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本良介
21歲,H大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系三年級學(xué)生
1.1
我望著下面的景象,覺得實在是匪夷所思。從我所在的四樓的陽臺上,能夠俯瞰下面的舊甲州街道,可是,縱然每天有多達幾千輛汽車通過,卻沒有一輛車發(fā)生交通事故。就在陽臺的正下方有一條人行橫道,每當(dāng)信號燈變成紅色,行駛過來的車輛便絲毫不差地停在停車線前。后面開來的車輛也跟前面的車保持著同樣的間距停下來。當(dāng)信號燈變成綠色后,最前面的車慢慢啟動了,緊接著第二輛、第三輛車也保持著安全的間距,就像被拉動似的一輛接一輛地跟在后面開起來。
我開車的時候當(dāng)然也不例外,前面的車停下的話,我就踩剎車,無論信號燈是否變成了綠色,在前面的車開動之前,我絕對不會踩油門。雖說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不會那么輕易地發(fā)生交通事故,不過,現(xiàn)在這樣從上面俯瞰下面的馬路時,還是覺得,理所當(dāng)然的車輛的移動,非常不可思議。
在這么晴朗的周日下午,我怎么會站在陽臺上呆望著下面的馬路呢,理由只有一個—無聊。
這么百無聊賴的話,怎么說呢,我就會感覺時間這種東西,其實并不是一條直線,而是像兩端連接著的一個圓環(huán),讓人感覺剛才明明已經(jīng)過去的時間,又重新過了一遍似的。所謂沒有真實感,或許就是這種狀態(tài)吧。比方說現(xiàn)在吧,我從這個陽臺跳了下去。當(dāng)然,由于這里是四樓,就算運氣好也會摔成骨折,運氣不好就會當(dāng)場死亡。但是,若處在圓環(huán)一樣的時間之中,即使第一次當(dāng)場死亡,也會有第二次。我會根據(jù)第一次當(dāng)場死亡的經(jīng)驗,嘗試一下怎樣跳才會只受點輕傷。到了第三次的時候,我已經(jīng)厭煩了跳樓,連跨過柵欄都嫌麻煩了。如果不跳的話,就不會發(fā)生任何變化。沒有任何變化的話,還得回歸最初的無聊時光。
在這個晴朗的周日,我并非什么都不想做,但如果問我“你想做什么”,我又回答不上來。我想去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和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互相傾訴一些令人難以啟齒的心里話。對方不一定非得是可愛的女孩子。比如說像夏目漱石的《心》里面的老師和K那樣,兩個人一起為人生、為愛而煩惱。不過,倘若對方自殺,就麻煩了,所以對方還是稍稍樂天一些的人為好。
像條鼻涕蟲似的黏在陽臺欄桿上的我,終于回到屋里,踩著還攤在地上的被褥,徑直去了客廳。
一進客廳,就看到電視里正在重播《秀逗小護士》,小琴背對我正看得起勁。她還是像往常一樣穿著兼做睡衣的休閑服,在修剪開叉的發(fā)梢。也許是感覺到我從房間里出來了,她咯咯地笑著說:“學(xué)校一放假,大學(xué)生就沒事可做了吧! 聽口吻好像在嘲笑我。我真想把旁邊的穿衣鏡立在小琴面前,讓她瞧瞧鏡子里的自己,好好汗顏去吧。
“我現(xiàn)在去便利店,你有什么要買的嗎?”我一邊查看錢包,一邊問道。
“便利店?干什么去?”小琴手里捏著頭發(fā),回過頭來問道。
“我能干什么去……去那兒看會兒書唄!蔽一卮鸬。原以為小琴會嘲笑我一句“真是個閑人哪”什么的,沒想到她小聲嘟噥道:
“去看書啊。我也跟你一塊兒去吧……”
“還是算了吧!
“為什么?”
“你去的話,我就沒法看雜志了!
“你想看什么雜志?”
就在這時,電視畫面忽然沒了。穿著超短裙護士服、提著輸液瓶從走廊遠處跑來的觀月亞里沙,眼看就要被雪花吞沒了。最近,這臺電視機總是出毛病,貌似在通知我們“差不多該換一臺新的了吧”。
“啊,又‘掃臺’了!焙臀乙粯右恢钡戎磩∏榘l(fā)展的小琴說道。
“哎,你知道不,人家說這種情況不叫‘掃臺’!畳吲_’好像是用遙控器頻繁地換頻道的意思。之前我在大學(xué)里用這個詞,可誰都聽不懂我在說什么!
“那應(yīng)該叫什么呀?”
“這個……我也不知道,反正這個詞只有咱們這兒能用!
我正這么解釋著,小琴嚯的一下站起來,粗暴地胡亂拍打起了電視機。電視機仿佛感覺到疼似的,畫面扭曲著,緊接著在小琴的第三記右勾拳之下恢復(fù)了正常的圖像。
“真有兩下子啊。”
“你說什么?”
“不是,我是說你拍了下就能修好這電視機,厲害啊。”
“噢,這臺電視機嗎?這可是有訣竅的哦!
小琴說完,就坐在地板上繼續(xù)剪她的發(fā)梢分叉。
“哎,良介君,你最喜歡的三部電視劇是什么?”
“這個,前幾天你不是問過我了嗎?”
我緊盯著電視里又從走廊跑出來的觀月亞里沙,回答道。
“前幾天我問的是富士電視臺周一晚九點的電視劇排行榜呀。這次我問的是TBS周五晚十點的排行……順便說一下,我最喜歡的是《變成回憶之前》《說你愛我》……第三名我還在《高中教師》和《人間失格》之間猶豫著呢……”
看到電視劇里的觀月亞里沙已經(jīng)換上了衣服,我走向玄關(guān),小琴在背后喊著“你倒是好好回答啊”?此@架勢,我從便利店回來后,還會被她追問,只好停下來問她:“《長不齊的蘋果們》是周五晚十點?”“是啊!毙∏僭谏砗笳f!澳俏揖瓦x《長不齊的蘋果們》的一、二、三部吧。”說完我就走出了玄關(guān)。剛一出門,我就后悔剛才沒問她一下修理電視機的竅門。一瞬間,我真想返回,但還是對自己說,“算了,算了,電視還是現(xiàn)在這樣的好!崩^續(xù)沿著走廊往前走。
小琴好像是搞錯了,現(xiàn)在大學(xué)還沒有放春假,正是考試周呢。為了保養(yǎng)皮膚,每天在《NEWS23》節(jié)目播出時就已鉆進被窩的小琴,大概不知道我這幾周每天熬夜到很晚,趴在客廳茶幾上把“《廣場協(xié)議》之后的匯率變動圖的曲線”描畫成一條龍的形狀,或是專心致志地在日法詞典的書頁邊角上畫翻頁卡通畫。
哦,對了,順便說一下,我是開車去上學(xué)的。聽起來還不錯吧,不過,開車接女生去約會時,看到我停在她面前的車,沒有一個女生高興過。這輛東風(fēng)日產(chǎn)二手車是我一進大學(xué)就花了七萬日元買的。買下車后,我馬上買了本鑒定姓名吉兇的書,給它起了個“桃子”的名字。書中的說明是:“杉本桃子,共25畫,吉。性情猶如竹筒倒豆般直爽,特立獨行,招人喜愛,有孝心,尊敬長輩。只是健康方面,會有支氣管方面的毛病……”果不其然,這個毛病在買來后第三天就表現(xiàn)出來了: 桃子差不多每走十公里就必定會熄火。
從千歲烏山前往市谷的大學(xué)時,由于這十公里的局限,有時候剛好開到新宿站,所以它曾經(jīng)大白天在ALTA前的人行橫道上無情地熄了火。無論我怎樣拼命地轉(zhuǎn)動鑰匙,我行我素的桃子就是不為所動。信號燈很快就變綠了,背后傳來歇斯底里的喇叭聲,萬般無奈,我只好離開駕駛座,一手握著方向盤,一邊“嘿咻、嘿咻”地推車。雖說只是一輛七萬日元的車,但重量可不輕。等待信號燈的路人都笑嘻嘻地瞧著我玩命地往觀光巴士站臺推車的窘態(tài)。但是這個社會還是有好人的,正當(dāng)我滿臉通紅地推車時,突然感覺車子變輕了,回頭一看,有兩位平時我不會想要打交道的小哥,正從后面推著桃子的屁股。
“喂,你快坐進去踩剎車!要撞上了!”
被其中一位留著小波浪短發(fā)、穿著紅色羊毛開衫的小哥這么一提醒,我慌忙跳進駕駛座,趕在撞上護欄前停下車,總算保住了桃子的臉。我想要道謝,把頭伸出窗外一看,那兩位小哥已經(jīng)走過了人行橫道,正要跨越ALTA前面的護欄。我朝他倆大聲喊了一句“非常感謝”,可是我的聲音被新宿站前的噪聲淹沒了,他們沒有聽見。二人沒有回頭,瀟灑地消失在了歌舞伎町方向?创虬缦袷菆斡袷谢蚯~縣流山市來的年輕人,因為每當(dāng)車子拋錨的時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伸出援助之手的,必定是他們這類小阿飛。
就是這樣,每次駕駛桃子出門的時候,一開到九公里,就停一次車,然后接著走九公里,從不硬撐。當(dāng)然了,我也因此從來沒出過遠門。由于有了自己的車,我的行動范圍完全受到局限了。
學(xué)校里沒有停車場,我只能沿著護城河的堤壩停車。不用問,那里是禁止停車的區(qū)域,如果運氣不好,車會被拖走。不過,跟其他學(xué)生的車子不同,我的桃子不會被拖走。因為河堤旁有一家叫“Refrain”[1]的咖啡館,一有迷你警務(wù)車開始巡邏,老板就會幫我把桃子弄到他家的停車場暫時停放。至于咖啡館老板為什么要為我做這件事,那是因為,將稍微多跑幾步路就隨便讓小阿飛摸屁股的桃子姑娘當(dāng)作千金大小姐出嫁一般兜售給我的,就是他。
三天前,我去參加“貿(mào)易論”這門考試的時候,老板也幫忙照看了桃子。說起來,考試結(jié)束之后,我還碰到了好久不見的同學(xué)佐久間,佐久間又跟我說很想念小琴,想跟她見個面。
我和佐久間是在武道館舉行的開學(xué)典禮上認識的,當(dāng)時他坐在我旁邊,從那以后就成了朋友,也可以說他是我在大學(xué)里交的唯一的好友。仔細想來,我在東京的這套生活方式都是從佐久間老弟那里學(xué)來的。具體來說,怎么坐電車(我們老家是沒有電車的),怎么穿衣服(當(dāng)然,牛仔褲和運動衫的穿法我是會的),哪里有時尚的酒吧,怎樣能找到比較賺錢的兼職……這些都是他教我的,不過并不是手把手地教。就比如說怎么坐電車吧,那時剛?cè)雽W(xué)不久,我和佐久間兩個人從學(xué)校出來乘上了山手線。自打來東京以后,有件事情我總是想不明白。
“喂,剛才那些人要去哪兒?”
我抓著拉手向佐久間詢問的是,電車正在行駛時,那些人為什么向別的車廂移動這件事,F(xiàn)在的我當(dāng)然知道他們只是在向離自己下車那站的出站口最近的車廂移動,可是當(dāng)時我根本想不到這世上有如此高效省事的法子。
“你問剛才那些人?”
佐久間好像連我為什么這么問都不明白。我一直以為“也許在某節(jié)車廂里有洗手間吧”,就索性這么問了佐久間。他終于領(lǐng)會了我的意思似的,“哦,你說那些人啊,”他點頭說道,“他們可不是去洗手間,是去餐吧、餐吧。”
如果當(dāng)時佐久間說“車上有餐車”的話,就連我這么不開竅的人也會產(chǎn)生疑問,可如果他說的是賣罐裝果汁或報紙的“餐吧”,我就覺得在山手線的車廂中可能真有。至今沒好意思對佐久間說,后來我不知在山手線的車廂里來來回回走了多少回,尋找那個夢幻的“餐吧”。
三天前,考完“貿(mào)易論”之后,我和佐久間離開學(xué)校,去了位于飯?zhí)飿虻臉诽炖,打算吃完東西去打臺球。
當(dāng)時,佐久間邊大口吃著芝士漢堡,邊問我:“你家的那些人還好嗎?”無論我怎么勸阻,他還是會盤腿坐在餐廳的椅子上。
我故意裝糊涂地反問:“你說的那些人是誰呀?”
佐久間噘起嘴回答道:“那些人就是那些人唄。”
我接著問:“所有這些人當(dāng)中,你特別想問的到底是誰。俊
連我自己都覺得我的性格挺討厭的。佐久間說了一句“沒想問誰呀”,吸了一口甜甜的香草奶昔,吞下一大口芝士漢堡。
佐久間口中的“你家的那些人”,指的是現(xiàn)在和我一同住在千歲烏山的一間兩室一廳公寓里的室友。而我很討人厭地非要讓佐久間親口說出的那個名字,就是剛才提到的一邊看《秀逗小護士》的重播,一邊在修剪分叉頭發(fā)的大垣內(nèi)琴美,我們都叫她“小琴”。
“我不想多說什么,不過我奉勸你,對小琴還是死了心吧!
我一邊伸手去拿佐久間吃剩下的薯條,一邊說著不知重復(fù)了多少次的勸告。
“我只是在等她和男友分手,也沒給她添堵吧!”
佐久間還想吸幾口杯子里的香草飲料,只聽到哧溜哧溜的聲音,沒見吸出東西來。
小琴有個男朋友。不對,應(yīng)該說她自認為有(正是由于這一點太模糊,像佐久間這種單純的男人才會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小琴豈止是個美女,簡直就是個絕代佳人。當(dāng)然這并非出于我個人的偏見,一般的男人都會坦率認可我的看法,眼前這個男人就是證明。這位絕代佳人,從早到晚穿著一身兼做睡衣的休閑衫,被幽禁在千歲烏山的公寓里。幽禁小琴的人,是她上短期大學(xué)時交往的男朋友,也就是當(dāng)紅小生丸山友彥(在眼下富士電視臺熱播的愛情劇中,他飾演模特出身的人氣女演員江倉涼的小男友)。小琴從早到晚守在公寓里,或是修剪開叉的發(fā)梢,或是精心制作她喜好的小點心,翹首以待地等著一個星期也未必能打來一次的男友的電話。
“喂,今天晚上可以去你家玩嗎?”
走出樂天利,去臺球廳的路上,佐久間裝作若無其事地問我。我笑道:“我無所謂啦。不過,你還真是不死心啊!
“我也沒有說要對小琴告白呀!”
“怎么著,你還想告白嗎?”
“我不是說了不告白嘛!”
“上次的事,你不會忘了吧?”
“當(dāng)然不會忘。不過,那次吧,說得太委婉了,所以……”
佐久間有些難為情地說著,用力抬高小腿去跨護欄。
“那樣還算委婉嗎……當(dāng)面對她說‘小琴,我喜歡你。每天都在想你。一想到你就痛苦不堪’,算委婉嗎……”
“對我來說,算是委婉的了!
“還記得你說完后,小琴說了什么嗎?”
“不記得了。”
“我?guī)湍慊貞浺幌氯绾危俊?
“好呀!
佐久間在我們公寓的客廳對小琴發(fā)表一生一世的表白時,小琴一動不動地低著頭聽著。在旁人看來她似乎聽得很認真,然而,當(dāng)浴室傳來相馬未來(也是合租人)的喊聲,“小琴,你可以先來泡澡。”小琴下意識地大聲回應(yīng),“稍等一下,馬上就完事了。”
不用說,佐久間再怎么開朗,那天晚上還是垂頭喪氣地回去了。我畢竟很同情這唯一的好友,就對小琴表達了不滿:“即便是出于深層心理,你剛才的做法也太過分了!表槺憬忉屢幌,“深層心理”這個詞即無意識的意思,是未來在一本有關(guān)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論的漫畫書里看到后突然使用起來的,當(dāng)時這個詞只在我們幾個中間使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