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久至先生:
見信佳。我家庭院的石榴花快要開了。這是芙美子和姨父都很喜歡的花,讓它在此地綻放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而且,紫陽花已經(jīng)盛放了。現(xiàn)在我每天都如釋重負地想,當(dāng)初沒有在這塊地方建公寓實屬萬幸。
感謝您前幾天來訪問修建中的紀念館。您在漫天灰塵的環(huán)境里坐了那么長時間,姐姐很擔(dān)心會不會影響到您的健康。而且,您母親又住院了,想必您相當(dāng)擔(dān)心她吧。可是您卻不遠千里地來看我們,實在太不好意思 了。
其實,今天寫這封信的原因,主要是想和您商量前幾天我提到的那件事。由于我們幾個無法作出決定,所以想聽聽黑川先生的意見。
姨父生前經(jīng)常說:“我的畫不值錢,全都給我燒了!焙诖ㄏ壬鷳(yīng)該也知道,姨父對自己的畫,一直評價過低。
姨父曾經(jīng)畫過一幅小時候的我,還入選了二科展,但是從那以后就不太畫畫了。整天輔助芙美子經(jīng)營管理、拾掇庭院,假裝自己活得很隨心所欲一般。其實,為了不傷害到芙美子,也為了保護我們免遭訓(xùn)責(zé),他一直行事謹慎顧慮頗多。
那幅畫我的畫,不知是什么緣由,給了某地方文學(xué)館。畫芙美子的畫好像在姨父老家信州的朋友那里。還有一幅是家里附近堤壩的畫,由于姨父非常喜歡,所以我打算保留下來,掛在紀念館的畫室里。
其他的畫都被姨父藏在二樓的儲藏室里。用“藏”也許有點夸張,不怕黑川先生笑話,其實二樓有姨父專用的儲藏室,誰都沒有進去過。
在姨父奄奄一息之時,又向我強調(diào)了一次,“一定要燒毀所有的畫”。姨父好像對黑川先生也多次提到過吧。姨父曾苦笑道:“黑川先生阻止我說,燒了太可惜!钡俏艺J為,這是姨父的遺愿,所以我只能將畫燒毀。
姨父把篩選、編輯芙美子寫的文字作為自己的存在價值。同時也堅信這么做是為了保護家人。在姨父身邊生活了這么多年,我也認為姨父這么想是完全正確的。因為這個社會,會把很小的事情過分地夸大,說得玄乎其玄。
人們對芙美子這樣,對我們遺族也是。很多人不懂得體諒,他們認為我們一定是為了大賺一筆才把土地賣給新宿區(qū)。這次為了建紀念館,被污蔑了太多莫須有的事,我傷心得簡直難以言喻。因此,我認為姨父一直以來的選擇都是正確的。對芙美子和家人會產(chǎn)生負面影響的材料,無論是什么都不得見天日。
對于畫家“手冢綠敏”來說,是不希望自己留下的畫,遭世人議論的。尤其因為,芙美子是一位自負于繪畫才能的作家。芙美子在世時,有人把他們倆的畫作比較,好像還發(fā)生過不愉快的事。
所以我謹遵姨父的遺言,把二樓儲藏室內(nèi)的畫全部搬出來,一幅幅地?zé)龤。一共有三十來幅畫。早苗覺得太可惜,所以帶回去幾幅。剩下的全被我痛痛快快地?zé)龤г诜贌隣t里了。這是丈夫的遺愿,作為妻子的我必須聽從。
我以為油畫很容易燒著,其實不然。像在顯示著畫家的激情般,先有一層藍色的火焰包裹著表面,然后靜靜地、靜靜地?zé)。真意外,我本來以為一下子就會燃起熊熊火焰?
過了這么多年早已干透的顏料,像是被火焰喚醒般,一瞬間變得黏黏的。油畫似乎在哀嘆沒料到自己會被燒掉。當(dāng)時我感覺很害怕,但還是拼命地把它們燒毀。
早苗把畫一幅幅地從二樓搬來,堆在焚燒爐前。我不知道畫框尺寸是多少,但都不是很大。姨父特有的上色方法是,把灰色、茶色、土黃色和黑色,盡是暗沉的顏色一層疊一層地涂在油畫布上,畫出來的周邊景色大多單調(diào)枯燥。
“姨媽,這是什么?”
早苗發(fā)現(xiàn)了藏在油畫背面的文件袋。我吃了一驚,拆開袋口看。
沒有云朵的秋日正午的山巒
為絢爛青春而發(fā)燙的樹木間
神仙都打了哈欠
蓋滿大地的寂寥落葉
閉著眼什么都不用想
在我額頭捧起悲傷時
慢慢地來到無盡的遠方
向遠方釋懷了秋愁
收割的金黃麥穗
田野里的紅色花朵
疲勞與成熟
又怎樣
我現(xiàn)在活著
粗粗看了一下,芙美子的筆跡映入眼簾。對我而言,是十分熟悉的筆跡。我立刻告訴早苗,絕對不能讓新宿區(qū)的負責(zé)人看到。
早苗覺得很不可思議,問我原因。紀念館的負責(zé)人最怕遺漏資料。雖說是姨父的遺言,但關(guān)于燒毀油畫一事,一定讓他們痛惜不已。
我突然意識到,與其說這是“資料”,不如說是姨父不想讓別人看到而藏起來的東西。但是又不忍心丟棄,畢竟它是芙美子在這個世上活過的證據(jù)。
黑川先生,如果您愿意給我出出主意的話,我將立刻別函寄上芙美子的手稿。本來打算附入此信寄給您,轉(zhuǎn)念一想還是應(yīng)該先征得您的同意。畢竟,燒毀還是保留,是一個很難的決定,F(xiàn)在我才深切體會到,姨父所承擔(dān)的職責(zé)是多么沉 重。
內(nèi)容是芙美子親筆寫的游記。與其說游記,不如說是回憶錄。寫的是她在昭和十七年受陸軍委托,長期出訪印度尼西亞時候的事情。戰(zhàn)后,根據(jù)當(dāng)時的經(jīng)歷,寫了《浮云》一書。這份手稿就是印度尼西亞的回憶錄。
剛才的詩其實是《北岸部隊》a開頭的一首原創(chuàng)詩。早苗正好在讀《北岸部隊》,便告訴了我。
我裝作無意中向紀念館的負責(zé)人問起戰(zhàn)爭時期的事。原來被軍隊召集去的作家,是不允許以任何形式做文字記錄的。如果被發(fā)現(xiàn),一定會被銷毀。所以芙美子或許是在隊伍里偷偷地寫,或許回來之后邊回憶邊寫的。
前幾天我讀了這份手稿。讀完之后,全身被恐懼侵襲,手腳不停地顫抖。之所以會感到恐懼,是因為如果手稿內(nèi)所記錄的都是事實,那么姨父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讀完的呢?姨父沒有將它燒毀,一定是擔(dān)心這份手稿乍看之下很真實,但也不能排除其實是小說的可能。所以他躊躇不決,擔(dān)心自己萬一把文學(xué)作品處理掉怎么辦。但是,如果這份手稿都是事實的話,也許就等于在否決我們一直以來的生活信念。并且對芙美子的研究也會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
承蒙黑川先生的厚情,我一直都把信寫得這么長,真抱歉。說實話,現(xiàn)在姨父不在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所以請您讀完信后,務(wù)必給我一些建議。
時值換季,請保重身體。
平成三年 六月十五日
林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