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前言
序(作者序)
本書不是傳記,雖則它大體上遵循著?碌纳阚E。它也不是關(guān)于?轮鞯木C述,盡管它的確詮釋了?碌拇罅孔髌。它毋寧是在敘述一個奮斗的人生,這種奮斗旨在實踐尼采的箴言:成為自己。
透過軼聞和釋文的交織,我對?碌淖髌泛蜕钸M行了探索。他的作品像是在表達一種實現(xiàn)某種生活形式的強烈欲望,而他的生活則似乎體現(xiàn)了一種將這欲望付諸現(xiàn)實的執(zhí)著努力,這努力已獲得了部分的成功。我以一名好盤根究底的記者的興致,搜集了有關(guān)?律畹母鞣矫媲闆r,這些情況至今尚無文證,故而大都未經(jīng)檢驗。本著一名思想史學者的興致,我又對這種生活的文化社會背景做了一番透視。我還以一名文學批評家的興致,對時常縈回在?履X際的一些幻覺和想象的迷念(正是這些東西賦予?碌奈恼潞腿粘F鹁右詡性的色彩和基調(diào))做了突出的描繪。我的目的,用?伦约旱脑拋碇v,是構(gòu)想出這樣一種人,他既非純粹的語法主體又非深層的心理主體,而是那種在著作、信函、草稿、寫作提綱及個人隱私中說我的真實的自我。
1987年,即?率攀廊旰螅议_始了本書的寫作。當時有一位專家曾警告我,說我可能是在白費工夫。他的文件我拿不到手,他的朋友也不會跟我談,我的采訪可能一無所獲。
那時已經(jīng)出版的一本迪迪埃·埃里蓬寫的?聜饔,對我頗有助益。就在我動筆撰寫的時候,另一本由戴維·馬塞作的?聜饕矞蕚涓惰髁恕_B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我居然和?碌拇罅颗f友都談過了話,了解到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且看到了不止一份的珍稀資料。我覺得我并沒有白費工夫。
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講,那位警告過我的專家還是對的。為?聦懸徊可w棺論定的傳記,的確為時尚早。還有太多的證人沒有把他們所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而更糟的是,還有太多的資料未曾公開發(fā)表。
?略1984年去世之前,曾銷毀了大量的個人文件。在遺囑里,他還禁止在他死后發(fā)表一切他無意中留存下來的文稿。迄今還沒有出現(xiàn)福柯的馬克斯·布洛德(Max Brod)。雖然巴黎已建立起一個專門研究他的機構(gòu),但那里的資料并不充足。就在我寫作本書的時候,?碌母鞣N短文和答記者問正以好多種文字廣為流傳,而登載這些東西的出版物,有些很難弄清來自何方,F(xiàn)已有人允諾用法文按年代順序出版?碌亩涛募罢勗捜,這套書將最終改變?nèi)藗儗λ闹鞯目捶ā5词沟搅四菚r,也還會有更多的材料需要研究。他的長期伴侶達尼埃爾·德費爾掌握著他的筆記本和日記,還有他的個人圖書室。至少有一個人擁有福柯談性變態(tài)的那卷書的部分手稿,這是他寫性史初稿時留下的。但他沒有拿給我看,理由是?略鞔_地要他允諾永不示人。更有甚者,在寫作此書的這幾年里,每年我都會發(fā)現(xiàn)一些新的資料,其中有些是非法出版、來路不正的。顯然已出現(xiàn)了一個偷賣公共演講錄音帶和自由轉(zhuǎn)抄本的黑市,那里生意十分興隆,許多出售品已為收藏家們所珍藏。我不知道當代還有哪一位哲學家的著作能導致如此活躍的黑市。
對比之下,關(guān)于?碌亩仲Y料總的說來都過于粗糙,任何對此有過研究興趣的人肯定很快都會扔掉它們。這種二手文獻令人厭倦,與?轮鞅旧懋a(chǎn)生的影響迥然不同。為取得進展,我感到有必要采取某種裝糊涂的態(tài)度。對于這一傾注了福柯畢生精力的事業(yè),我傾向于用盡可能天真的眼光來看待,有意不加評判,只當沒有什么理所當然的事情。
還有其他一些障礙和潛在的陷阱,也須說個明白。例如,要考慮到敘述這樣一個人面臨著一種兩難:他反復而系統(tǒng)地詰問關(guān)于作者的各種老式觀念的價值,他對個人身份本身的特性提出了重大質(zhì)疑,他出于天性而不相信探究隱私的提問方式和未經(jīng)證實的誠實,然而他又傾向于在某種層面上把自己的作品看作一種自傳。
由?玛P(guān)于這類情況的看法所提出的許多復雜問題,不可能在一篇序言里得到整體的解決。這里僅舉出這一點就夠了:在最后,我不得不把一種頑強而果決的自我歸于?。這種自我棲息在同一具人體里,與他凡人的生活共始終,多少可以首尾一貫地說明他的行為和對人對己的態(tài)度,并把他自己的生活理解為一種按目的論方式構(gòu)成的探求(若用法文表達,便是recherche)。
用這種方式來講?碌墓适,也許有悖于他最深刻的教誨。也許正像哲學家阿拉斯代爾·麥金太爾(Alasdair MacIntyre)最近所說的,人們顯然必須使用這種方法(即認為在?碌膬(nèi)心里,在他所有的面具和信仰及表面變化的背后,有一種頑強而果決的自我)來探討?碌谋举|(zhì),這暴露了他的哲學的一個極大的局限性;蛘,也許福柯本人從未持有那種沒有道理的關(guān)于作者死亡和自我消失的觀點(麥金太爾對這種觀點的拒斥是對的),我相信這一點。
為這位最不屈不撓的現(xiàn)代懷疑論者寫傳的每一位作者,都會面臨一些方法論的難題,這些難題,可惜沒能在關(guān)于個人身份的探討中獲得徹底解決。因為?乱矊φ鎸崳╰ruth)概念本身提出了質(zhì)疑,這暗示著他自己的所有歷史研究,從某種意義上說都是虛構(gòu)之作。
福柯對歷史學的探討引出了許多問題。這些總是饒有趣味,或許也非常難解。在序言里談?wù)撨@些問題當然也不恰當,但在這里說明一下我想玩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真實游戲(借用福柯的用語)還是明智的。
在下文中,我遵照現(xiàn)代學術(shù)的慣例,用可以找到的證據(jù)來檢驗我的一些預感和想象的閃光。我以書后尾注的形式附加了一個內(nèi)容廣博的注釋,其中注明了每段引語和每一件軼聞的出處,并在適當?shù)牡胤綄σ恍┖幻鞯氖虑檫M行了探討,做了一些斟酌。在做每一步工作的時候,我都講究簡潔,力求表達得清晰明快,即使我處理的常常是一些復雜的觀點,有時還是一些玄奧的實踐。最重要的是,我力圖說出真實。
我感到棘手的問題,的確大都是由這種真實所引起。讀者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碌乃季S方式之所以顯得極其新穎別致、引人入勝,在我看來關(guān)鍵就在于他對于死亡問題的關(guān)注。這種關(guān)注是堅定不移的,同時極具含糊性和概然性。他不僅以他的寫作這種通俗易懂的形式,而且我不無苛刻地相信這一點還以施虐受虐狂式的性行為這種深奧難解的形式,探索了死亡。盡管?伦约簩λ畹倪@一方面有坦率的談?wù)摚以趯憰倪^程中有時仍不能不感到惶惑,不知自己所作所為是否像某種不怎么光彩的宗教法庭判官。恰如一位美國批評家所尖銳指出的:在一個不停地增生同性戀的意義,但又懂得如何在集體和個人中將它歸于某種虛假無意識的文化里,很難找到一種方法,既能顯示出同性戀的意義,又看上去或感覺起來不像是警察設(shè)下的另一個圈套。
這還不是敘說真實所引起的問題的全部。更麻煩的是,艾滋病進入了故事,在我寫的每一頁書上投下了陰影,使我敘述的生活產(chǎn)生了一種扭曲,而這種扭曲,是我事前絕對不想看到的。?,因其對肉體及其快感的徹底探究,實際上已成為一種幻想家;將來,一旦艾滋病的威脅消退了,男男女女們,無論是異性戀者還是同性戀者,都會毫無羞恥或毫不畏懼地重復這種肉體試驗的。正是這種肉體試驗,構(gòu)成了?陋毺氐恼軐W探尋的主要組成部分。然而我的書是在一場時疫的陰影下寫的,而且首先將在這種陰影里被閱讀這一事實太容易令人們從一定程度上懷疑這種可能性了。
然而,可以杜絕后世生活中的輕浮和悲劇的誠實職業(yè)是不存在的。盡管危險很多,如被視為丑聞和簡化論、無意識的陳規(guī)老套和好色的官能主義,最后還有向敵視?聻橹畩^斗的一切的批評家們提供新的炮彈這種危險(這并非最不重要),我仍堅定地前行,力圖盡我所能說出全部真實。
我的一部分宗旨是老式的:敘說真實從來就是歷史作家的本分。
另一部分宗旨同樣是坦誠的,盡管不大容易說明它的道理。從很多方面看,整整這一本書都是在為此提供證明。米歇爾·?潞么跏20世紀的代表人物和杰出的思想家之一。他的生活和他寫作的文本是按一種可使二者相互佐證的方式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的。因此,細述他生活的全部涉及哲學的方面(無論其中的某些內(nèi)容可能看起來是多么的令人震驚),不僅完全應(yīng)該,而且非常重要。
我寫作本書還出于一種較具個人色彩的目的。我這人懷有這樣一種令人不很愉快的信念,即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亞里士多德式的中道,什么柏拉圖式的關(guān)于善的理念,什么隱含在我們的推理能力之中的道德羅盤,以及什么謀求意見一致的調(diào)節(jié)機制,好像靠這些東西我們就有可能消除各種生活形式之間的激烈競爭,就有可能協(xié)調(diào)它們那些尖銳對立的要求似的。故而尼采的哲學總讓我感到困惑和憤怒,因為尼采的某些追隨者犯有殺人暴行,而我又不能依據(jù)他的哲學的內(nèi)在邏輯(這種邏輯迄今無人能夠駁倒)找出消除這種暴行的簡便方法。
總之,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被曝光之后,弄清過一種深思熟慮的超善惡的生活這句話的含義,就顯得特別有必要了。而在這方面,除了研究?逻@位最富革命性而且極為認真的戰(zhàn)后尼采派的生活之外,恐怕別無更好的辦法。
當然,這決不是探討?伦髌返奈ㄒ煌緩。他的書早就大獲成功,同其他的經(jīng)驗領(lǐng)域、其他的智力類型發(fā)生了接觸,在觀念的碰撞中浮沉起落。正像所有時髦人物的遭遇一樣,人們關(guān)于福柯也講了許多胡說八道的話,并以他的名義干了許多胡作非為的事。但他仍應(yīng)享有一定的聲望,因為即使沒有什么別的貢獻,至少他在啟發(fā)過多種開拓性的歷史哲學研究方面是功不可沒的。例如,彼得·布朗(Peter Brown)那部令人稱絕的、關(guān)于早期基督教時代棄絕性生活現(xiàn)象的再檢討之作《身體與社會》
(The Body and Society),保羅·韋納在《面包與競技》 (Bread and Circuses)中對古羅馬風俗制度的闡釋,伊恩·哈金(Ian Hacking)探討推理的統(tǒng)計學方法發(fā)展史的《馴服偶然》
(The Taming of Chance),弗朗索瓦·埃瓦爾德(François Ewald)關(guān)于19世紀法國工人的薪水和健康保險的研究著作《精明的國家》
(The Provident State)等。這僅僅是一份長長的清單的開頭,而且這份清單還在不斷加長。
不過,這些研究盡管顯示了?碌闹髟诩盍钊伺d奮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學術(shù)研究方面的力量,最終卻并沒有使我們接觸到這位哲學家的作品中最奇特(或許也是最令人不安)的東西。?略谌ナ乐霸笪覀儗λ右岳斫狻
每時每刻,每走一步,他在1983年這樣告誡說,人們都必須把他們所想所說的同他們所做的,同他們的真實身份進行對照。這就需要考察觀念和存在以及夢想和現(xiàn)實的融合,或者說是甄別這種混淆不清。正如?滤裕憾床煲粋哲人的個人詩意態(tài)度的鑰匙,不可到他的思想里去尋找(好像從哲人的思想可以推斷出他的態(tài)度似的),而應(yīng)從他的生活式哲學、他的哲學生活、他的精神特質(zhì)中去尋找。
本書,即是為紀念米歇爾·?露浭龅囊环N哲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