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簡史》：

　　海和尚只在船靠岸系纜的時候出來，它喜歡纜繩上的桐油味。翻動纜繩，尤其是新纜繩，便會驚動海和尚。它循著桐油的氣味急急趕來，從不遲疑。好在海和尚從來不傷人，只是喜歡把漁船掀翻而已。較之于傷人，把船掀翻已是微不足道的害處了。你若聽到海和尚的呼嚕聲就回身去看，它不待你把它看清，就把船掀個底朝天，然后潛水逃走。若不回頭，海和尚的自尊便會受到傷害，認(rèn)為你對他不屑一顧。結(jié)果是一樣的——把你的船掀翻，再逃之天天。怎樣對付海和尚，成了一大難題。

　　海和尚在水下力氣極大，甚至能拖著船直接潛到深海，這樣一來，船就永遠(yuǎn)找不回來了。船可是漁家的性命，船丟了誰也吃不消。在這方面，海和尚的破壞力是驚人的。尋常人家誰都怕招惹到海和尚，而那時的海和尚卻又那么多，多到了令人見怪不怪的程度。那真是海和尚的黃金年代——每一家漁戶的船舷上都要趴著一兩個海和尚。海和尚的光頭也宛如燈盞，照透了船舷之上那片暮靄沉沉的天空，小船也罩上了一層薄而冷的光，海和尚已成為漁船的一部分。這是漁村早年記憶中罕有的亮色，并在今日不斷引發(fā)著懷舊之慟。

　　許多年后，海和尚在夢中成群結(jié)隊(duì)出現(xiàn)。那天晚上，一隊(duì)海和尚游過，宛如暗夜里漂流的燈盞，它們把海上的夢境戳出了幾個明晃晃的白斑。我看到它們從水底鉆出來，甩甩頭拋開了那些水珠。不多時，它們的前額上有鹽粒的結(jié)晶出現(xiàn)，這使它們的頭頂折射著滿天星斗之光。海和尚的頻頻出現(xiàn)，竟然令睡眠不得安穩(wěn)，一夜輾轉(zhuǎn)，不覺窗外天光大亮。

　　海和尚人夢，令我長相憶。

　　十幾年前，我在扇子崖遇到一位老船夫。我看見他時，他正拿著錘子修補(bǔ)一條小船。我和他交談時無意中提到了海和尚，老船夫給我講了一種辦法，能輕松地趕走海和尚。他說，海和尚最怕羞，因?yàn)樗�長得難看。腦袋上的鼻子只有兩個黑洞；眼睛是兩條細(xì)縫，幾乎看不到眼珠；而眼皮是透明的，這樣的結(jié)構(gòu)更適合水下生活，它在水下閉著眼游動，照樣可以透過眼皮看到水下的世界，輕松躲避水底的暗礁，也可尋找魚蝦的蹤跡。

　　海和尚的眼波在眼瞼內(nèi)流轉(zhuǎn)，這是世上最為含蓄的眼睛，它能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我們卻看不到它的目光。因此，它的心事無從窺測。好在它還是有自知之明，平時很少出來見人，也最怕人看到它的真面目。它肉墩墩的光頭在月光下能照出很遠(yuǎn)，兩只鰭狀的手搭在船舷上，滿船都被它的光頭照得雪亮。老船夫囑咐說，在系纜時聽到背后有一連串的呼嚕聲，或者有大片亮光照出自己的影子時，千萬不能回頭，那是海和尚來了。呼嚕聲是它喉嚨深處的劇烈抖顫，大片的亮光是它的光頭在自動發(fā)光。只要你一回頭，海和尚就會把船掀翻，船上的櫓槳錨纜等物什，連同艙里的鍋碗瓢盆都會掉進(jìn)水里，要想把船再翻回來，要找很多人幫忙才能辦到。要是海和尚耍起性子來，會把掀翻后的船拖進(jìn)深海，便再也找不到，那時就麻煩大了。漁家丟失一條船，就丟掉了生計(jì)，這便是海和尚帶來的災(zāi)難。

　　我趕忙請教破解的辦法。

　　老船夫笑著說，海和尚最怕羞，只要你不住地大喊“光頭、光頭”，通常情況下，喊到三四遍時，它以為你看到了它的臉，就會因?yàn)樾呃⒍�離開。要是聽見“撲通”的一聲，那就是它跳水走了，我們的船會沒事的。它的記性也很好，因?yàn)槟阈υ掃^它的光頭，它再也不會來搗亂，看到你的船也會躲著走。因?yàn)槟阈呷柽^它，它心里還會記著你，從此你就不用再怕海和尚了。

　　真有這么簡單？我有點(diǎn)不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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