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陵十三釵》《四十九日祭》等影視作品的熱映,把國人對于抗日戰(zhàn)爭這段歷史的關注,搬演到前臺。同類題材作品會有很大的讀者需求,會有一大塊市場空缺亟需填補。作為一個80后作者,對于這一嚴肅歷史題材進行反思的作品,尚未見到!痘ㄅc霧》可以說是80后、90后作者中,敘寫這一題材的第一部作品。
2.《花與霧》在題材及選取視角上,與小說《朗讀者》有一定相似之處!独首x者》能改編成電影,獲奧斯卡大獎,說明國際上對于二戰(zhàn)反思的前沿聲音,已從正面控訴戰(zhàn)爭罪惡,轉入探究戰(zhàn)爭給普通的親歷者們造成的持久創(chuàng)痛。而統(tǒng)觀國內出版界,反思抗戰(zhàn)的作品有之,而對戰(zhàn)爭對親歷者及后代人造成的“心靈余震”加以探究的作品卻并未見到。這是《花與霧》視角的獨特性,創(chuàng)新性之所在。若在宣傳中對此點加以突出,將是本書的一大賣點所在。
2007年,北京798藝術區(qū),一場畫展的開幕式。
在一處裝修頗有些先鋒意味的展廳里,墻壁上掛著新晉畫家呂橋的作品,F(xiàn)場觥籌交錯,男藝術家們或光頭或留著長發(fā),女藝術家們和女粉絲們穿著低胸小禮服,在人群里像魚一樣穿梭往來,手中端著高腳玻璃杯,里面的紅酒映著迷離的燈光搖漾如琥珀。藝術家們在忙著互相寒暄,交流著對某幅畫作的觀感,眾聲喧嘩,極端熱鬧。
穿樸素灰色毛線衫的老頭子宋天澤是這里面極不合時宜的一個人,簡直就像是異類。晚輩呂橋出于對他的尊敬,也怕他一個人在家中寂寞,特地去接了他來參加自己的畫展。然而在這些流光溢彩的小禮服、高跟鞋之間,天澤是很無措的,像孩童般有些慌亂。他就像是穿越時空而來的怪物,啪的一下就穿越到這兒來了,極端突兀。
展覽的最后,是一個小型的媒體見面會,畫展的主人呂橋走上演講臺,記者們都簇擁上來,爭著問他一些有關先鋒藝術的問題。
宋天澤頹然地在旁邊的觀眾席上坐下去,到老來,血壓高,站一會兒就會頭暈,眼前發(fā)黑,胸口憋悶,那口氣總像是要上不來。
他就是在那個恍神的瞬間看到她的。
他等了她那么久,找了她那么久。
她擠在人群里,扎著馬尾,穿著牛仔褲和帆布鞋,手里拿著筆記本、相機、錄音筆,有一些倉皇的樣子。
在一群時尚人士中間,在各色的眼影、唇紅、粉底、香水、黑絲、高跟鞋的夾攻中,她亦是恍如異類的存在,身材頎長,有流利的線條,穿簡單的白襯衣和藍牛仔褲,極清爽清涼,像藍天、白云和流水。
臉上未施脂粉,眼眸像兩潭清澈而安靜的泉水。長長的睫毛微顫著,如蝴蝶的觸角,令人不忍心去驚動。眼睛下面靠著鼻梁微微有幾粒小雀斑,臉頰上還有些未褪去的嬰兒肥,嘴唇便是少女天然的玫紅色。
這副樣貌他閉上眼睛在腦海里描摹過一萬遍。時光似乎于剎那間回轉。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抽緊起來,血流遲滯,那種極鈍重的、類似于痙攣的疼痛開始牽扯著他,身體簡直虛弱得要承受不住。
他捂住胸口,顫巍巍地站起來,扶著椅子的把手,一步一步地向她走過去,腿腳僵硬發(fā)麻,腳步陷進羊毛地毯里,被吞沒般的暄軟無力,僅僅幾步的路程走起來倒似有幾萬里的漫長。
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嘩的人聲,耀目的燈光,高調、張揚、夸張的笑鬧聲,似乎都被驀然地抽空了。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真空,而這真空里只有他跟她。
他走至她面前。嘴部肌肉僵硬,口唇干澀,舌頭仿佛有千斤重,如同夢中被魘住般不能發(fā)聲。
良久,他潤了潤干澀的口唇,發(fā)出一個極平淡無奇的音節(jié)。
他說:“姑娘!
眉眼間依稀相似,但這終歸不是她,他找了半個多世紀的人。
喑啞暗淡,像一枚生銹的鐵珠撲到灰塵里,吐出來的那一刻就湮沒了聲息。
然而她竟聽到了他的聲音,隔著一兩個人的距離,轉過頭來尋找聲音的來源,繼而她的目光落在宋天澤身上,她有些狐疑地打量著他,充滿疑慮。是呢,以她尚青澀淺薄的人生閱歷,她想不出來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在這種場合跟她搭話的理由。
宋天澤想得出來她眼中映現(xiàn)出來的自己的樣子,煙灰色毛線衫,布滿褶皺的米色棉布褲子,高大的身材整個傴僂下來,像一副皺了的皮囊。
她瞳孔清澈如水,反能照人如鏡鑒。他本相盡現(xiàn),無可遁身。
他渾濁的眼睛因微茫的一點希望,而散發(fā)出光芒,他斟酌著詞句,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楚憶城的人?”也許是因為緊張,他的舌頭有點打結,簡單的一句話像是用去了全身的力氣。女孩子看他一眼,有些詫異地搖搖頭。她甚至不太清楚這個名字到底是哪幾個漢字。
眼前的老人,滿布皺紋的臉上,那充滿希冀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下來,低著頭喃喃地說:“她如果還在的話,應該和你祖母差不多大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我現(xiàn)在正在寫一本回憶錄,想請你做一些文字整理統(tǒng)籌方面的工作。先預付給你三萬塊稿酬,可以嗎?”
女孩子低下頭去考慮,未扎住的幾縷發(fā)絲掠過兩頰,微風里擾擾地拂動著,癢癢的感覺。老人開出來的價碼很誘人。而她正是等錢用的時候。這個茫茫無盡的物質海洋,她淹溺其中,不得超脫。
走在西單的大街上,那些新款的服飾和化妝品永遠有著最魅惑人心的色彩。
他看出了她的疑慮,匆忙補充道:“不會耽誤你上班,你用下班或者是周末的時間過來都可以的!彼逼饋,口齒便有些磕磕絆絆的,不是那么清晰。
他唯恐她一口回絕了他。仿佛那便斷了他的整個生路。
她抬起頭來,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似的,抬手把滑下來的發(fā)絲抿到耳后去,清清爽爽的一張素臉面對著他,唇紅齒白,滾出來圓潤清晰的一個音節(jié)回答他。
她說:“好!睒O坦誠,極直接。
一點討價還價都沒有,起碼的一點架勢都沒有拿。
完全地無心機,不設防。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超出預想得輕而易舉。
天澤反而是用過了力的。
他像拿出全部的心力來對付一個勁敵,而她不過還是了然無心機。他心里心疼起她來,想,“傻孩子,倘若這是一個騙局呢?”
2007年,蘇昔22歲。大學剛畢業(yè)出來工作,在一家報社里做記者。
她每天五點半下班,從報社大廈出來,搭半個小時的地鐵,再轉公交,到東城。沒有什么意外的話,到宋天澤那兒正好七點鐘,
正是太陽落下去的時刻。
她第一次去他那里,她記得極清楚,是夏至那一天,一年里白晝最長的日子。
她從地鐵站出來,拿著宋天澤寫給她的地址,去找公交站牌的時候,確實費了點勁兒。天澤住在東城區(qū)雍和宮附近的一條小胡同里,并不是那么好找。
她到的時候,天還是惶惶的明亮。她穿過人煙阜盛的街道,街道是青磚路,落滿了細碎的槐花花瓣,街道旁邊的小咖啡館的玻璃門里漸次亮起燈盞,走進去穿白色長裙子的文藝女青年。
夏至那天,是蘇昔第一次到宋天澤的小院里來,發(fā)絲上尚沾著散發(fā)清香的白色花瓣,膝頭擺了一臺很輕便的筆記本電腦,正抬頭看著他,她在等待一個與她毫不相干的故事的開頭,因此神情里有一種她想掩飾卻沒掩飾住的,百無聊賴的散淡、無所用心。
他看看她近視鏡片背后極無辜純然的一雙眼睛,笑一笑,有些愴然,說:“我們就從這里說起吧。”
蘇昔抬頭看了宋天澤一眼,手指敲擊鍵盤,記下他所說故事的輪廓和片段。旁邊小茶幾上一只錄音筆也張開了耳朵。
他嗓音沙啞,有時會表達得磕磕絆絆,又經常會走神,叉入自己記憶的某一條迷走岔道里,沉溺到對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的描述中去。但蘇昔想,她還是可以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慢慢拼湊出他整個人生的樣貌。
蘇昔問他:“你當時為什么單單會找我呢?”
宋天澤說:“等我講完這個故事,你大概就會明白。你長得有些像一位故人。我總覺得你們之間有某種聯(lián)系!
蘇昔不置可否地笑笑,她想,那位故人應該就是那個叫楚憶城的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