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1913年,原籍是中國長葛縣老城。我不曾有過驚天動地的業(yè)績,是一個微小的人物。也不是研究學術的料子,更不具備研究《詩品》《楚辭》的資本。我之所以研究這些,完全是教書的需要,對舊解新說有疑問,鍥而不舍,由漸而然,我用了逾五十多年的時間呢。
不怕閣下笑話,我性魯,才識低下。記得幼小時家嚴先登公教我識字,讓我辨別尺、寸,說:“一尺是十寸”,“十寸是一尺”。繼而問我“區(qū)別何在?”我不假思索,便回答到“一寸是十尺,十尺是一寸”。氣得老父臉都白了,我還不知錯在哪裹。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我是多么笨拙的人。后來因父親不是國民黨員,被罷免掉小學校長,就教私塾了。我即跟著讀私塾,先講后讀,慢慢地開了竅。繼之,進小學、中學。中學的國文教師是孫緘三,著名的秀才。每次發(fā)作文,前三名都有獎:小楷本、作文本、拍紙簿呀,可我役得過一次。后來由拔貢張靖臣教國文,他在教育部當過愈事,和魯迅同過事,所以講魯迅的作品,也講自己的作品。記得有一次他說:“后院有一棵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真妙、真妙!”我不懂問道:“妙在哪里?”他說:“妙在重復一句,加重說明后院只有棗樹,修辭的妙法呀!”我認為語言有技巧,開始熱愛語文了,讀呀讀呀!讀了不少的古典小說,白話文裹自然有魯迅的,也有茅盾的,而且會用白話文寫文章了。偶爾也得到獎品,學習勁頭就更大了。中學畢業(yè)前,我還當過班上的壁報編輯呢。后來升人河南大學附中社會科學甲組,教國文的是蔣建章(鏡湖),他是武昌高師三杰之一,稍有名氣,也有作品(文史學類)。可我和同學就是不滿意他,因為他愛讀錯字,講錯義。一年多后,我們把他轟跑了——到如今我還以為學生選擇教師是正當?shù)男袨,是維護學生利益的正義行動。接課的教授是盧冀野(前)先生,他個頭不高,有一個習慣:在下堂前十分鐘必說《紅樓夢》一段,繪影繪聲,娓娓動聽,同學們都愛聽。當然講課也好,能扣著學生的心弦。我學習語文的興趣更高了。我對盧前先生,如今仍在懷念。報載他在臺灣某大學教學,是名曲家吳梅的學生。
在附中有個優(yōu)越條件,能不斷聽到教授們的講演,讓學生大開眼界。黎錦熙、馮友蘭、尹石公都到校作過講演。還記得陳夢家、聞一多也都作過講演,不,是座談。在七號樓二零二教室。陳夢家(詩人兼學者)放蕩不羈,把兩條腿放到桌上。聞一多并非風采奕奕,講話慢慢的,細聲細語。他說:“我不搞創(chuàng)作了,創(chuàng)作難呀!我轉而研究學術了!惫勗娙硕疾桓銊(chuàng)作了,可見創(chuàng)作不容易呀!我何人敢搞創(chuàng)作呢?也搞學術研究吧!他的話影響了我后半生的學術道路。
升人大學,高亨(晉生)先生講諸子專書及文字形義學,范文瀾(仲云)先生講《文心雕龍》及《中國通史》,羅根澤(雨亭)先生講《中國文學批評史》,嵇文甫先生講《中國社會經濟史》,邵次公(瑞彭)先生講音韻學及目錄學。邵先生有個怪脾氣,不進教室,在門外就哇啦哇啦講開了,不管有沒人聽。他還每堂必罵校長劉季洪“不懂辦學方法,不懂科目要求:像本科分量重,鐘點少怎么講完呢?今天不舒服,下課!”說完就走了。他還有個嗜好:吸大煙,所以課都安排在下午。關于他,還有一個值得說的故事——開封開禁煙禁毒大會,特約邵先生做講演人,這是對他的諷刺,可他講了,講的題目卻是“大煙禁不得”,“因為它是藥物,能治病”,還說“屬于什么科什么種……”我們在下面聽著覺得有意思,不是贊成或不贊成,而是佩服他的敢于用諷刺針對諷刺。后來聽說他吸的大煙是省府供給,你說怪不怪呢?他還有一筆瘦金體的字,寫得真好,就連板書也是一筆不茍,如果照相下來,可以當字帖臨摹呢!一堂課最后是四版書,四版恰容下,這是一堂課的小結,一篇好文章呢!他看不起新科學,說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算什么玩藝。后來他和某女生發(fā)生桃色案件,學校把他解聘了。最后病死在開封,遺稿被哄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