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是誰(代序)
尊貴的大阿紫斯基
阿春非常擅長講故事。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故事到了她的口中總變得活色生香。如果她站著,微駝著背,直立著 的那腳承受身體所有重量,另一腳自然彎曲放于身前。橫在胸口的手臂托著另一只夾煙的手。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夾煙的手離開了支撐,一縷上升的青煙指向天空。如果她坐著,戲就全落到她眼睛里,從初一的月牙,亮著光圓成了十五。忽然烏云密布,朝我們?nèi)尤銎鸨ⅰ?/p>
節(jié)奏。她的故事有著神奇的節(jié)奏,別人學(xué)不會。只有她,可以在全部人屏息等待時狡黠地環(huán)顧全場,又在那不多一分讓人不耐煩也不少一分有人還沒緩過來時,揭曉答案。有時哄堂大笑,有時瞠目結(jié)舌。
一個好的說故事的人不一定需要好的聽眾,她可以把任何人培養(yǎng)成一個好聽眾。但一個好的聽眾一定渴望這樣一個好的說故事的人。
恬不知恥地說,我恰巧是個好的聽眾。
和阿春在好幾年前就認(rèn)識。那時我在曾厝垵開第一個客棧,叫時光客棧。她在村口租了個小店面,要賣冰激淋。掛上了個木頭招牌晴天見,說是只在晴天的時候開門賣冰激淋。乒乒乓乓搗鼓了起來,路過時常看到她灰頭土臉一身油漆蹲在地上。
沒多久小店就開起來了。
不包括門口屋檐下那只夠放一張桌子的位置(后來圍繞這有限的位置又做了圈木頭椅,欄桿可當(dāng)靠背。)屋內(nèi)一個小吧臺占去了一半的空間,吧臺左側(cè)是三角形的廁所(屋外上二樓的樓梯下的小空間,應(yīng)該有許多人從蹲坑站起時被上面那斜坡頂撞到過頭吧?)吧臺前是兩三張長腳凳。這樣個小店,在我看來最多可以一次性容納六個客人?竟然常常擠了十幾個人在那里彈琴唱歌吃冰激淋。當(dāng)年的的曾厝垵房租很便宜(當(dāng)年的當(dāng)年哪里房租都很便宜),賣冰激淋?一個三塊?我想了想,一天最多有五十個客人吧?一百五十塊,扣去房租水電成本,剩下五十。我坐在她店對面的朋友家客廳里觀察,表面上看似乎是人滿為患生意興隆,但我坐了多久那批彈琴唱歌的人就坐了多久,可以想象,彈琴唱歌時是不好吃冰激淋的,有時我大發(fā)善心,走到對面買個冰激淋吃,吃完了那個冰激淋順便抽了她三根煙。經(jīng)常還會有人急吼吼地沖進(jìn)來,問:廁所呢?不多久,他們店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非盈利性公廁。
為什么那時候沒和她培養(yǎng)出感情?大概因為我經(jīng)常臉很臭,她也經(jīng)常臉很臭,兩個臉很臭的人除了一個冰激淋三塊之類的對話外很難再蹦出一句別的話來。同樣徘徊在溫飽線的個體戶之間滿溢的愁緒縈繞在我倆身旁。
好奇有,窺探也有,但拉不下臉來先開這個口。我常去豆瓣看她的日記,知道哪幾個討人厭的小孩經(jīng)常去她店里玩,還有她的侄子,她的同學(xué),她的朋友。她記錄的人和事大部分都很明朗。而我對人類是否存有善一直持懷疑的態(tài)度,加上幾次去吃冰激淋她都在吧臺里埋著頭畫畫根本不搭理我,我只好安慰自己:這個人假假的,又陰陽怪氣,不跟我做朋友就拉倒吧。
不多久,我店非常倒霉地成為了全村唯一被拆遷的客棧。我搬到廈大附近的沙坡尾。中間大概隔了一年我們毫無交集。
有些時候會這樣,一些人我們以為揮揮手就過去了的,拐個彎卻又碰到。(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廈門太小)一次買菜的途中碰到她在找店面,問我這附近哪有好的店面。我十分驚訝:晴天見冰激淋店竟然還沒倒閉?!
想起幾天前,我深情款款地對芙蓉說:你知道嗎,今年我最大的收獲就是認(rèn)識了你。芙蓉還沒來得及喜極而泣,我又補(bǔ)充道:因為你,我認(rèn)識了阿春。
芙蓉是個特別外向的姑娘,在我?guī)状钨I菜路過他們店停下吃個冰激淋后,便把她引為知己。起因是我們關(guān)注了彼此的微博,自從有了長微博這個功能后我常把以前寫的東西拿出來發(fā)一發(fā),不夸張地說:根本沒人看!于是不得已我經(jīng)常用客棧的微博來來給自己點贊,留言鼓勵自己說寫的真好。某次芙蓉在看了一篇令狐沖后,鄭重其事地拉住我的手,真誠地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大聲地說:寫、得、太、棒、了!當(dāng)場我差點沒痛哭失聲給她跪下。(我這人很簡單的,只要夸我文章寫的好的,都是我的好朋友!而芙蓉,是近二十年來第一個對我毫不吝嗇贊美的人,為此我將一輩子感激她。)此后,我一寫出點雞毛蒜皮,就要拿給芙蓉看,一動不動盯著她看完,忐忑不安地等待她的點評。
我和芙蓉感情急劇升溫時,和阿春卻依然見面無話可說。有時到店里見芙蓉不在,坐不到五分鐘我就會離開。
轉(zhuǎn)變是在一個深夜。
那天大概十二點多快一點了,客人都入住了,沒人再來敲門找我拿個牙刷毛巾了。我有些無聊,決定帶著狗出去找芙蓉玩玩。穿過黑乎乎的漁港,去到了她們店。只有阿春和芙蓉坐在吧臺。我先是喝了杯咖啡,接著喝了杯晴天見犟驢。喝第二杯犟驢時,不知為什么和阿春聊起了以前的一個戀人。我隨意地說著,并沒有多少情緒起伏。喝到第三杯時,側(cè)過頭去看了眼阿春。她個子小小的,很深的雙眼皮,整個身子轉(zhuǎn)過來專注地看著我,兩腳踩在我椅子下的橫桿上。被這么看著,我有些緊張和尷尬,心里有些后悔,磕磕巴巴想換個話題。
你得多難過啊。她忽然說出這么句話。
我倉惶地看了她一眼,很害怕看到的是一張?zhí)搨蔚谋砻鎾熘榈紫聟s是掩不住僥幸和笑意的臉。太多人臉上可以看到過這種表情了,僵硬地壓著嘴角,深不可測的眼睛,和過度的高亢的的讓人分不清是驚訝還是喜悅的語調(diào)。
沒有,她不是那樣。只看她一眼,我就知道她是真的在為我難過,微微張開的嘴唇,傻傻看著我,眼神是無助的,茫然的,像目睹了車禍發(fā)生呆愣在馬路旁的小孩。我慌了,裝出的淡然被沖垮,前言不搭后語地又說了好些話。
這之后,我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敢跟她說任何難過的往事。只說一些開心的,愉快的回憶。歡樂和痛苦,都可以在和她述說時看著她的眼睛再翻倍地經(jīng)歷感受一次。
是那么奇怪,這么長時間的點頭之交,竟只是因為一個茫然無措的眼神,我就對她信任起來。這種信任僅靠直覺,沒有朝夕相處,也沒有患難與共。
有時我也很納悶,為什么我這個堅定的人之初,性本惡論擁護(hù)者會這么輕易淪陷?她也不算是個好人啊,對來店里消費的顧客冷若冰霜(并不是裝的,最好進(jìn)店后放下錢就馬上走)一次店里進(jìn)來了兩個女生,我的狗剛好在叫,女生非常怕狗,驚叫連連,我趕緊把狗抱在懷里。女生還是有些害怕,阿春忽然轉(zhuǎn)過頭來,非常不耐煩:那你們還想怎樣?要它去死嗎?現(xiàn)場非常的尷尬,我抱著狗不知如何是好,訕笑著:沒事的,狗不咬人,只是愛叫。她沒事人一樣繼續(xù)玩手機(jī)。
她還特別喜歡別人損她的店。新店剛開起來時還沒多少人知道,每天生意慘淡,我每次去都喜歡拿她們店里的一張大藤椅堵在門口,坐那曬太陽特別舒服。芙蓉有時看到會說:你別堵店門口啊,這樣客人來了怎么進(jìn)去啊?我若無其事:那有啥啊,反正你們店一個客人都沒有。阿春就在旁邊哈哈大笑。
阿春不僅喜歡講故事也喜歡聽故事,聽的時候還特別專心。久了朋友們都喜歡找她聊天,每天聽不同的人抱怨,再耗費一個晚上幫人家分析,想解決的辦法。有時一個陌生人,只要稍微投緣,就可以聊半天。等人走后,她面色憔悴,無精打采,說:今天實在是太累了。
有一次我看網(wǎng)易公開課,一個老師在講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印第安人的營地》,營地里一個婦女難產(chǎn),在房里痛地大聲喊叫。男人們躲到了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直到聽不到婦女叫聲的地方,默默地抽煙,婦女的丈夫因幾天前砍傷了腳躺在雙層床的上鋪,持續(xù)聽著婦女的尖叫。醫(yī)生熟練地給婦女做好了手術(shù)。臨走時發(fā)現(xiàn)上鋪的丈夫已經(jīng)自殺身亡。我把這個故事轉(zhuǎn)述給阿春聽,問她:你覺得自己是哪種人?是和大家一樣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呢?還是感同身受自殺的?
阿春楞了下: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要想下這個問題。
阿春陷入沉思。
有一次,我和阿春一起去海邊參加一個外國朋友的婚禮;槎Y非常浪漫,新娘和新郎都是帆船教練,新郎打扮成加勒比海盜杰克船長的樣子,在婚禮的最后楊起帆船載著新娘出了海。剩下的賓客們自己玩。沙灘上唱起了歌,大家跳起了舞。阿春那天穿著很漂亮的裙子,海風(fēng)吹著裙角貼在她的腿上。她被邀請?zhí)恢。有些靦腆,笑著。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踩錯步子也不知道,輕盈地躍動,幸福極了。
有一次,阿春告訴我一個夢。夢里的她坐在一棟老式紅磚墻邊長長的走廊盡頭。走廊兩邊盡是綠色,風(fēng)吹著,舒服極了。她聽到遠(yuǎn)處有蹬蹬腳步聲,對面走廊盡頭有個小姑娘在跑,左跑到右,右跑到左。她看了一會,認(rèn)出那是十幾歲時候的自己。一會夢里的她笑了,十幾歲的自己正在試一雙新鞋,跑動著,在聽新鞋發(fā)出的蹬蹬的聲音。她一路跑來,經(jīng)過阿春身邊時,看了她一眼。一種打量陌生人的不以為意的少年負(fù)氣的眼神。扭過頭,跑遠(yuǎn)了……
說這個夢時,阿春語氣輕柔,像怕打碎它。
我跟著她一起看到了那條長長的走廊,耳中傳來蹬蹬的新鞋子跑步聲。
后記
◎那樣的故事怎么也寫不完
以前廈大醫(yī)院有個思無邪舊書店,每當(dāng)新到一批好書,大家就互相通氣:哪里又死了一個老頭,快去淘書!然后就又想起來一些別的事。
我奶奶去世時,她的屋子里塞滿了東西。鞋、鍋碗瓢盆、破桌椅、衣服,一直塞得頂住天花板。嬸嬸們?nèi)ナ帐胺孔,叫來收廢品的流水作業(yè),幾個人在里面扔,收廢品的在外面踩扁扎堆打包,論斤全賣光。以至于辦喪事時突然發(fā)現(xiàn)連一塊抹布也沒了,又回家去取。奶奶一生潑辣吝嗇,燕子銜泥一樣攢的東西看得很緊,連家里人也不能動。人一走就奈何不了半分。媽媽對我說:看這形勢,我自己也要有數(shù),不值什么的破玩意該扔就扔了,要留留點好東西。我也和她一起哈哈笑,說對!沒錯!
我爺爺生前得過一個市里青少年基金會發(fā)的關(guān)愛下一代之類的獎牌,金燦燦的。他說了好幾次,叫我拿去復(fù)印,分給弟弟妹妹們一人一張。我那時候才小學(xué),說厚厚的獎牌沒法復(fù)印的,當(dāng)時覺得好荒唐。他當(dāng)過兵,做了幾十年的中學(xué)校長,我和哥哥的老師們都是他的學(xué)生,又做了十幾年鎮(zhèn)長,似乎鎮(zhèn)上許多人都記得他。但那塊獎牌早就已經(jīng)消失,可能只剩我還有這一縷不是滋味的印象。但他不會怪我的,他總是讓我坐在他膝蓋上,用他的杯蓋喝他杯子里的茶,教我的歌我還會唱:對面山上的姑娘,你為什么還不回家鄉(xiāng)。
我阿公(外公)是一個木匠,專門給人家蓋屋,做大梁的大木匠?墒撬w的房子,都被拆掉變成了瓦房,瓦房又變成了小樓,所以外公的遺物我一樣都沒見過。
但我知道他特別疼愛媽媽,所以媽媽總是說自己命好。我是超生的,按說生完哥哥,家里有兒子也就夠了,媽媽卻偏要千難萬險地再生個我,一兒一女才圓滿。所以我覺得自己的命也很好。
我還知道阿公愛熱鬧,所以去世時家里辦了七天七夜的道場,敲鑼打鼓。孫子曾孫們在屋子里給他用金紙疊元寶,二表哥打瞌睡卻被誰重重的一巴掌打醒,舅舅們說那是阿公的魂魄還在家管事兒呢。每年清明節(jié),媽媽就托鄉(xiāng)下的舅舅到外公的墳邊上采最壯的艾葉,曬干捆成一把一把,留著等我回家洗澡用。她說阿公保佑我春兒潑皮肯長。我辦婚禮,小舅坐飛機(jī)來廈門參加,什么行李都沒有,他一只手插褲兜里,一只手拎著一麻袋艾葉,自己笑了一路。
我大舅和二舅也都是木匠。外公還很可惜媽媽不是個男孩,不然也可以當(dāng)木匠。大舅做過家具,一口箱子一顆釘子都不用,全部都用榫頭互相咬住。
英俊挺拔手藝高的大舅,當(dāng)年說親的人踏破門檻,用媽媽的話說,他都是頭昂八尺高。所以他結(jié)婚時全鎮(zhèn)的人都去看,心氣兒這么高的小伙子,到底娶了哪家姑娘。
我大舅媽呢,就是在年年廟會上,坐在最高的花車上扮演白娘子的,全鎮(zhèn)最漂亮的女孩。大家就都服了氣。我小時候用的枕套被套鞋子鞋墊,全都是大舅媽繡的,非常美,但那時全用爛了,一個也沒留下。大舅做的家具也在1990年代初被更新?lián)Q代,變成了貼皮的組合家具。從那時候起,大舅和二舅就下地去種棉花了,不知道是不是要從頭學(xué)起。
我回老家,告訴他們現(xiàn)在城里木匠的工錢有300塊一天,用樹做的家具現(xiàn)在特別貴,他們都笑著說,太老了,做不動了。我說教我吧,他們又笑著搖頭,說我胡鬧。
我的爸爸也沒有留下什么。他很愛玩,要說胡鬧他比較厲害。年輕的時候想學(xué)旱冰,夏天早晨4點就悄悄爬起來,穿著棉襖在水泥地上一個人溜。天亮大家都要起來了,他就收起鞋子回家躺下。他很會唱歌,唱哭一禮堂全校師生的事情,像個傳說了,再也聽不到,也沒有錄下來過。但是他每天都寫日記,寫了二十來年,家里有好幾十本他的日記,不過我還沒看過。有一回打開我給他寫的一封信,信里畫了一個:),他用紅筆圈出來,又在旁邊畫了一個:)。
當(dāng)然我一輩子都不會扔掉那些日記,但也不知道我要長多大才敢翻開。等我也死了,我的孩子都沒見過外公,會拿這些日記怎么辦呢?或者其實我的爸爸有我愛一生就夠了。
小時候?qū)ψ孀跊]有概念,直到有一天媽媽告訴我,其實每年清明節(jié),爸爸和叔叔們會每年一個,輪流去鄉(xiāng)下祖墳祭拜。去鄉(xiāng)下路既遠(yuǎn)又長,路況也一直很差,所以從未帶我們小輩去過。其實她記錯了,我去過一次,風(fēng)很大,一片依稀的荒草,還有燒著受潮的紙錢漫起的青色塵煙,我和那些墳一樣高。我并沒告訴媽媽,因為她還說張家祖墳有一個牌坊,我卻沒有印象。不知道到底是誰記錯了。
這些年清明上墳,媽媽都會帶著我一起準(zhǔn)備祭品,教我祭祖的規(guī)矩。我都用心在記,這樣媽媽會安心,我也好教我的孩子。又后來,媽媽說她又去給我算命,算命先生說,你女兒的命現(xiàn)在已經(jīng)要到別人家的墳山上才看得到了,出嫁的女就是這樣的。媽媽說:你看,婚禮是一定要辦的,昭告天地知道,他家的祖宗才會保護(hù)你。
老百姓世世代代大概就是這樣紀(jì)念和祝福著。我漸漸地明白失去并不僅是殘酷的,也是溫暖的。
妹尾河童先生的在世遺贈很好玩,他的東西,誰看上了就寫上自己的名字,表示他死了東西就歸自己。特別招人喜歡的,甚至簽了好幾個名,要是排名第一的人先死,就可以輪到第二個人。他說:想必在我的葬禮上,這些家伙會吵吵嚷嚷地說這個是我的,那個是你的吧?
想起來覺得那種葬禮也很溫馨吶。人活著或死去都在天地間,喜歡的物品總還在,有的在別人心里,有的被買賣或贈送,是小事一樁。地球毀滅的那一天,應(yīng)該也會這么想吧!
地球可比我了不起多了,它的父親又比我的父親不知道偉大多少倍。時間流轉(zhuǎn),把萬物帶走也帶來,沒有絕對的短暫,也沒有絕對的永恒,這是多么美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