wǎng)。可是,沒有人認識到,更沒有人想到改悔,“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伙,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可怕的是,知道自己吃而且感到慚愧的,居然是一個“迫害狂”!
關于吃人,如果說《狂人日記》寫的是抽象的吃,《孔乙己》、《明天》、《白光》、《藥》、《阿Q正傳》等寫的便是具體的吃?滓壹汉完愂砍墒禽氜D于科舉制度下的兩個畸形的舊式知識分子,一個死于眾人的麻木和涼薄,一個死于個人的屈辱和自卑,但都是一樣死于窮困。單四嫂子的兒子,與其說被病魔吃掉,毋寧說被一個無愛的人間所吃。革命者夏瑜死后,他的血被做成人血饅頭。正如《即小見大》的一篇短文所說的,“凡有犧牲在祭壇前瀝血之后,所留給大家的,實在只有‘散胙’這一件事了。”阿Q是死于槍斃的,這個流浪漢,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法,而看客卻嫌槍斃不如砍頭的好看!犊袢巳沼洝贰ⅰ栋坠狻酚玫氖潜憩F(xiàn)主義,意識流的方法,《孔乙己》是典型的契訶夫式寫法,《明天》相當散文化,可以說是一支幽怨的弦樂,《藥》是寫實和象征并用的,結尾上墳的一段是一幕啞劇,刻畫如同版畫一般明細,卻極有意味。至于《阿Q正傳》,它的結構的豐富性,簡直無從概括,既有忠實的歷史畫面,又有精到的心理分析;既是諷刺喜劇,又是徹頭徹尾的悲劇。神話《補天》也是寫吃,偉大的女媧死后,禁軍就在她的肚皮上扎寨,自稱是唯一的嫡派。小品《兔和貓》和《鴨的喜劇》寫的仍然是吃,“一味收拾幼者弱者”?傊@些小說所寫的都是可敬畏的生命的遭遇,我們所在的世界,充滿了血腥、死亡、恐怖和陰影。
《社戲》的色調在魯迅的小說中,幾乎是獨有的明麗。大約這正如一位日本論者所說,因為他寫到了月光與少年。“我想月光是東洋文學在世界上傳統(tǒng)的光,少年是魯迅本國里的將來的唯一希望!弊籼俅悍驅懙,“假若說月光是魯迅的傳統(tǒng)的愛,那末少年便是對于將來的希望與愛!比欢,在另一個寫及農(nóng)村的短篇《故鄉(xiāng)》里,這種和諧的詩意消失了。少年的閏土變做了“木偶人”,在他的頭頂,不再有金黃的圓月的朗照。在這里,愛變做了“厚障壁”,希望也變得十分茫遠,正如小說的結尾所說:“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散漫在中國大地上的貧困愚昧的農(nóng)民,以及凝聚這一切——他們的悲苦與反抗,過去與未來的一場剛剛逝去的革命,占據(jù)了魯迅的記憶。至少,與辛亥革命及其后政治生活相關的小說便有多篇,其中最著名的是《阿Q正傳》。革命,在阿Q那里就是造反,從一無所有到占有一切,從秀才娘子的寧式床到吳媽之類,未莊人都是他的俘虜。實際上,革命黨進城以后并沒有什么異樣!爸h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么,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么——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睙o論對于社會還是個人,革命都不是本來意義上的革命。阿Q的“精神勝利法”是有名的。精神勝利,首次意味著否認事實,掩蓋缺陷,譬如頭上長著癩瘡疤,便諱說“癩”,后來連“光”也諱,“亮”也諱,以及一切近于“賴”的音,甚至連“燈”、“燭”都諱了。又如被人打敗了,便說是“兒子打老子”,采取不承認主義。由于以一種自我欺騙的態(tài)度對待實存,因此不可能深入問題的本質,只能永遠停留在表層,生活在大量假象中間,而以一種喜劇的態(tài)度上演悲劇。阿Q在槍斃前畫押的一節(jié)寫道:
阿Q要畫圓圈了,那手捏著筆卻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將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盡了平生的力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并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
懵懵懂懂地活著,懵懵懂懂地死掉。革命是無濟于事的,因為根本不可能進入他的血肉。阿Q既不能進入自身,也不可能進入社群;既不了解自己作為無權者的權利,沒有自覺的政治訴求,更不可能聯(lián)合眾多的無權者去爭取這種權利?梢哉f,中國沒有本來意義上的個人主義,也沒有真正的集體主義。所謂中國社會,實際上是眾多孤立的阿Q的集合物,是只有專制政治的強制力而沒有凝聚力的。阿Q以精神勝利而游離于社會現(xiàn)實之外,因而將永遠無法改變這現(xiàn)實。阿Q的形象是寫實的,又是寓言的,其荒誕的存在只有某種虛幻性,形而上學性,大大擴展了作品的閱讀空間。這是魯迅所描畫的中國的肖像畫。他說過,他寫《阿Q正傳》,乃意在描畫中國的寂寞的魂靈。
1923年,這些小說由北京新潮社結集出版。在自序中,魯迅說明了取名《吶喊》的緣由:“在我自己,本以為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并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边@表明,由于那個“精神界戰(zhàn)士”的未曾消泯的舊夢的召喚,他已經(jīng)從黑暗和絕望的套結中掙脫出來了,但是,身上顯然保留著深夜的涼意。
隨著思想文化斗爭的進行,戰(zhàn)斗的意氣變得日漸健旺。在新文化運動四面受敵的時候,魯迅主動承擔了新文化營壘的另一方面的狙擊任務,在《新青年》的《隨想錄》一欄中做起短評,一以攻擊時弊,二是反抗傳統(tǒng),而這兩者自然一樣是聽革命的前驅者的命令的,即他所謂的“遵命文學”。他把這些短評稱為有情的諷刺,以別于“無情的冷嘲”,故結集時,又稱之為《熱風》。
作為魯迅的第一個雜感集,《熱風》把它的主要的火力投向“圣武”,即中國專制政治的傳統(tǒng)。許多罪惡的、畸形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都是緣此而來。最高統(tǒng)治者在生前極力謀求“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死后還要保存尸體。尤其致命的是,“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從前的經(jīng)驗是從皇帝的腳底下學得,現(xiàn)在與將來的經(jīng)驗,是從皇帝的奴才的腳底下學得。奴才的數(shù)目多,心傳的經(jīng)驗家也愈多”,這樣,中國歷史就只能是“酋長祭師們一心崇奉的治國平天下的譜”,沒有理性,沒有主義,只有“刀與火”。大一統(tǒng)與暴力,形成了自大與好古的國民根性。自大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沒有個人的自大。好古的文化心理,集中體現(xiàn)在國粹家——種子一直延綿至世紀末的“國學家”——在愛國主義的旗幟之下維護傳統(tǒng)偶像,突出的如林紓、劉師培、吳宓等人提倡文言文反對白話文的言論,以及一些充滿僵化、陳腐的、正統(tǒng)觀念的“含淚的批評家”對新生的機運的批評上面。此外,魯迅極其敏銳地在社會觀念轉型時期發(fā)現(xiàn)“二重思想”論者并予以抨擊,以后對種種騎墻主義、機會主義的揭露,都是反對“二重思想”的延長。所謂“二重思想”,是“學了外國本領,保存中國舊習”,“信仰自由,卻又特別尊孔”,“既說是應該革新,卻又主張復古”,表面上的辦法是折中,調和,實質上仍然是“現(xiàn)在的屠殺者”。魯迅立足于“保存我們”和“保存現(xiàn)在”的觀點,以做“有主義的人民”相號召,說:“因為所信的主義,犧牲了別的一切,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
如果說《吶喊》是記憶的,虛構的,獨語的,那么《熱風》便是現(xiàn)實的,戰(zhàn)斗的,宣言的。魯迅的小說總是彌漫著一層陰郁的氣息,而這些隨感,則是火焰般鮮明地跳躍著的,它們具有思想者的睿智,如蒙田、尼采一樣的東西,但是,又因為死灰的長久的積壓,而自然地帶上了中國現(xiàn)代啟蒙主義者的一種莊嚴的、沉著的、悲壯的東方風格。收入另外一個集子的一篇寫于同時期的文章《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這樣重復寫道:
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被許壽裳稱為介紹歐洲最新文藝思潮第一人的魯迅,是一直重視翻譯,并且把它同創(chuàng)作并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認為,他是把翻譯當成創(chuàng)作的,本意在表達自己,而不僅在于觀念和形式的引進。此間完成的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序文,以及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的中篇《工人綏惠略夫》的翻譯,都是這樣。
小說中的綏惠略夫是俄國的革命者。他從被判處死刑的途中逃了出來,躲在彼得堡城內(nèi)。為他所意想不到的是,世上的幸福者固不待言,連“不幸者們”竟也反過來幫助政府追捕他。他逃向一家大劇院,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終于產(chǎn)生了一種報復心理,向劇場中的觀眾——他一直深愛著的人們——開槍。在他的意識中,有一段關于愛與憎的個人獨白:
……你是盡了你天職的全力愛著人類……你憎,就因為你心里有太多的愛!而且你憎惡,便只是你的最高的犧牲!……因為再沒有更高的愛,可以比得有一個人將他自己的靈魂……并非生命,卻將靈魂給他的切近的人了!
在魯迅那里,其實同樣存在著這種個人與社會,個人主義與人道主義,愛與憎的內(nèi)在緊張。當人生的悖論逼迫他解決而又終于無法解決時,便使他一度陷入彷徨的境地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