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澡堂》成書于1809—1812年,全書共兩編。前編描寫的是澡堂男子部的情景,時間上是從清晨一直到午后,一片熱鬧喧囂的氣氛。浴客中有癱子豚七、70歲的隱居老太爺、帶著孩子的金兵衛(wèi)、胡吹亂奏的江湖醫(yī)生、錯把別人內褲當毛巾的外鄉(xiāng)人、醉漢、瞎子等數(shù)十個人物,以及19個小場景。二編則描寫澡堂女子部,同樣熱鬧非凡。浴池中有各種身份的女人,藝妓、使女、女兒、母親、媳婦、婆婆、乳母等,年齡跨度大,總共16個小場景。這些前來沐浴的男女老少,每個人的性格通過對話被塑造地鮮明異常,風趣無比。輕霧繚繞的澡堂內家長里短、世相混雜,織就江戶庶民生活的逗趣百態(tài)。
式亭三馬(1776—1822),本姓菊地,名泰輔,亦寫作太助。他是日本江戶時代古典文學中“滑稽本”的代表作家,所著頗豐,據(jù)記錄約共有135部。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紹興人,中國現(xiàn)代著名散文家、翻譯家、思想家。一生著譯傳世約1100萬字,其中翻譯作品居一半有余。
七 關于家私花光的浪蕩的話
名叫八兵衛(wèi)的男子,滿頭冒著熱氣,用手巾當作圍裙,系在腰間,在抖擻衣服。
名叫松右衛(wèi)門的男子,舊式地把丁字帶的直條夾在下巴底下,在系帶子,手巾卻是團作一團,擱在頭頂上。
松右衛(wèi)門:“八兵衛(wèi),你看那個吧。戴著深沿的草笠,穿著碰一下就要撕開了的外褂,那里走著的討人厭的那個人,那是原來有三十所的地產的地主的現(xiàn)形呀!
八兵衛(wèi):“是那拐角的浪蕩么?”
松右衛(wèi)門:“正是呀。說可憐也是可憐。心術不好的話,便都是那個樣子呀。”
八兵衛(wèi):“在那時候,可不是撒呀撒呀,天王老爺那副樣子么?”
松右衛(wèi)門:“那老頭兒從伊勢出來,在一代里成了功?墒牵鞯煤芰。總之是不請人吃喝的。今天市上魚很多,想給店里用人們吃一頓,便在大盤子上邊,若是醋煎大鳁魚便是五條,頭尾整齊地排著,像是依照小笠原流的儀式,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躺在那里。若是小魚呢,今天買來燒好,明朝一早自己提了筐子,走到魚市去。魚市場團團地走上一轉,出不起價錢,買了些泥蘿卜的折斷了的來,把那昨天燒的小魚一條條地放進去,做成紅燒圓片蘿卜,這便是正菜。家里雖是有好些老媽子使女, 菜總是老太太出來, 很仔細地來盛好。老太爺把那小魚拿來,嘎吱嘎吱地從頭咬了吃,說道魚的鮮味是在頭里,所以四五十個伙計徒弟也沒有辦法,都只好從魚頭吃起。而且在那里什么都不會過時。一年到頭,早上是茶粥,中午只是醬湯, 晚飯是黃蘿卜, 而且咸得要命,只要兩片,連吸白開水的菜也就有了。今日說是佛爺?shù)娜兆,八杯豆腐在碗當中悠悠然地游泳著。擱了木魚片的醬湯,只在財神節(jié)和生日那時候才有。三頓飯之外所吃的東西是,冷飯曬干的干糧的鹽炒,中間加入從鄉(xiāng)下送來的煮黃豆,可是你知道,那豆的數(shù)目是,要打鑼敲鼓去找才好哩。這個炒米之外,便是自造的甜酒了。老太太是上總地方的出身,只是做叫作薩摩炒米這種點心。此外什么吃喝的東西, 全都沒有。因為對于祖先尊重,往來的人也用心使喚,所以家私當然就長起來了。金銀生利息,抵押的房產收進來,生意上又賺錢。在一時間就成了大財主了!
八兵衛(wèi):“的確,我也聽我們父親講過他的故事。總之酒是只在財神節(jié)才有,平常有客來的時候,叫兩碗面來,放在鼻子前面,說道請請,不要客氣地請吧!可是這里只有兩碗,客人只好吃了一碗就走。這之后,主人便叫奶奶呀,那么我們分吃了吧,你也來吃一點,于是一人一半地吃了。那么樣,錢自然就積下來了呀。”
松右衛(wèi)門:“第一他是運氣好。只在三十年間,就有地產三十二三處,土藏三十,地窖二十五六,加上往來的人數(shù)算來,那真是了不起的大家了!
八兵衛(wèi):“這些就只有兩三年,都花光了!
松右衛(wèi)門:“可不是吧。搞光是容易呀,可是一文錢也不是輕易賺得來的。你們是還年輕,別去花錢,這是要受到金罰的。——對不對,伙計?這伙計一聲不響的,大概也已經買有股子了吧?”
伙計:“噯,果子么,只有買了來吃早飯。錢這個物事怎么也積存不起來!
松右衛(wèi)門:“不,不,那是頂好積存的東西。因為心術不好,才積存不了。住在這江戶好地方,哪里會有積存不了錢的事情呢?因為這里是錢和金子都聚在一起的好地方,所以各地的人都走了攏來,來發(fā)財?shù)穆铩D慊镉嬋绻幌肱X,那么住在鄉(xiāng)下,吃了雜糧飯凍著,豈不好么。怎么,沒有話說了吧?”
伙計:“啊,這是我錯了!
松右衛(wèi)門:“可是這里也有指望。這伙計是有出息的。凡是討厭厚棉衣服的人,總要倒楣。你要知道,你的衣服假如成了薄棉,那就完了。——八兵衛(wèi)也是現(xiàn)在只有一個阿媽,要好好地孝順。不要叫她多操心。唐國的叫作什么的唐人呀,在寒中想去掘筍,還掘出黃金的飯鍋來了呢!”
八兵衛(wèi):“噯,我們孝順是掘不著黃金鍋的,只是叫那挑著紫銅鍋的來給點甜酒罷哩!”
松右衛(wèi)門:“那么也就行了!F(xiàn)在的那個浪蕩,接受了那些家私,弄成這個模樣,正是不孝的報應呀!在那老頭子出喪的時候,要燒香了,卻學那戲子的樣兒,穿了披風禮服,趿著腳走路。立刻要同父母永別了,一點都看不出哀痛之情,這樣的人是不成東西的,大家這樣想著,果然不出所料。什么藝妓呀,幫閑呀, 啊,這樣那樣的,種種的人物都弄到家里面去,嘩啦嘩啦地鬧一通,還有臺基啦,窯子啦,滑倒了躺下了的,里里外外的用度加多了。朋友們中間的來往,就成了完啦大明神。老頭子身里的油終于干了。雖然如此,還是傲慢的看不起人,什么文盲咧,俗物咧那么地說,把他的那茶磨子的本事高掛在鼻子上。單是茶室就不知道改造了幾回。那真是所謂什么讀豐后的不懂得豐后[吧。總而言之,一個人的身家要用心保守,用心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