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李·伯克,一九三六年出生于得克薩斯州的休斯敦,一九六○年畢業(yè)于密蘇里大學(xué)研究院,獲文學(xué)碩士學(xué)位。伯克的表兄,安德烈·杜布斯是美國二十世紀(jì)最著名的短篇小說家之一。為了同表兄一較高下,詹姆斯·李·伯克在十九歲發(fā)表了第一部短篇小說。
一九六○年,伯克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半面天堂》。《紐約時報》書評版為伯克的處女作發(fā)表了頭條評論,評論家將其與紀(jì)德、福克納、海明威、薩特以及哈代等人相比較。一舉成名后,伯克的新作屢遭拒絕,《失而復(fù)得的布基》出版前被出版社拒絕了一百一十一次。此書后來為他贏得了普利策獎提名。在等待出版的九年中,伯克飽受酗酒帶來的精神和健康問題的折磨。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做過石油公司工程師、記者、社工、大學(xué)英語教授。最后,詹姆斯·李·伯克轉(zhuǎn)而創(chuàng)作偵探小說,推出了“戴夫·羅比喬克斯系列”,該系列作品占據(jù)了各大圖書銷售排行榜的榜首,售出多部電影改編版權(quán)。
詹姆斯·李·伯克曾兩次獲得愛倫·坡最佳小說獎,這一成就在該獎項的歷史上極為罕見。伯克的作品如同一部美國南部編年史,記錄了被種族主義和貧富差距折磨得遍體鱗傷的南方社會。他關(guān)注現(xiàn)代工業(yè)對傳統(tǒng)和自然的影響,崇尚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擅長心理描寫,這些特點為他在評論界贏得了“犯罪小說中的?思{”的美名。作為二十世紀(jì)最重要的偵探小說家之一,詹姆斯·李·伯克影響了一代作家,其中包括約翰·康奈利、彼得·梅爾等。在他看來,所有偉大的作家對于自己的作品都有相似的看法,即:其中的神圣之處并非來自作家本人,因而他們都懷有謙卑之心。他將自己的才華視為天賜的禮物,而寫作僅僅是“為答謝這份禮物而做的回報”。
二○○九年,美國偵探小說作家協(xié)會授予詹姆斯·李·伯克大師頭銜。伯克目前住在蒙大拿的米蘇拉和路易斯安那的新伊比利亞,他和來自中國的妻子結(jié)婚五十七年,育有四個子女。
我駕車穿過圣馬丁維爾,回到新伊伯利亞。太陽已經(jīng)爬上了河邊的樹頂,朦朧的晨光中,濕漉漉的樹林里依然彌漫著團團薄霧,F(xiàn)在剛到三月,和往常一樣,經(jīng)過了二月漫長陰暗的雨季,春的氣息已經(jīng)涌入南路易斯安那。新伊伯利亞的東大街上,所有的院子里都開滿了杜鵑、玫瑰和嬌艷的芙蓉,格架和涼亭上爬滿了牽;ê鸵淮卮刈咸偬}。我駕著車轟隆隆地駛過吊橋,開上了小鎮(zhèn)南邊沿河的土路,我在那兒的釣魚碼頭經(jīng)營一個魚餌店,那里還有我父親在大蕭條時期用柏樹和橡樹造的一幢老房子,現(xiàn)在我和一個六歲的薩爾瓦多小難民一起住在這幢房子里,她的名字叫阿拉菲爾。
房子的木頭沒有刷漆,顏色暗沉,堅硬如鐵。屋頂?shù)臋M梁鑿出凹槽,掛上了鉤子。前院里的山核桃樹高大茂盛,樹葉上的雨水滴下來,敲打著走廊的鐵棚頂叮咚作響。院子總是被層層疊疊的暗綠色枝葉覆蓋。替我照顧阿拉菲爾的老婦人正在側(cè)院里,忙著扯下兔子籠上的擋雨布。她叫克拉瑞斯,是個混血兒,古銅色的皮膚,藍綠色的眼睛,南路易斯安那很多法國血統(tǒng)的黑人都有這樣的特征。她經(jīng)常吸鼻煙和手卷煙,皮膚上布滿皺紋,四肢像樹枝一樣干瘦。雖然在家里總把我使喚得團團轉(zhuǎn),但是她比我認(rèn)識的任何人都要勤快。從我兒時起,她就對我們家忠心耿耿。
現(xiàn)在,陽光灑滿了我的碼頭,另一個為我工作的黑人——巴提斯特——正在幫兩個白人往船上搬冰柜。他光著上身,冰柜壓得他肩膀和寬闊的后背上的肌肉高高隆起。他能徒手拍滅燒烤火堆的余燼。我還見過他拽住一條六英尺長鱷魚的尾巴,把它猛地拖出水面,甩到岸上。
我繞過院子里的水坑,來到走廊里。
“你打算怎么處置這只浣熊?”克拉瑞斯問我。
我的浣熊只有三條腿,大家叫它“三腳架”。它平時拴著鏈子,鏈子一端綁在一條金屬晾衣繩上,這樣它就可以在側(cè)院里跳上跳下,F(xiàn)在,克拉瑞斯拎著鏈子把它提到空中,它拼命扭動掙扎,像被吊在絞刑架上一樣。
“克拉瑞斯,住手!
“我真想砍了它,你看它都干了些啥!彼f,“你過來瞅瞅我的洗衣籃,來瞅瞅你的衣服,昨天還是藍色的,現(xiàn)在變成棕色的了!你自己過來聞聞這味兒!
“我馬上就把它帶到碼頭去!
“告訴巴提斯特,別再把它帶回來了。”她把勒得半死的三腳架丟在地上,“它要是再敢到我房間來,你就等著吃浣熊肉配紅薯吧!
我把三腳架的鏈子從晾衣繩上解開,牽著它走到碼頭上的魚餌店和小餐館。我一度對白人至上的思想在南方的影響力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在我家,發(fā)號施令和實際操縱的明明都是有色人種。
巴提斯特和我一起把前一晚暴雨留下的積水從船艙里舀出去,給自動售貨機裝滿香煙和糖果,用網(wǎng)把魚餌艙里死掉的小魚撈出來,接著給冰柜排水,再把新鮮的冰塊放在蘇打水和啤酒上面,然后生火為中午回來的漁民準(zhǔn)備午飯。最后,我張開大太陽傘,插在桌子中間的孔里,所謂的桌子是一些巨大的木制電纜線軸,所以中間有個圓孔。做完這些,我就轉(zhuǎn)身回家了。
雨過天晴,景色非常漂亮。天空湛藍,田野里的草被雨滋潤得碧綠如新,走廊里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后院里濃蔭密布。我的紅木花箱上滴著水珠,里面是茂盛的牽牛花和火焰草。阿拉菲爾穿著睡褲趴在廚房桌子上,在往我前天給她買的米老鼠畫冊上涂色。她的黑發(fā)剪成平平的齊劉海兒,棕色的大眼睛明亮動人,圓圓的臉蛋仿若烤派的盤子,皮膚曬成漂亮的小麥色。如果硬要給她的長相找出缺點的話,那就是她的門牙縫有點兒寬,這讓她在笑的時候嘴更大了。很難相信,一年前在墨西哥灣,當(dāng)我把她從失事飛機里拉出來的時候,她還像鳥一樣輕,嘴巴喘息著,看起來就像我妻子裙兜里垂死掙扎的魚。
我用手輕輕梳理她柔軟的黑發(fā)。
“過得怎么樣,小家伙?”我說。
“你去哪兒了,戴夫?”
“我被暴風(fēng)雨耽擱了,只能待在巴吞魯日!
“哦!
她繼續(xù)涂顏色。然后停下來,沖我咧開嘴笑了,滿臉開心。
“三腳架在克拉瑞斯的籃子里拉了!彼f。
“我聽說了。聽著,不要說‘拉’,要說‘它排泄了’!
“不能說拉?”
“是的,要說它排泄了!
她跟著我重復(fù)這個詞,我們倆的頭一起一點一點的。
她在新伊伯利亞的教會學(xué)校讀一年級。不過,她從克拉瑞斯和巴提斯特夫婦那兒學(xué)來的英語,比跟我和修女學(xué)到的標(biāo)準(zhǔn)英語還多。你每天都能從他們?nèi)齻嘴里聽到這幾句話:“什么鐘點啦?”“你干啥在我的窗戶底下燒葉子,?”“我上次開你的卡車,有人往輪子下面扔釘子,胎給爆了!
我擁抱了阿拉菲爾,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后回臥室洗澡。窗外吹來的風(fēng)夾雜著潮濕泥土和樹木的氣味,以及花叢中紫茉莉的淡淡幽香。這春天的早晨本應(yīng)讓我精力充沛,我卻感到無精打采,筋疲力盡,不僅是因為前一夜的噩夢和失眠。這種感覺不知何時就會猛然向我襲來,讓我覺得心臟里的血都凝固了。突然間,我腦中就會浮現(xiàn)那些畫面,耳中盡是可怕的聲音,讓我無力抵抗。
這種現(xiàn)象隨時會發(fā)生,F(xiàn)在,就在臥室里,這種感覺又出現(xiàn)了。我已經(jīng)換了好幾面墻板,把彈孔一個個修補好——先用細(xì)木屑填滿,再用砂紙磨光。原本碎裂的床頭板上血跡斑斑,像畫筆甩上去的褐色斑點。現(xiàn)在,這些床板都被撂在房子一角老倉庫的角落里。但是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看到黑夜中子彈迸射,火花四濺,聽見可怕的槍聲如同雷電般炸響,聽見她蜷縮在被單下,試圖保護自己時發(fā)出的尖叫。我從暴雨中瘋狂地朝屋子沖去,絕望的吼叫聲淹沒在滾滾雷鳴中。
每當(dāng)這種黑暗的夢魘在白天襲來,總是讓我無法掙脫。于是,我穿上運動褲和球鞋去后院練舉重。我用一根九十磅的杠鈴練習(xí)提舉、曲臂舉、坐舉,十個一組,一共做六組。然后沿著河邊的土路跑上四英里。陽光像煙霧一般穿過茂密的橡樹和柏樹葉,在我頭頂旋轉(zhuǎn)。魚兒在樹葉間捕捉昆蟲,在兩片樹蔭相交的地方,我有時能看到大嘴黑鱸在水下翻滾。
我跑到吊橋再折返回去,轉(zhuǎn)身時向看橋的人揮揮手,回家時精神振奮。我的氣色很好,血液在胸膛里奔流,腹部平坦而結(jié)實。但是,我不知道,對于死亡和痛苦的記憶,還能抵擋多久。
我是個賭馬的賭徒,總是試圖憑直覺掌控未來,但除了死死地盯著賠率表,我無能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