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傳》講述值此世紀(jì)末,衷心祈愿這里所議論的人物在下一世紀(jì)的中國現(xiàn)實生活中淡出;當(dāng)然,作為光輝的典型人物,他將和哈姆雷特、唐·吉訶德等不朽的名字一樣萬古不朽。阿Q,是一個卑微渺小的人物,但卻是一個巨大的名字。我不說:“偉大”而說“巨大”,是因為這個小人物的確稱不上偉大,但這個名字的歷史的和美學(xué)的涵容量卻真是巨大得無比,我想不出世界任何一個文學(xué)人物能有阿Q那樣巨大的概括性,把幾億人都涵蓋進去。幾乎每個中國人,你,我,他,都有阿Q的靈魂的因子。阿Q是一個“做奴隸而不可得的時代”的奴隸,比“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的奴隸更可悲。做不穩(wěn),就要掙扎。他的掙扎當(dāng)然不可能有過五關(guān)、斬六將或爬雪山、過草地那樣的英雄事業(yè),但作為一個小人物,他的一生也夠悲壯的了。使阿Q的一生煥發(fā)悲壯的光采的是,他不僅呈現(xiàn)了清末民初的一個普通百姓的靈魂,幾千年來成群而生、成群而死的默默的生長和枯死的靈魂;更是藉著這個靈魂的勾勒,多方面地全國民性的痼疾爆了光。阿Q雖然槍斃了,但他的陰魂不散,時時附在中國人的身上。因為痼疾的病灶埋藏得既深且久,不時復(fù)發(fā),至少在本世紀(jì)還是常見病和多發(fā)病。但愿即將降臨的新世紀(jì),這個人物在中國淡出,只留下無與倫比的形象在藝苑中永生。這肯定也是創(chuàng)造這一典型人物的魯迅的夙愿。
我要給阿Q做正傳,已經(jīng)不止一兩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這足見我不是一個“立言”的人,因為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而終于歸接到傳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鬃釉,“名不正則言不順”。這原是應(yīng)該極注意的。傳的名目很繁多:列傳,自傳,內(nèi)傳,外傳,別傳,家傳,小傳……,而可惜都不合!傲袀鳌泵,這一篇并非和許多闊人排在“正史”里;“自傳”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說是“外傳”,“內(nèi)傳”在那里呢?倘用“內(nèi)傳”,阿Q又決不是神仙!皠e傳”呢,阿Q實在未曾有大總統(tǒng)上諭宣付國史館立“本傳”——雖說英國正史上并無“博徒列傳”,而文豪迭更司⑺也做過《博徒別傳》這一部書,但文豪則可,在我輩卻不可。其次是“家傳”,則我既不知與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孫的拜托;或“小傳”,則阿Q又更無別的“大傳”了。總而言之,這一篇也便是“本傳”,但從我的文章著想,因為文體卑下,是“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所以不敢僭稱,便從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說家所謂“閑話休題言歸正傳”這一句套話里,取出“正傳”兩個字來,作為名目,即使與古人所撰《書法正傳》的“正傳”字面上很相混,也顧不得了。
第二,立傳的通例,開首大抵該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趙太爺?shù)膬鹤舆M了秀才的時候,鑼聲鏜鏜的報到村里來,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的說,這于他也很光采,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xì)細(xì)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其時幾個旁聽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趙太爺家里去;太爺一見,滿臉濺朱,喝道:
“阿Q,你這渾小子!你說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開口。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你敢胡說!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姓趙么?”
阿Q不開口,想往后退了;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
“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
阿Q并沒有抗辯他確鑿姓趙,只用手摸著左頰,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訓(xùn)斥了一番,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約未必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里,也不該如此胡說的。此后便再沒有人提起他的氏族來,所以我終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還會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論“著之竹帛”,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著了這第一個難關(guān)。我曾仔細(xì)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沒有號——也許有號,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征文的帖子: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而他又只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先前,我也曾問過趙太爺?shù)膬鹤用畔壬l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據(jù)結(jié)論說,是因為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個同鄉(xiāng)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個月之后才有回信,說案卷里并無與阿Quei的聲音相近的人。我雖不知道是真沒有,還是沒有查,然而也再沒有別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還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這近于盲從《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還有什么好辦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貫了。倘他姓趙,則據(jù)現(xiàn)在好稱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說是“隴西天水人也”,但可惜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貫也就有些決不定。他雖然多住未莊,然而也常常宿在別處,不能說是未莊人,即使說是“未莊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還有一個“阿”字非常正確,絕無附會假借的缺點,頗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卻都非淺學(xué)所能穿鑿,只希望有“歷史癖與考據(jù)癖”的胡適之⒂先生的門人們,將來或者能夠?qū)こ鲈S多新端緒來,但是我這《阿Q正傳》到那時卻又怕早經(jīng)消滅了。
魯迅(1881-1936),中國現(xiàn)代偉大的文學(xué)家和翻譯家和新文學(xué)運動的奠基人。原名周樹人,字豫才,浙江紹興人,出身于破落的封建家庭。青年時代受進化論思想影響。
1902年去日本留學(xué),原學(xué)醫(yī),后從事文藝等工作,企圖用以改變國民精神。1909年回國,先后在杭州、紹興任教。辛亥革命后,曾任南京臨時政府和北京政府教育部部員、僉事等職,兼在北京大學(xué)、女子師范大學(xué)等校授課。
1918年5月,首次用“魯迅”為筆名,發(fā)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對人吃人的制度進行猛烈,地揭露和抨擊,奠定了新文學(xué)運動的基石。五四運動前后,參加《新青年》雜志的工作,站在反帝反封的新文化運動的最前列,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偉大旗手。
1918-1926年間,陸續(xù)創(chuàng)作出版了《吶喊》、《墳》、《熱風(fēng)》、《彷徨》、《野草》、《朝花夕拾》、《華蓋集》、《華蓋集續(xù)編》等專集,表現(xiàn)出愛國主義和徹底的民主主義的思想特色。其中,1921年12月發(fā)表的中篇小說《阿Q正傳》,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杰出的作品之一。1926年8月,因支持北京學(xué)生愛國運動,為反動當(dāng)局所通輯,南下到廈門大學(xué)任教。1927年1月到當(dāng)時革命中心廣州,在中山大學(xué)任教。“四一二”事變以后,憤而辭去中山大學(xué)的一切職務(wù)。其間,目睹青年中也有不革命和反革命者,受到深刻影響,徹底放棄了進化論幻想。1927年10月到達(dá)上海。
1930年起,魯迅先后參加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和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等進步組織,不顧國民黨政府的種種迫害,積極參加革命文藝運動運動。1936年初“左聯(lián)”解散后,積極參加文學(xué)界和文化界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從1927-1936,創(chuàng)作了《故事新編》中的大部分作品和大量的雜文,這些作品收錄在《而已集》、《三閑集》、《二心集》、《南腔北調(diào)集》、《偽自由書》、《準(zhǔn)風(fēng)月談》、《花邊文學(xué)》、《且介亭雜文》等專集中。魯迅的一生,對中國的文化事業(yè)作出了巨大的貢獻(xiàn);他領(lǐng)導(dǎo)和支持了“未名社”、“朝花社”等進步的文學(xué)團體;主編了《國民新報副刊》、《莽原》、《奔流》、《萌芽》、《譯文》等文藝期刊;熱忱關(guān)懷、積極培養(yǎng)青年作者;大力翻譯外國進步的文學(xué)作品和介紹國內(nèi)外著名的繪畫、木刻;搜集、研究、整理了大量古典文學(xué),批判地繼承了祖國古代文化遺產(chǎn),編著《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xué)史綱要》、《唐宋傳奇集》、《小說舊聞鈔》等等。
1936年10月19日病逝于上海。
第二章 優(yōu)勝記略
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也渺茫。因為未莊的人們之于阿Q,只要他幫忙,只拿他玩笑,從來沒有留心他的“行狀”的。而阿Q自己也不說,獨有和別人口角的時候,間或瞪著眼睛道:
“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
阿Q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谷祠里;也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工作略長久時,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們忙碌的時候,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狀”;一閑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只是有一回,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阿Q真能做!”這時阿Q赤著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別人也摸不著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阿Q很喜歡。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對于兩位“文童”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趙太爺錢太爺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獨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加以進了幾回城,阿Q自然更自負(fù),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莊人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里人卻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里卻加上切細(xì)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未莊人真是不見世面的可笑的鄉(xiāng)下人呵,他們沒有見過城里的煎魚!
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惜他體質(zhì)上還有一些缺點。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于何時的癩瘡疤。這雖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為不足貴的,因為他諱說“癩”以及一切近于“賴”的音,后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后來,連“燈”“燭”都諱了。一犯諱,不問有心與無心,阿Q便全疤通紅的發(fā)起怒來,估量了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總還是阿Q吃虧的時候多。于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
誰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義之后,未莊的閑人們便愈喜歡玩笑他。一見面,他們便假作吃驚的說:
“噲,亮起來了!
阿Q照例的發(fā)了怒,他怒目而視了。
“原來有保險燈在這里!”他們并不怕。
阿Q沒有法,只得另外想出報復(fù)的話來:
“你還不配……”這時候,又仿佛在他頭上的是一種高尚的光容的癩頭瘡,并非平常的癩頭瘡了;但上文說過,阿Q是有見識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點抵觸,便不再往底下說。
閑人還不完,只撩他,于是終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xiàn)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于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來每每說出口來,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們,幾乎全知道他有這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黃辮子的時候,人就先一著對他說:
“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阿Q兩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么?”
但雖然是蟲豸,閑人也并不放,仍舊在就近什么地方給他碰了五六個響頭,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以為阿Q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鐘,阿Q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不也是“第一個”么?“你算是什么東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敵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幾碗酒,又和別人調(diào)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勝,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頭睡著了。假使有錢,他便去押牌寶,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滿面的夾在這中間,聲音他最響:
“青龍四百!”
“咳~~開~~啦!”樁家揭開盒子蓋,也是汗流滿面的唱。“天門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銅錢拿過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錢便在這樣的歌吟之下,漸漸的輸入別個汗流滿面的人物的腰間。他終于只好擠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別人著急,一直到散場,然后戀戀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罷,阿Q不幸而贏了一回,他倒幾乎失敗了。
這是未莊賽神的晚上。這晚上照例有一臺戲,戲臺左近,也照例有許多的賭攤。做戲的鑼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聽得樁家的歌唱了。他贏而又贏,銅錢變成角洋,角洋變成大洋,大洋又成了疊。他興高采烈得非常:
“天門兩塊!”
他不知道誰和誰為什么打起架來了。罵聲打聲腳步聲,昏頭昏腦的一大陣,他才爬起來,賭攤不見了,人們也不見了,身上有幾處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幾拳幾腳似的,幾個人詫異的對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進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錢不見了。趕賽會的賭攤多不是本村人,還到那里去尋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錢!而且是他的——現(xiàn)在不見了!說是算被兒子拿去了罷,總還是忽忽不樂;說自己是蟲豸罷,也還是忽忽不樂:他這回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轉(zhuǎn)敗為勝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
他睡著了。
第三章續(xù)優(yōu)勝記略
然而阿Q雖然常優(yōu)勝,卻直待蒙趙太爺打他嘴巴之后,這才出了名。
他付過地保二百文酒錢,憤憤的躺下了,后來想:“現(xiàn)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趙太爺?shù)耐L(fēng),而現(xiàn)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的得意起來,爬起身,唱著《小孤孀上墳》到酒店去。這時候,他又覺得趙太爺高人一等了。
說也奇怪,從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這在阿Q,或者以為因為他是趙太爺?shù)母赣H,而其實也不然。未莊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三,向來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則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錯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說。所以者何?就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但他既然錯,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這可難解,穿鑿起來說,或者因為阿Q說是趙太爺?shù)谋炯遥m然挨了打,大家也還怕有些真,總不如尊敬一些穩(wěn)當(dāng)。否則,也如孔廟里的太牢一般,雖然與豬羊一樣,同是畜生,但既經(jīng)圣人下箸,先儒們便不敢妄動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許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墻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在那里赤著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這王胡,又癩又胡,別人都叫他王癩胡,阿Q卻刪去了一個癩字,然而非常渺視他。阿Q的意思,以為癩是不足為奇的,只有這一部絡(luò)腮胡子,實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別的閑人們,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這王胡旁邊,他有什么怕呢?老實說:他肯坐下去,簡直還是抬舉他。阿Q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回,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只捉到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只放在嘴里畢畢剝剝的響。
阿Q最初是失望,后來卻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tǒng)的事呵!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的響。
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將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說:
“這毛蟲!”
“癩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的抬起眼來說。
阿Q近來雖然比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慣的閑人們見面還膽怯,獨有這回卻非常武勇了。這樣滿臉胡子的東西,也敢出言無狀么?
“誰認(rèn)便罵誰!”他站起來,兩手叉在腰間說。
“你的骨頭癢了么?”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
阿Q以為他要逃了,搶進去就是一拳。這拳頭還未達(dá)到身上,已經(jīng)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蹌蹌踉踉的跌進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辮子,要拉到墻上照例去碰頭。
“‘君子動口不動手’!”阿Q歪著頭說。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會,一連給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遠(yuǎn),這才滿足的去了。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為王胡以絡(luò)腮胡子的缺點,向來只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而他現(xiàn)在竟動手,很意外,難道真如市上所說,皇帝已經(jīng)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fēng),因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么?
阿Q無可適從的站著。
遠(yuǎn)遠(yuǎn)的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這也是阿Q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shù)拇髢鹤印K惹芭苌铣抢锶ミM洋學(xué)堂,不知怎么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來,他的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來可以做大官,現(xiàn)在只好等留長再說了!比欢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罵。
阿Q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于假,就是沒有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假洋鬼子”近來了。
“禿兒。驢……”阿Q歷來本只在肚子里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大蹋步走了過來。阿Q在這剎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阿Q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結(jié)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松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zhèn)鞯膶氊愐舶l(fā)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發(fā)生了回憶,又發(fā)生了敵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么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么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yè)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為了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
他這一戰(zhàn),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于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后輕松,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這斷子絕孫的阿Q!”遠(yuǎn)遠(yuǎn)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