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是一部描寫清末上海妓院日常生活的長篇小說,旁及官場和商界等多個社會層面,曾被胡適稱為“吳語文學的第一部杰作”,魯迅則曾稱贊它有“平靜而近自然”的風韻。
張愛玲將《海上花列傳》視作《紅樓夢》之后傳統(tǒng)小說的又一座高峰,推崇備至。為了去除書中的吳語對白對讀者造成的障礙,她將之盡數(shù)譯為國語,希望能使更多人讀到并重視這部小說。
分為《海上花開》《海上花落》兩本。
張愛玲(1920-1995),中國女作家。祖籍河北豐潤,生于上海。194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說《傾城之戀》、《金鎖記》、短篇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和散文《燼余錄》等。1952年離開上海,1955年到美國,創(chuàng)作英文小說多部。1969年以后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已出版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傳奇》、散文集《流言》、散文小說合集《張看》以及長篇小說《十八春》、《赤地之戀》等。
第一回 趙樸齋咸瓜街訪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按此一大說部書系花也憐儂所著,名曰《海上花列傳》。只因海上自通商以來,南部煙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傾覆流離于狎邪者,不知凡幾。雖有父兄,禁之不可;雖有師友,諫之不從。此豈其冥頑不靈哉?獨不得一過來人為之現(xiàn)身說法耳。方其目挑心許,百樣綢繆,當局者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經(jīng)描摹出來,便覺令人欲嘔,其有不爽然若失,廢然自返者乎?花也憐儂具菩提心,運廣長舌,寫照傳神,屬辭此事,點綴渲染,躍躍如生,卻絕無半個淫褻穢污字樣,蓋總不離警覺提撕之旨云。茍閱者按跡尋蹤,心通其意,見當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潑于夜叉;見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也算得是欲覺晨鐘,發(fā)人省者矣。此《(海上花列傳》之所以作也。
看官,你道這花也憐儂究是何等樣人?原來古槐安國之北有黑甜鄉(xiāng),其主者日趾離氏,嘗仕為天祿大夫,晉封醴泉郡公,乃流寓于眾香國之溫柔鄉(xiāng),而自號花也憐儂云。所以花也憐儂,實是黑甜鄉(xiāng)主人,日日在夢中過活,自己偏不信是夢,只當真的作起書來;及至捏造了這一部夢中之書,然后喚醒了那一場書中之夢?垂侔,你不要只在那里做夢,且看看這書,倒也不錯。
這書即從花也憐儂一夢而起;也不知花也憐儂如何到了夢中,只覺得自己身子飄飄蕩蕩,把握不定,好似云催霧趕的滾了去,舉首一望,已不在本原之地了,前后左右,尋不出一條道路,竟是一大片浩淼蒼茫無邊無際的花海。
看官須知道,“花!倍址鞘嵌抛,只因這海本來沒有什么水,只有無數(shù)花朵,連枝帶葉,漂在海面上,又平勻,又綿軟,渾如繡茵錦廚一般,竟把海水都蓋住了。
花也憐儂只見花,不見水,喜得手舞足蹈起來,并不去理會這海的闊若干頃,深若干尋,還當在平地上似的,躑躅留連,不忍合去。不料那花雖然枝葉扶疏,卻都是沒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沖激起來,那花也只得隨波逐流,聽其所止。若不是遇著了蝶浪蜂狂,鶯欺燕妒,就為那蚱蜢蜣螂蝦蟆螻蟻之屬,一味的披猖折辱,狼藉蹂躪。惟天如桃,秾如李,富貴如牡丹,猶能砥柱中流,為群芳吐氣;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蘭之空山自芳,蓮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淪汩沒于其間!
花也憐儂見此光景,輒有所感,又不禁愴然悲之。這一喜一悲也不打緊,只反害了自己,更覺得心慌意亂,目眩神搖;又被罡風一吹,身子越發(fā)亂撞亂磕的,登時闖空了一腳,便從那花縫里陷溺下去,竟跌在花海中了。
花也憐儂大叫一聲,待要掙扎,早已一落千丈,直墜至地,卻正墜在一處,睜眼看時,乃是上海地面,華洋交界的陸家石橋。
花也憐儂揉揉眼睛,立定了腳跟,方記今日是二月十二日;大清早起,從家里出門,走了錯路,混入花海里面,翻了一個筋斗,幸虧這一跌倒跌醒了;回想適才多少情事,歷歷在目,自覺好笑道:“竟做了一場大夢!”嘆息怪詫了一回。
看官,你道這花也憐儂究竟醒了不曾?請各位猜一猜這啞謎兒如何?但在花也憐儂自己以為是醒的了,想要回家里去,不知從那一頭走,模模糊糊,踅下橋來。剛至橋堍,突然有一個后生,穿著月白竹布箭衣,金醬寧綢馬褂,從橋下直沖上來。花也憐儂讓避不及,對面一撞,那后生撲塌地跌了一交,跌得滿身淋漓的泥漿水。那后生一骨碌爬起來拉住花也憐儂亂嚷亂罵,花也憐儂向他分說,也不聽見。當時有青布號衣中國巡捕過來查問。后生道:“我叫趙樸齋,要到咸瓜街去。哪曉得這冒失鬼跑來撞我跌一交!你看我馬褂上爛泥!要他賠的!”
花也憐儂正要回言,只見巡捕道:“你自己也不小心哩。放他去罷。”趙樸齋還咕噥了兩句,沒奈何,放開手,眼睜睜地看著花也憐儂揚長自去?吹娜藬D滿了路口,有說的,有笑的。趙樸齋抖抖衣襟,發(fā)急道:“教我怎樣去見我舅舅呃?”巡捕也笑起來道:“你到茶館里拿手巾來揩揩(口娘)。(注一)”
一句提醒了趙樸齋,即在橋堍近水臺茶館占著個靠街的座兒,脫下馬褂,等到堂倌舀面水來,樸齋絞把手巾,細細的擦那馬褂,擦得沒一些痕跡,方才穿上,呷一口茶,會帳起身,徑至咸瓜街中市,尋見永昌參店招牌,踱進石庫門,高聲問洪善卿先生。有小伙計答應(yīng),邀進客堂,問明姓字,忙去通報。
不多時,洪善卿匆匆出來。趙樸齋雖也久別,見他削骨臉,爆眼睛,卻還認得,趨步上前,口稱“舅舅”,行下禮去。洪善卿還禮不迭,請起上坐,隨問:“令堂可好?有沒一塊來?寓在那里?”
樸齋道:“小寓寶善街悅來客棧。媽沒來,說給舅舅請安!
說著,小伙計送上煙茶二事。洪善卿問及來意。樸齋道:“也沒什么事,要想找點生意做做。”善卿道:“近來上海灘上倒也沒什么生意好做(口娘)!睒泯S道:“因為媽說,人哩一年大一年了,在家里干什么?還是出來做做生意罷!鄙魄涞溃骸霸捯膊诲e。你今年十幾歲?”樸齋說:“十七!鄙魄涞溃骸澳氵有個令妹,也好幾年不見了,比你小幾歲?有沒定親?”樸齋說:“沒有;今年也十五歲了!
善卿道:“家里還有什么人?”樸齋道:“不過三個人,用個娘姨。”
善卿道:“人少,開消到底也有限!睒泯S道:“比起從前省得多了!
說話時,只聽得天然幾上自鳴鐘連敲了十二下,善卿即留樸齋便飯,叫小伙計來說了。
須臾,搬上四盤兩碗,還有一壺酒,甥舅兩人,對坐同飲,絮語些近年景況,閑談些鄉(xiāng)下情形。善卿又道:“你一個人住在客棧里,沒有照應(yīng)哩?”樸齋道:“有個米行里朋友,叫張小村,也到上海來找生意,一塊住著!鄙魄涞溃骸澳且擦T了!背赃^了飯,揩面漱口。善卿將水煙筒授與樸齋道:“你坐一會,等我干掉點小事,跟你一塊北頭(注二)去!睒泯S唯唯聽命。善卿仍匆匆的進去了。
樸齋獨自坐著,把水煙吸了個不耐煩,直敲過兩點鐘,方見善卿出來,又叫小伙計來叮囑了幾旬,然后一同出去到寶善街悅來客棧。房中先有一人躺著吸煙。善卿略一招呼,便問:“閣下想是小村先生?”小村說道:“正是。老伯可是善卿先生?”善卿道:“豈敢,豈敢。”小村道:“沒過來奉候,抱歉之至!
謙遜一回,對面坐定。趙樸齋取一支水煙筒送上善卿。善卿道:“合甥初次到上海,全仗大力照應(yīng)照應(yīng)!毙〈宓溃骸靶≈兑膊欢裁词,一塊出來哩,自然大家照應(yīng)點。”又談了些客套,善卿把水煙筒送過來,小村一手接著,一手讓去床上吸鴉片煙。善卿說:“不會吃!比愿髯隆
樸齋坐在一邊,聽他們說話,慢慢的說到堂子倌人。樸齋正要開口問問,恰好小村送過水煙筒,樸齋趁勢向小村耳邊說了幾句。小村先哈哈一笑,然后向善卿道:“樸兄說要到堂子里見識見識,好不好?”善卿道:“到哪去(口娘)?”小村道:“還是棋盤街上去走走罷。”善卿道:“我記得西棋盤街聚秀堂里有個倌人,叫陸秀寶,倒還不錯。”樸齋插嘴道:“那這就去噦!毙〈逯皇切ΑI魄洳挥X也笑了。
樸齋催小村收拾起煙盤,又等他換了一副簇新行頭,頭戴瓜棱小帽,腳登京式鑲鞋,身穿銀灰杭紡棉袍,外罩寶藍寧綢馬褂,再把脫下的衣裳,一件件都摺疊起來,方才與善卿相讓同行。
樸齋正自性急,拽上房門,隨手鎖了,跟著善卿小村出了客棧。轉(zhuǎn)兩個彎,已到西棋盤街,望見一盞八角玻璃燈,從鐵管撐起在大門首,上寫“聚秀堂”三個朱字。善卿引小村樸齋進去。外場認得善卿,忙喊:“楊家媽,莊大少爺朋友來!敝宦牭脴巧洗饝(yīng)一聲,便登登登一路腳聲到樓門口迎接。
三人上樓,那娘姨楊家媽見了道:“噢,洪大少爺,房里請坐!币粋十三四歲的大姐(注三),早打起簾子等候。不料房間里先有一人橫躺在榻床上,摟著個倌人,正戲笑哩;見洪善卿進房,方丟下倌人,起身招呼,向張小村趙樸齋也拱一拱手,隨問尊姓。洪善卿代答了,又轉(zhuǎn)身向張小村道:“這位是莊荔甫先生!毙〈逭f聲“久仰”。
那倌人掩在莊荔甫背后,等坐定了,才上前來敬瓜子。大姐也拿水煙筒來裝水煙。莊荔甫向洪善卿道:“正要來找你,有好些東西,你看看,可有什么人作成。”即去身邊摸出個摺子,授與洪善卿。善卿打開看時,上面開列的,或是珍寶,或是古董,或是書畫,或是衣服,底下角明標價值號碼。善卿皺眉道:“這種東西,消場倒難(口娘)。聽見說杭州黎篆鴻在這里,可要去問他一聲看?”莊荔甫道:“黎篆鴻那兒,我教陳小云拿了去了,沒有回信。”善卿道:“東西在哪里?”荔甫道:“就在宏壽書坊里樓上?梢タ纯矗俊鄙魄涞溃骸拔沂峭庑,看什么(口娘)!
趙樸齋聽這等說話,好不耐煩,自別轉(zhuǎn)頭,細細的打量那倌人:一張雪白的圓面孑L,五官端正,七竅玲瓏;最可愛的是一點朱唇,時時含笑,一雙俏眼,處處生情;見她家常只戴得一支銀絲蝴蝶,穿一件東方亮竹布衫,罩一件元色縐心緞鑲馬甲,下束膏荷縐心月白緞鑲?cè)览C織花邊的禱子。
樸齋看的出神,早被那倌人覺著,笑了一笑,慢慢走到靠壁大洋鏡前,左右端詳,掠掠鬢腳。樸齋忘其所以,眼光也跟了過去。
忽聽洪善卿叫道“秀林小姐,我替你秀寶妹子做個媒人好不好?”
樸齋方知那倌人是陸秀林,不是陸秀寶。只見陸秀林回頭答道:“照應(yīng)我妹子,有什么不好!”即高聲叫楊家媽。正值楊家媽來絞手巾,沖茶碗。陸秀林便叫她喊秀寶上來加茶碗。楊家媽問:“哪一位呀?”洪善卿伸手指著樸齋,說是“趙大少爺!睏罴覌屵琢藘裳鄣溃骸翱墒沁@位趙大少爺?我去喊秀寶來!苯恿耸纸,忙登登登跑了去。
不多時,一路咭咭咯咯小腳聲音,知道是陸秀寶來了,趙樸齋眼望著簾子,見陸秀寶一進房間,先取瓜子碟子,從莊大少爺洪大少爺(注四)挨順敬去;敬到張小村趙樸齋兩位,問了尊姓,卻向樸齋微微一笑。樸齋看陸秀寶也是個小圓面孔,同陸秀林一模一樣,但比秀林年紀輕些,身材短些,若不是同在一處,竟認不清楚。
陸秀寶放下碟子,挨著趙樸齋肩膀坐下。樸齋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左不是,右不是,坐又坐不定,走又走不開。幸虧楊家媽又跑來說:“趙大少爺,房間里去!标懶銓毜溃骸耙粔K請過去噦!贝蠹衣犝f,都立起來相讓。莊荔甫道:“我來引導!闭茸,被陸秀林一把拉住袖口,說道:“你不要去(口娘)。讓他們?nèi)ズ昧恕!?br />
洪善卿回頭一笑,隨同張小村趙樸齋跟著楊家媽走過陸秀寶房間里,就在陸秀林房間的間壁,一切鋪設(shè)裝潢不相上下,也有著衣鏡,也有自鳴鐘,也有泥金箋對,也有彩畫絹燈,大家隨意散坐。楊家媽又亂著加茶碗,又叫大姐裝水煙。接著外場(注五)送進干濕(注六)來。陸秀寶一手托了,又敬一遍,仍來和趙樸齋并坐。
楊家媽在一旁問洪善卿道:“趙大少爺公館在哪呀?”善卿道:“他跟張大少爺一塊在悅來客棧!睏罴覌屴D(zhuǎn)問張小村道:“張大少爺可有相好。俊毙〈逦⑿u頭。楊家媽道:“張大少爺沒有相好嚜,也攀一個噦。”小村道:“是不是你教我攀相好?我就攀你嚜羅。好不好?”說得大家哄然一笑。楊家媽笑了,又道:“攀了相好哩,跟趙大少爺一塊走走,不是熱鬧點?”小村冷笑不答,自去榻床躺下吸煙。楊家媽向趙樸齋道:“趙大少爺,你來做個媒人罷。”樸齋正和陸秀寶鬼混,裝做不聽見,秀寶奪過手說道:“教你做媒人,怎么不作聲哪?”樸齋仍不語。秀寶催道:“你說說(口娘)!
樸齋沒法,看看張小村面色要說。小村只管吸煙,不理他。
正在為難,恰好莊荔甫掀簾進房,趙樸齋借勢起身讓坐。楊家媽見沒意思,方同大姐出去了。
莊荔甫對著洪善卿坐下,講論些生意場中情事。張小村仍躺下吸煙。陸秀寶兩只手按住趙樸齋的手,不許動,只和樸齋說閑話,一回說要看戲,一回說要吃酒。樸齋嘻著嘴笑。秀寶索性擱起腳來,滾在懷里。樸齋騰出一手,伸進秀寶袖子里去。秀寶掩緊胸脯,發(fā)急道:“不要(口娘)!”
張小村正吸完兩口煙,笑道:“你放著‘水餃子’不吃,倒要吃‘饅頭’!”樸齋不懂,問小村道:“你說什么?”秀寶忙放下腳,拉樸齋道:“你不要去聽他!他在拿你開心哦!”復眱著張小村,把嘴披下來道:“你相好嚜不攀,說倒會說得很昵!”一句說得張小村沒趣起來,訕訕的起身去看鐘。
洪善卿覺小村意思要走,也立起來道:“我們一塊吃晚飯去!壁w樸齋聽說,慌忙摸塊洋錢丟在干濕碟子里。陸秀寶見了道:“再坐會(口娘)!币幻婧靶懔郑骸敖憬,要走了!标懶懔忠才苓^這邊來,低聲和莊荔甫說了些甚么,才同陸秀寶送至樓門口,都說:“等會一塊來。”四人答應(yīng)下樓。
注一:原文作“匣”。作者在“例言”中云“哩”音“眼”,當是吳語“眼”字,額顏切,近代口音變化為“嘬”,亦即本世紀二○、三○年間吳語小說中的“Ⅱ虐”字,含有不耐煩催促之意,兼用作加強的問號或驚嘆號,可能帶氣憤或無可奈何的口吻,為吳語最常用的語助詞之一,里巷中母親喚孩子,一片“來(口娘)!”
“去(口娘)!”聲。普通白話沒有可代用的字眼,只好保存原音。
注二:上海租界和閘北叫北頭,城內(nèi)及南市——華界——叫南頭。
注三:未婚女傭。
注四:二等妓院客人不分老少一律稱大少爺。
注五:妓院男仆。
注六:桂圓等干果與果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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