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這本小書收錄的是我自2005年以來寫的小論文、隨筆和書評。我是個手慢的人,所以別人的書是集腋成裘,我只能是集腋成袖。同時也不敢說其中有何真知灼見,這有待讀者來評判。唯一可說的是,書里每一篇文章確實都曾費過心力,下過功夫。
費心力和下功夫一方面因為自己就是一個現(xiàn)代中國歷史的研究者,每日都與這段歷史為伴,吃飯家伙豈有不鄭重對待之理;一方面來自于自己那份莫名的敬惜字紙的意識,總覺得既是要見人面的文字,別人滿不滿意無從把握,但使別人滿意的起點就在自己作文的誠意和心氣;最后則關(guān)乎自己對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一些關(guān)切,值得多說兩句。
書名花落春仍在出自道光三十年(1850年)庚戌科禮部覆試答卷。其時考題出淡煙疏雨落花天,俞樾依題作詩云:
花落春仍在,天時尚艷陽。
淡濃煙盡活,疏密雨俱香。
鶴避何嫌緩?鳩呼未覺忙。
峰鬟添隱約,水面總文章。
玉氣浮時暖,珠痕滴處涼。
白描煩畫手,紅瘦助吟腸。
深護薔薇架,斜侵薜荔墻。
此中涵帝澤,豈僅賦山莊。
據(jù)說此詩曾得到曾國藩激賞,此試自然也成了俞樾最刻骨銘心之科場一役。他憑此成了殿元,遂命名自家書齋為春在堂。而此句在今天看來正成為一個巨大的隱喻,提示我們?nèi)绾慰创F(xiàn)代中國的歷史。
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以變著稱,但如何察變卻是個到今日仍頗費人思量的問題。在既有的歷史敘述中我們多看到的是變化后的模樣(當然是否真是這等模樣也依然可以存疑),而不太清楚變化的過程,更模糊的是變化前的模樣。馬克思曾說: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我們恰恰對這些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重視不夠,以致常常只看到了落花飄零于泥塵的近代中國屈辱史,而看不到既有的春天究竟是在還是不在。
更重要的是,隨著中國既有春天的在與不在變得無關(guān)緊要(同時事實上依然還在),國人特別是讀書人的心目中徑自發(fā)展出了各自想象的春天與自以為的春天,并為了他們的想象和自以為而努力、奮斗,直到互搏與廝殺。
于是,落花、新枝、仍在發(fā)展卻不被人重視的既有春天和想象與自以為的未來春天就這樣在現(xiàn)代中國交織摻雜在了一起。這種因交織摻雜而互滲聯(lián)動的狀態(tài)既造成了現(xiàn)代中國歷史的困境,也開拓了現(xiàn)代中國歷史的新路。
從困境這一面來說,落花飄零即現(xiàn)代中國的黑暗沉淪確乎是當時每個中國人所經(jīng)歷的生存狀態(tài),但對于此種基本生存狀態(tài)的回應方式,各人卻有所不同,遂有中體西用、全盤西化、革命、改良、接續(xù)、調(diào)和等多種方案和主義。1935年陶希圣曾把中國之思想界分為封建社會的回想的陣營、資本主義的模仿的壁壘和社會主義懸想的陣線三大陣營。陶氏的說法與前些年流行的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和激進主義的三分法有一些相似,但所見更深,且其立場不在任何一方,因此也就不能引起各家教主的注意。在這些陣營、壁壘和陣線之中有堅持中國既有春天仍在且相當重要的,亦有篤信落花飄零之后必定會有另一個不同春天的,所以看上去針鋒相對、彼此對立,但其實它們大多都共享著同一個預設(shè),即張灝所說的前瞻意識。這種前瞻意識讓人對其身處的現(xiàn)實有強烈的沉淪感和疏離感,同時對縹緲的未來有無與倫比的熱切盼望。我將其稱為一種近于無可救藥的未來樂觀主義。
而之所以共享,是因為不僅我們常稱之為激進的那些主義有這種前瞻意識,那些曾幾何時遭無數(shù)人激賞追捧的改良主義等也不乏這樣的意識。這從廖平、康有為、梁啟超的著述中可以看得特別明白,其革命的目標之遠、范圍之廣和著力之深常令人感嘆和咂舌,讓人不禁要問,真的有改良派嗎?究竟誰是革命派?
現(xiàn)代中國的三重連續(xù)性困境由此產(chǎn)生。第一,新社會總是從舊社會脫胎而出的,因此現(xiàn)代中國再如何變,總有事實上仍在的春天,又有讀書人想象中的和自以為的未來春天。這常使時人產(chǎn)生一個基本的困惑,即如果自己既不贊成復古,又不愿意完全把西洋的整個搬過來,該怎么辦?
第二,正因為有此困惑,從中體西用開始,到調(diào)和新舊與接續(xù)中西,再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之說,它們雖有各自立說的理據(jù),但體現(xiàn)的都是一種以新舊雜存的方式來通向光明未來的嘗試。張東蓀對這種新舊雜存的思路做過有力的挑戰(zhàn),其挑戰(zhàn)的意義并不僅止于指出所謂新舊雜存很多時候不過是新舊共存,更重要的是點明了無論是雜存還是共存大概都是長期性的,新的增加一分,舊的便汰去一分。這種對時間力量的期待會讓前瞻意識強烈的國人急躁而迫切。他們一方面覺得這樣的期待是一種惰性,是人類本能上一種惡德,是人類文明進化上一種障礙,另一方面則無奈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就是新的不可以一天長大,舊的不可以立刻消滅,走向光明未來的路漫漫又長遠。
第三,光明未來的遙遠而不可得,讓現(xiàn)代轉(zhuǎn)型中的部分讀書人一邊經(jīng)歷著落花飄零的苦痛現(xiàn)實,一邊愈發(fā)覺得我們無法依靠時間的力量來再獲春天。郭沫若就警醒眾人說:不要以為春天去了,永遠會要再來!因此他們從盼望新的春天轉(zhuǎn)換成要主動創(chuàng)造新的春天,要一換而過的是種子,是土壤,甚至是氣候。在這樣的氛圍里,人們對那些正在養(yǎng)花以收獲春天之人的努力,常抱以有意忽視或無意忽略的態(tài)度,進而常常期盼調(diào)換一批更善于養(yǎng)花,乃至能呼風喚雨、創(chuàng)造春天之人。但歷史常常是不如意的,調(diào)換了未必更好(但也不一定更壞)?墒沁@樣一來,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敘述卻演化成為一個循環(huán)路徑:在北洋追慕晚清,在國民黨統(tǒng)治下懷念北洋,時至今日則有晚清風度北洋精神民國范兒等林林總總的舊日重現(xiàn)。其實質(zhì)都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借助談歷史而對現(xiàn)實形成一種批判。但這些批判常常忽視了一個基本邏輯:若對舊日的懷念成為循環(huán)和常態(tài),那么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從新路這一面來說,盡管近代中國有如此多的困境,但一個主權(quán)大致完整,疆域范圍基本保持,人口、民族依然眾多,文化有一線之續(xù)且有進一步復蘇跡象的中國仍在那里,這對一個經(jīng)歷過民族帝國主義時代的古老國家來說實在是一個奇跡。
從這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的奇跡中顯示出我們一定有新路可走。這條路不是簡單的脫亞入歐或者是成為東西洋列強標準中的民族國家,因為歷史和現(xiàn)實已經(jīng)說明脫亞入歐或是成為民族國家的短暫成功與長期虛妄,而且在追尋這虛妄的過程中,對自身和對他國都有無窮的流弊。中國的新路某種意義上正蘊藏在她的困境之中,即楊國強教授說的:
中國人不能不背負著舊有的歷史以因應新來的震蕩。
這句話洞穿了百多年的中國近代歷史!不能不表明舊有與新來的共存很多時候不是能夠人為來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從世界上一切可能的事物中精心搜集起的一堆好的方面,稍一碰撞就會化為灰燼!這種共存是我們脫不開的既存狀態(tài),有弊亦有利,有危亦有機。對歷史長河來說,百年不過一瞬,仍在的春天一方面或許是造成我們無窮困惑的部分原因,另一方面也是我們獲得生機的源泉。中國舊有的歷史在今日絕不只是我們要卸之而后快的包袱,相反,它能為我們已經(jīng)貧乏至極的政治、社會想象提供鮮活的養(yǎng)分。康有為、錢穆、章太炎、陳嘉異、聞一多、陳寅恪等近代思想大家的論述尤能說明這一點。他們的價值既在今朝,更在未來。
1907年魯迅曾說:往者為本體自發(fā)之偏枯,今則獲以交通傳來之新疫,二患交伐,而中國之沉淪遂以益速矣。放在清末的歷史環(huán)境看,魯迅之說無疑比那些東京、上海之仁人志士跳踉輕發(fā)的高蹈言論深刻得多。但一百一十年過去,中國似并未沉淪到底。在此前提下,我國本體自發(fā)究竟為何,中西交通傳來的是否僅是新疫,特別是二者究竟如何交伐、交伐產(chǎn)出何物等都仍是一個個進行中的問題,值得治史者用心去追尋與討論。
這是一場長程的競賽,且經(jīng)常不以成敗來論英雄!
本書能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要感謝責任編輯王婧婭的牽線搭橋與認真仔細的工作。書中各文蒙吳彬老師、王立嘉老師和黃曉峰、張明揚、任思蘊、饒佳榮、饒淑榮、葉祝弟、阮凱、張洪彬、周奇、石偉杰諸友不棄,曾先期發(fā)表于《讀書》《浙江社會科學》《學術(shù)月刊》《探索與爭鳴》《文史知識》《東方早報·上海書評》《文匯報·文匯學人》和澎湃新聞等各家報刊媒體。其中多篇的成稿有賴于許紀霖師和楊國強教授每年耗費心力和體力組織的專門面向年輕人的學術(shù)會議,會議期間既有學問思想的碰撞,又有舊雨新知歡聚的喜悅。不少文章背后的人與故事,待日后慢慢細說。
發(fā)表于2009年的《特立獨行的士人與世相》(收入本書改名為《一部特立獨行之書讀〈晚清的士人與世相〉》)是我在《讀書》雜志上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據(jù)聞當時羅志田教授已寫好楊國強教授大著的評論,要在《讀書》上發(fā)表,但為玉成年輕人的習作,遂將大作另投他處。羅老師是最適合論評楊著的學者,文章無論發(fā)表于何處,都是我們競讀爭閱的宏文。我的文章不過是談了些不上臺面的學習體會,此次借陋作出版的機會,附記于此,以感謝羅老師提攜后進的美意與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