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很多細節(jié),韓述都已經成功地忘記了。
記憶好像有塊黑板擦,悄無聲息地抹去了他害怕回想的片段,留下滿地粉塵……
唯有一幕他怎么也擦不掉她站在被告席上,而他在臺下。
韓述不敢看她的眼睛,卻期盼著她能望他一眼?墒撬龥]有,他知道,一秒都沒有。
桔年的心里住著一個人,她堅信那個人只是閉上了眼睛。
很多年后,她做了一個夢,那個人終于睜開雙眼對她微笑,然而她卻哭了。
521級臺階上的那棵石榴樹,年年開出火紅刺目的花朵,
曾經一筆一畫刻下的hs&jn,誰陪著誰一起來看?
序 對不起,我愛你
很多時候,愛情就像個頑疾。
它在你最囂張的年紀潛伏,然后一旦你哪天活得突然對這世界放松警惕的時候,它就原形畢露地來了。你完全不知道這個不速之客是從哪一天開始造訪你的人生的,但是當它一旦入駐你的身體,你就發(fā)現(xiàn)它早已反客為主。漸漸地,你在一堆藥膏敗下陣來的氣急敗壞中徹底地沒了脾氣,慢慢地開始習慣它給你帶來的瘙癢、疼痛或者丑陋,慢慢地學會了與它和平共處,直至你終于享受這一切,承認它原本就是你身體或生命里的一部分。
而這一切,你必須得活到一定的年紀,才會懂。
年輕的巫雨不懂。所以他才會對感情里一直步步緊逼的桔年說:可是我有的記憶你也有,你就像是我自己。愛情里,他最不想找自己,連影子都不行。殺人犯的兒子是他一輩子都摘不下的緊箍兒。他不想連累桔年,但這種逃避更像是一種厭惡,因為只有桔年看見過,他戴上緊箍兒后的痛苦和猙獰。但在別人眼里,那也許是另一種帥氣。所以巫雨在最后像個亡命之徒一樣緊緊抱住了富家女陳潔潔,好像他睡了她,自己也就出身豪門了。
年輕的桔年不懂。所以她才會對亦步亦趨甚至卑賤到讓我做什么都可以的韓述一再地冷漠,請你離我遠一點。她早已原諒了那一夜的錯誤,所謂墓園里的秘密、每一次石榴花下的傾訴、刻在樹上的xhs&jn,甚至那一夜春潮的悸動,這些不過都是愛情里的布景、道具,它們總歸會陳舊、腐爛,也永遠不會喧賓奪主。她不會為它們的失去而哀傷,但她永遠地失去了巫雨。所以,她可以原諒強奸犯韓述,卻永遠不能原諒自己。她從不認為自己的幸福要靠別人的補償來成全,或者更殘忍地,在巫雨徹底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之后,她并不希望自己過得幸福。她在過往的愛情里苦修,寧愿往事的荊棘把自己扎得鮮血淋漓,卻不掉一滴眼淚地甘之如飴。
年輕的韓述也不懂。他軟硬兼施地愛著桔年,但每一個手段都鎩羽而歸。這個檢察院長的公子自信、智慧、禮貌、淵博、真誠、克制,卻在桔年這面哈哈鏡面前,映射出了所有的淺薄、虛偽、愚蠢、粗魯、不安和沖動。就像電競高手遇到一臺年久失修的臺式機,比賽在即,空有一身武藝卻無從下手,他唯有砸了它才能泄恨,可是發(fā)泄完了,理智和修養(yǎng)又督促他趕緊把電腦修好,不惜花比原機貴幾百倍的代價。他撞見了桔年不堪一擊的驕傲和她深不見底的脆弱,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卻不知道,他從來都救不了桔年,他要救的只能是自己。
顯然,掀開愛情小說的靚麗外衣,內疚才是藏在里面的真相。就像青春期的自慰行為,很多人惴惴不安于一滴精,十滴血的一時生理傷害,卻不知道內疚和自責才是殺傷力最強的伴隨一生的副作用。而借由這種副作用的陣痛或上癮,作者辛夷塢不露聲色地把原本安放風花雪月的浪漫場景偷梁換柱成了一個個心理罪現(xiàn)場,并煞有介事地向我們探討了全書救贖的深刻主題。
就像個冷靜的外科高手,辛夷塢用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剖開了所有的病體,又一針一線嚴絲合縫地一一縫合到位,而我們就像手術室門外焦急等待的病人家屬一樣,如此安慰于那一個個被推出來的看似毫發(fā)無損的身體。卻不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連回光返照都算不上。等病人們重新發(fā)作的時候,你一定會在加倍的心力交瘁中咒罵那個大夫。然而當你重新找到那個醫(yī)院,卻發(fā)現(xiàn),操刀的那個大夫根本查無此人。
但完全不必惱羞成怒。一個好的作家絕不會蠢笨地炫技,像個江湖雜耍一樣。她確實需要編織一張網絡,設立重重假象,誘惑讀者身陷其中,讓大家恐懼到忘記了掙扎,可最終會有燈亮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那只是場魔術,稍微一動你就完全可以逃離現(xiàn)場,實現(xiàn)自救。
所以,雖然這本小說《許我向你看》已經是被讀者念念不忘了十年的辛夷塢最具人氣的小說之一,但它依然是一部被嚴重低估的作品。不管是它重巒疊嶂卻又涇渭分明的結構,還是一波三折千回百轉的劇情,還是個個面目清晰讓人無法釋懷的人物,還是句句精準犀利又不失幽默的對白,都堪稱完美。
即便只是愛情這個掩體,辛夷塢也在小說里締造了桔年從仰望的愛到遙遠的愛再到絕望的愛最后回歸到世俗的愛這樣的一個焚心似火的層次。
而讓我們抓心撓肝的遠不是主人公們的談情說愛。譬如不甘心的下等人妓女平鳳和他同樣出身卑微的司機男友,他們最后一次為了夢想的財富飛蛾撲火、鋌而走險,竟是懷了那樣一個可笑的信念:人不可能一輩子不走運。那種無力感,就像美國電影《赴湯蹈火》里克里斯·派恩成功脫險卻一臉憂傷地對著警察說出那句臺詞貧窮是會遺傳的。而上等人韓述的中年老爸在官場上常年的權欲膨脹,自然容忍不了其生活中的不舉,在另一具肉體上的恣意妄為,也無不傳遞著韓國電影《金錢之味》一般的糜爛氣息;又或者性取向不明的唐業(yè),在跑路那晚向桔年遞出的那張宛如《2046》的船票。但誰都知道,那張票指向的不只是一個愛情的選擇題。
但即便是愛情倒在血泊中的巫雨對不能陪她一起遠走高飛的陳潔潔的內疚,一夜風流又不小心害她入獄的韓述對桔年的內疚,一直沒有把愛說出口的桔年對意外喪命的巫雨的內疚,敢拉著巫雨私奔卻不敢認領自己孩子的富家女陳潔潔對非明的內疚,優(yōu)柔寡斷的唐業(yè)對決絕又一往情深的滕云的內疚……辛夷塢用所有人的內疚駕輕就熟地編織了愛情的面子,以及那些盤桓在愛情里的涼薄、嘲笑、背叛、侮辱甚至損害,但我們跟著揪心和疼痛,卻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愛這個捉摸不透的東西,常常給人的無力感。這才是辛夷塢想要展示的愛情的里子,聯(lián)想到她之前的作品《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里鄭微和林靜那次猝不及防的離別,《原來你還在這里》中蘇韻錦和程錚那次悵然若失的錯過,《山月不知心底事》里向遠對葉騫澤那次掛斷電話流著淚的決絕,乃至《蝕心者》里方燈在傅鏡殊面前的縱身一躍,你就不得不承認辛夷塢對營造這種無力感的癡迷,就像鉆進一場掙脫不去的宿命,讓你一次次迷路,失魂落魄。
誰此刻沒有房屋,就不必建造
誰此刻孤獨,就永遠孤獨
里爾克的《秋日》被作者極其珍愛地引用在小說里,像是讖語,更是預言。辛夷塢的野心和慈悲也正在這里。
她不會讓桔年哭到最后。事實上,桔年在出獄后就已經沒有了眼淚。就像她最終下了船,告別了唐業(yè);就像她最終打開了門,迎進了韓述;就像她終于原諒又或者是報復,她再一次讓韓述擁有了她。
枇杷樹雖已亭亭如蓋,終抵不過心里那朵耀眼的石榴花。然而,不滿歸不滿,遺憾歸遺憾,我們終究還是要心安理得地在樹下乘涼過日子,說著無邊的風月和牢騷。
套用文里的一句話:不管好的記憶,壞的記憶,忘不掉的話就干脆記得吧,就像你一直按著自己的傷口,然后再松開,忽然就覺得沒有那么痛了。
愛是什么?
愛就是你舍不得丟棄的痛苦。
而帶著這種痛,我們才最終會咀嚼出生命的甜,原諒自己的所有無能,學著和過去握手言和。
李國靖
白馬時光創(chuàng)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