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呼喚
　　一
　　十月底，神農(nóng)架林區(qū)就飄起了雪。初下雪時，雪并不大，也不密，只是像柳絮輕飄一樣飛揚(yáng)�？梢灰瓜聛恚�雪，蓋滿了屋頂、大山，壓斷了樹枝，整個神農(nóng)架林區(qū)都變成了茫茫一片的白。
　　早上起床，我剛把土豆放進(jìn)鍋里，忽然，聽見門外窸窸窣窣的聲音，仔細(xì)聽來像是一個小動物發(fā)出的。下雪天，常常有些小動物會因為寒冷或找不到食物，竄到村子里來。
　　打開門，我看見一大一小兩只黃狗站在門前。它們背上被雪覆蓋著，只有在身體抖動時，雪落到地上才露出棕黃色的絨毛。然而，剛顯露出一撮棕黃色的絨毛，立馬又被天上飄灑的雪花掩住。
　　真是兩個可憐的家伙。我準(zhǔn)備放這兩個可憐的家伙到家里來避避雪，可那只大黃狗見到我，用嘴推了小家伙一個踉蹌，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然后連連退后幾步。小家伙回過頭看了大黃狗一眼，跌跌撞撞地走進(jìn)了我的木屋。大家伙見小家伙進(jìn)了屋，它仰起頭看著我，眼睛里充滿了乞求。我心一酸，對著大家伙說：“我會好好照顧它的�！贝蠹一锼坪趼牰�了我的話，扭身消失在風(fēng)雪中。
　　我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它們事先安排好的。大家伙是讓我來飼養(yǎng)小家伙，讓它躲避這場來得極早，而且極大的風(fēng)雪。
　　望著大家伙消失在漫天的雪中，我一直在門口佇立了很久，直到雪掩埋了我的鞋底，頭上、衣服上也滿是雪花，這才回到屋里。這時那小家伙已經(jīng)趴在火塘邊，身上濕漉漉的，看上去很瘦，只是一層皮包骨頭，顯露出的骨頭似乎可以割斷一根繩子。讓我驚異的是，小家伙有一雙與其他狗狗不一樣的尖耳朵，那么惹人注目。
　　小家伙見到我，驚恐地跳起來，藏到房間里雜亂堆放著農(nóng)具的旮旯里去了。
　　看到它的尖耳朵，我恍然明白，小家伙不是黃狗，而是一條胡狼，也被稱作野狗，我們當(dāng)?shù)厝擞址Q之為豺。其實它和豺并非一類，卻與狼、犬等親緣關(guān)系接近，同屬于犬科動物。
　　外婆說，舅舅小時候也養(yǎng)過一條野狗，別看沒馴化的野狗很兇殘，野性十足，但通過人的飼養(yǎng)，也會像狗一樣對主人十分忠誠。
　　我決定收養(yǎng)這可憐的小家伙�？粗�小家伙趴在火塘邊，我便打開破爛不堪的木櫥柜，拿出一根火腿腸，剝掉外皮遞給它。哪知我的這一舉動竟然將它嚇了一跳，仿佛我遞過去的是一枚炸彈。小家伙以一種驚人的敏捷，輕盈、無聲無息地跳到了一邊。
　　我把火腿腸放到地上，站起身靜靜地看著它。大概是太饑餓的原因，它沒有再次跳開，也沒有靠近，只是不停地聳著鼻子，遠(yuǎn)遠(yuǎn)地嗅著地上那根火腿腸，并乜斜著看我。我假裝轉(zhuǎn)過身，眼睛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眼角的余光卻看著地上的小東西。小東西見我沒有動靜，它俯下身子，匍匐著接近了火腿腸，然后以閃電般的速度叼起火腿腸，急速地逃到房間的旮旯藏了起來。我聽見墻角破柜子下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是它在狼吞虎咽地解決掉那根火腿腸。
　　過了一陣子，小家伙從墻角里怯生生地出來，它的眼神很慌亂，又很貪婪地望著站在門前的我。
　　“吃吧！”我又剝了一根火腿腸扔到地上。小家伙這次沒有猶豫，它撲上來就把火腿腸叼在嘴里，然后再次躲進(jìn)墻角吃起來。
　　也許是因為這次友好的開始，小家伙開始對我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應(yīng)該說是對我的食物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但它還是害羞地躲到房間雜亂的旮旯，整天不會露面，只有聽見我回家的腳步聲，才會探出頭來，但表現(xiàn)得十分膽怯，眼睛里流露出害怕和渴望交織在一起的復(fù)雜表情——這是小家伙對食物的需求和對人類的恐懼夾雜出來的一種特有的情緒。每次給它喂食，我都是把火腿腸直接丟到地上，這時它才會從躲藏的旮旯里猛不丁地沖上前來，叼起火腿腸，然后又驚慌地藏進(jìn)陰暗的旮旯。
　　食物的誘惑，時間的流逝，使得小家伙好像不是那么畏懼我了，它在我身邊逗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但總是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有一天，我把火腿腸拿在手上，它竟然跳起來搶走了我手中的火腿腸。又過了幾天，它已經(jīng)從躲藏的旮旯里走出來，在房間里溜達(dá)，在我手中吃食，它鮮紅的小舌頭舔得我的手癢癢的。
　　大半個月過去了，它已經(jīng)能夠接受我的食物，還能接受我對它的撫摩。我感覺到這小家伙真像一條溫順的小狗。
　　我想，遠(yuǎn)古的狗最初走進(jìn)人類的生活一定是因為食物的誘惑，我們武陵地區(qū)的土黃狗應(yīng)該都是這種野狗進(jìn)入人類生活的先行者。
　　二
　　大概過了兩個月，小家伙的身體壯起來了，毛色也變得油光起來。它從房間的旮旯里完全走了出來，白天就像一只小狗趴在家門口，可一到夜幕降臨，特別是皓月當(dāng)空的時候，小家伙就顯得極度地不安分和煩躁，有時會掙脫我拴在它脖子上的繩子，瘋狂地朝野外跑去，黃色的絨毛像火焰一般燃燒。小家伙還會不時停下來，站在土丘上對著月亮發(fā)出嗷嗷的嚎叫聲。我知道，那是小家伙對荒野的渴望�？傻搅税滋�，它又會安靜得像狗一樣趴在門前。
　　我記得一位作家說過：被人飼養(yǎng)的動物它們體內(nèi)的血液是一分為二的，它們既渴望原野的自由，又離不開對人類食物的依賴。據(jù)我的觀察，其實很多東西還離不開人手的撫摩。
　　每當(dāng)我閑下來的時候，我喜歡用手撫摩小家伙的脖子。它會主動地仰起脖子，很舒適地讓我撫摩它。小家伙的毛并不像狗毛那么柔和，它是堅硬和粗糙的，但很有手感。
　　當(dāng)春天來臨的時候，小家伙已經(jīng)長成半壯大的野狗。和它相處久了，感覺小家伙還真像一條忠實的狗。每天我從外面回到家里，它都會像風(fēng)一樣撲到我身上，用鮮紅的舌頭舔著我的手掌，我也會獎勵它一根火腿腸。偶爾它也會發(fā)發(fā)野性，我手臂上的幾道傷口就是它的牙齒留下的痕跡。不過，它還是溫柔的時候多。只要我在家，它就趴在我腳下，我用手撫摩著它脖子上的毛，和它聊天。我叫它阿黃時，小家伙就會嗷的一聲回應(yīng)我。不僅如此，它還能聽懂我的指令，比如我把一根木棍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然后說：“阿黃，給我撿回來�！庇谑�，它就像一道黃色的閃電般沖出去，瞬間就叼著木棍站在我面前。自然我也會給它一根火腿腸作為獎勵。
　　這是一只靈狗。
　　我心中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
　　“野狗本來就比家養(yǎng)的狗機(jī)靈。”外婆說，“不管是家狗，還是野狗，它們都通人性，知道誰對它們好……”
　　外婆的話有些道理，我喜歡阿黃勝過喜歡一切。我把外婆留給我的最好吃的雞肉全部給它，把我攢下來的錢，全部買了火腿腸，還有回到家，我一定要抱抱它，和它親近一番。我喜歡阿黃也是有我的道理的，阿黃真的是聰明過人，家里養(yǎng)的雞啊、鴨啊、羊啊，它從來不去招惹，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這是因為，它剛來到家的時候，咬死了一只雞，我狠狠地打了它一頓，并懲罰它一天沒有給它食物。它記住了這個教訓(xùn)，從此不再犯同樣的錯。我家養(yǎng)了一百零二只羊，我沒事干的時候，就無聊地一遍一遍地數(shù)著羊，阿黃就站在我身邊，它嘴里嗚嗚的，好像在和我一起數(shù)羊。一天下午，羊群在大九湖的草地上吃草，忽然，天像被鍋蓋蓋住似的，剎那間一團(tuán)漆黑，草地四周的山嵐也黑了，草地更成了一片黑海，緊接著雷電交加，震耳欲聾的雷聲在草地上空爆炸。羊群被嚇壞了，四散亂竄。一百零二只羊朝著一百零二個不同的方向跑掉。
　　望著亂竄的羊群，我一時手足無措地傻站著，足足有半分鐘，我才記起身邊的阿黃，于是，我對著阿黃大喊了一聲：“把羊給我找回來。”
　　阿黃在雨中消失了，我也急忙頂著雨水往家里趕。讓我吃驚的是，等我回到家不久，就聽見院子里“咩咩”的叫聲。我把頭伸出窗外，看見阿黃正趕著羊擠在院子里。我興奮地跑到雨中仔細(xì)清點了一遍，一百零一只，差一只。我說：“阿黃，還有一只羊呢？”
　　我話音未落，阿黃又鉆進(jìn)雨中。半夜，我聽見窗外傳來幾聲“咩咩”的羊叫聲，我鉆出被子，看見阿黃和一只羊站在院外。
　　這樣的牧羊技藝是優(yōu)秀的牧羊犬都不可能具備的。說實話，自從我發(fā)現(xiàn)阿黃有這樣的牧羊技藝后，我們家的羊，我?guī)缀踉僖矝]有打理過，全由阿黃包了。
　　阿黃雖然跟人生活在一起，但它身上還是有野獸的氣息，所以，村子里的狗見到它總是會找碴兒，阿黃和村里的狗相見后必然大打出手。有時候全村的狗對阿黃群起而攻之，阿黃好像從來不知道害怕，反而會主動地找對手較量一番，雖然回到家中的時候，它總是遍體鱗傷。如果換成其他的狗，早就夾著尾巴藏在家里不再出門了。
　　外婆說阿黃是野性不改。不過，阿黃最終戰(zhàn)勝了村子里所有的狗，包括不可一世的牧羊犬——我猜想，牧羊犬不是打不過阿黃，而是被阿黃死纏爛打的韌勁折服了。所以，每當(dāng)我?guī)е�阿黃出門，村子里其他的狗見到阿黃，都會嗚咽一聲，退避三舍。
　　三
　　神農(nóng)架的秋天來得特別早，九月剛過，落葉松的果實幾乎在一夜之間把滿山燒得通紅，漫山遍野顯得比春天更為朝氣蓬勃。輕微的風(fēng)帶著果實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還有滿山的金菊的氣味在霧氣里翻騰。
　　田野里黃澄澄的稻穗垂著頭，山上的野果也成熟了，沉甸甸地掛在樹枝上，伸手摘下來就可以換錢。村民們開始忙碌著收獲，可村子里鬧起了狐災(zāi)。這群狐貍鬼得很，神出鬼沒的，只要是天一黑，它們就出現(xiàn)在村子里，村民們養(yǎng)的雞鴨和一些幼小的山羊都成了它們的獵物。神農(nóng)架屬于喀斯特地貌，怪石嶙峋，亂石叢生，洞穴更是遍地都是。狐貍抓住誰家的雞鴨，轉(zhuǎn)眼就鉆進(jìn)狹窄的山洞。村里的幾只獵狗對著狹小的山洞只是一陣無可奈何的狂吠。
　　村里的獵人也想盡辦法：設(shè)陷阱，安放捕獸夾，輪流值班……然而，沒能抓到一只狐貍。據(jù)有經(jīng)驗的獵人講，可能是獵人設(shè)置陷阱的時候，狐貍悄悄跟在獵人屁股后面，看到對方設(shè)好陷阱離開后，就到陷阱旁邊留下可以被同伴知曉的惡臭作為警示，所以，弄得獵人一籌莫展……
　　狐貍在整個村子里為所欲為，囂張跋扈，誰也沒有辦法。
　　令人驚奇的是，在這場狐貍的大屠殺中，我家的雞鴨安然無恙。當(dāng)然，不是狐貍們發(fā)善心，而是我家有阿黃在。
　　傍晚，落日把山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山頂一片血紅。天色很快就暗下來，我坐在自家土房的門前，阿黃卻趴在院子外。忽然，它站起身，聳起頸毛，紋絲不動地凝視著草地。在夕陽的余暉下，真像一尊雕像。
　　我猜想，它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可一會兒，阿黃竟然退回到院子里，藏到一堆雜亂的草垛下。難道有比阿黃更兇猛的野獸？我詫異地望著草地，果然，草地上出現(xiàn)了一團(tuán)移動的深紅色。
　　深紅色移動著漸漸靠近我的土屋。我看清楚了，這是一只非常美麗的狐貍。在夕陽的照耀下，狐貍火紅的皮毛像涂了一層油彩，在陽光下閃動著華麗的光澤。狐貍真是狡猾，它兩只肉感很強(qiáng)的耳朵豎著，并且在不停地轉(zhuǎn)動，直到它感到安全，才像箭一般沖了過來。
　　糟糕！院子外正有一只母雞在啄食，這可是我家最能下蛋的一只母雞。我正準(zhǔn)備跑出院子去護(hù)衛(wèi)那只母雞，卻發(fā)現(xiàn)阿黃從隱藏的草垛里爬了出來。它動作很遲緩，很莊重地伏著身子，一步一步向狐貍靠近，像一只正在接近昆蟲的變色龍般緩慢。狐貍也發(fā)現(xiàn)了阿黃，它奔跑的腳步猛然剎住，然后扭身想逃，可阿黃已經(jīng)像箭一般擋住了狐貍的去路，并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
　　突如其來的打擊并沒有使狐貍驚慌失措，它機(jī)靈地扭轉(zhuǎn)身體，頑強(qiáng)地對著阿黃反咬一口。猝不及防，阿黃咬住狐貍的嘴松開了，狐貍從阿黃嘴里逃掉了，然后機(jī)警地鉆到附近的一個土洞里。
　　這仿佛是一種莫大的恥辱，阿黃喉嚨深處發(fā)出咆哮聲，它挑起上唇，露出獠牙，以一種摧枯拉朽般的氣勢，沖向土洞。
　　阿黃本來就不是狗，是胡狼。胡狼的身體本來就很纖細(xì)，和狐貍相比也大不了多少，阿黃很快也鉆進(jìn)了土洞。就在阿黃鉆進(jìn)土洞的瞬間，我頓時感覺到腳下的地面仿佛在顫動，接著從地下傳出阿黃和狐貍以命相搏、撕心裂肺的打斗聲。
　　地下的廝斗聲把站在屋頂上的兩只大鳥驚嚇得呼嘯著飛起。
　　我內(nèi)心也感到極度懼怕，等打斗聲漸漸減弱，我才跑到洞口前。
　　洞里很黑，我不知道這個洞穴有多深。
　　我站在洞口，呼喚著阿黃的名字。
　　幽暗的洞中傳來動物急促的喘息聲。
　　……
　　四
　　阿黃灰頭垢面地從土洞里鉆出來，它眼睛里滿是紅色的血絲，嘴角掛著血，滴下紅色的涎水，嘴里叼著一只疲軟的被撕爛的狐貍的腿，狐貍的頭垂在地上。
　　“阿黃�！蔽叶紫律碜�，張開雙臂熱情地迎接這位凱旋的戰(zhàn)士�？砂ⅫS卻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看著我，嘴里發(fā)出犬類動物受到威脅時特有的低吼聲，似乎在這場和狐貍的打斗之后它已經(jīng)遺忘了以前發(fā)生的一切。
　　“阿黃！”我又叫了一聲，并再朝前邁了一步。
　　此時，阿黃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獠牙，低吼聲更大，似乎我這個人類的出現(xiàn)使得它極度不安，它在擔(dān)心我會搶奪它的食物。
　　我退后一步。
　　阿黃叼著狐貍從我面前飛快地跑開，朝著大九湖草地的方向。
　　它沒有回頭顧盼，一直向著草地深處跑去。
　　天色漸漸暗下來，阿黃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茫茫的草地中。
　　我知道，我和阿黃之間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阿黃又是野獸了，它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去了。
　　那兒才是它的生命所在。
　　我站起身，開始往回走，夜風(fēng)不時拂過，草地上發(fā)出輕輕的沙沙聲，這是一個荒野的生命在自由地游走。
　　去吧！
　　我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