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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這是一本由5個中篇組成的小說集。這5個小說都試圖從人的精神里身體里挖到一個又深又疼痛的地方,然后把這份疼痛無限放大。這些從人心里長出來的丑惡、恐懼、無助深深刺痛了每一個看到的人。
這是由生活在不同角落的小人物們構成的一部小說集,可能是下崗工人,可能是高校的年輕老師,可能是絕望捍衛(wèi)弱智女兒的母親,還可能是試圖用身體來感知這個世界的孤兒。他們匯合在一起就是關于生和希望的故事。
編輯手記:我這種極寒體質的編輯,竟然又做了一本極寒體質的書
文:花開瑪
孫頻的這本《疼》是我從事出版工作以來做的zui痛徹心扉的一本書。文字清冷到讓人心疼,又炸裂到讓人心驚。在滿目都“溫暖極了”的圖書市場上,它不啻于一個異類。但雞湯喝多了,吃兩口涼拌苦菊,打個激靈,還是得在真實的人生中打個滾兒不是!短邸,就是我們人生中時常會啃上兩口的那盤苦菊。
1.
我zui早看到孫頻的文章是在《小說月報》上,且是好幾年前,當時我還在磨鐵圖書呼哧帶喘地做著賺不了錢的書。雖然做的書都不怎么賺錢,但我真的愛書,也愛看書,基本上走到哪兒都會帶本書,有時候忘帶了就會去附近的報刊亭買雜志看,大多是《小說月報》《收獲》之流,我就是這么與孫頻的文字劈面而遇的。當下讀完就很受震動,她寫的太好了!好到一時三刻讓我找不到語言來描述,那種感覺就像是看了一個好看的電影,分明胸中丘壑異動,但走出電影院你卻不知道該怎么跟同伴分享。這就是我看完孫頻那篇小說的感覺,于是,我回來之后就在微博上找到了她,并且給她留了言。但她一直沒有回復我,直到我從磨鐵離職也沒有等到任何回復。
我當時想,這本書可能就跟我錯過的其他書一樣,跟我的緣分只是一個照面罷了。但沒想到幾年之后它竟然又主動找上門來,緣,真的妙不可言。我終于等到孫頻的回復時,已經身處另外一個行業(yè)了,但看到她的消息依舊激動難耐,趕緊跟她取得了聯系,正好她手里也有一部書稿剛剛完成,一切都巧合的不能再巧合。
我拿到的那份書稿,當時叫《我們的鹽》。通篇讀完依舊覺得會是一本好書,但跳出讀者身份,以一個編輯的視角來看這本書時我承認我當時有些猶豫了。孫頻是學院派作家,她的作品是純的不能再純的純文學,我雖然看重她的文本價值,但對它在圖書市場上的表現卻絲毫不能打包票,尤其是我這樣一個從來都只做虧錢書的編輯。但我還是把這本書給陳師傅了,讓他看一下,當時的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陳師傅身上,我心里的小算盤是,如果陳師傅看好,那我就再拼一把做好這本書。如果他也覺得這本書不會好賣,那就算了,反正我都離開出版行業(yè)了,就讓作者找別的出版社吧,好東西絕對不愁出版。
沒想到,陳師傅也很喜歡這本書,再一次證明了這個76年出生的愛燙頭的帥大叔又一次成為了我的主心骨。陳師傅說:這本書寫的非常好,就算純文學不會特別好賣,但我們也要博一下。拿到陳師傅口諭的我簡直以迅雷不及俺耳之勢就跟作者簽好了合同,又迅速看了一遍稿子把它交給文字編輯梅子,然后就回家過年了。過年回來之后開始想書名,寫封面文案,準備做封面的各項事宜,在這期間我又反反復復看了兩三遍稿件,我心想重頭戲終于來了。這感覺就像是金盆洗手之后又被推上了牌桌,好吧,誰怕誰!
2.
孫頻是我喜歡的作家,僅僅是看到她的文字和跟她在當時極為有限的交流中,我就知道我喜歡這個人,盡管后來我們吵了好幾次架,但我心里仍舊喜歡這個姑娘。人不犯賤枉少年。
孫頻說很多看完她作品的人都會以為她是個男人,或者會以為她起碼是中老年人,很少有人能把那些凜冽的文字跟一個83年出生的青年女性聯系在一起。但那些極寒的文字又確實出自她手,陳師傅說,看完一篇她的小說都要緩一下才能看下一篇,否則受不了。在這方面我比陳師傅堅強,我基本都是一口氣看完的,我對她筆下的那些“痛”非常上癮。我喜歡感受那種提著一口氣在刀尖上行走的感覺。而孫頻的文字就是這樣。
她寫為了復仇而把自己裝進宗教信仰中去的人,寫為了生病女兒的未來而機關算計丟掉性命的母親,寫一個從小遭遇父母去世的小女孩在長大之后如何通過身體的滿足來填補心靈的缺口……她寫那些好像離我們很遠的人,但寫的卻又分明是我們自己的情感,我們自己那些很隱秘很無可告人的感情。她就像一個偷窺者,把我們心里zui真實zui隱匿的感受和情感偷走,然后放到小說中的主人公身上,放大之后呈現出來。所以看她的小說會覺得驚悚,也會覺得刺激。因為那些你不能為外人道的東西,你都會在她的小說中找到。
在沒見孫頻之前,我曾通過文字對她揣測了很久,我猜想她一定是一個非常內向的人,因為只有內向的人才會如此關注自己的內心,也才能留意并抓到那么多細微的情愫。我甚至猜想她會不會有一個非同小可的童年呢?否則為什么看完她的小說會讓人那么心痛,清醒又凜冽,但又不是徹底的絕望,她仍舊會給無望中的你以塵世的慰藉。但這種痛,卻怎么都揮之不去。
但真實的她,跟我設想中的她還是有誤差的。眼前的孫頻說話一字一頓,思路清晰,表達見解的時候很直接。但zui讓我驚訝的還是她時髦的穿著,短裙配長風衣,完全不是我之前想象的戴著眼鏡的拘謹女學者模樣。我又一次被自己的思維定式欺騙了。
但我跟這個漂亮的會寫作的女作者卻大吵了兩次。一次是因為書名,一次是因為文案。也許是我們太相像了,總能很準確地擊中對方的軟肋,準確率百分之百地激怒對方。但事后卻又很快消氣,在這一點上我們倆都像小學生。
3.
本來這本書的書名叫《我們的鹽》,也是其中第一篇中篇的名字,但我覺得這不是zui佳書名,想為它找出一個zui合適的書名來。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會在小本上鬼畫符,寫出N多個關鍵詞,互相連線。反復看書稿,想從中汲取靈感?炊拱曜x書的排行榜,看各大電商的排行榜,想借由別的書刺激一下自己的腦細胞,但收效甚微,想了十多個書名都不滿意,一度非常沮喪。后來,在重讀這本書時,有一句話跳進了我的眼睛,“肉身永遠只是祭品”,我眼前一亮,干脆就用這個做書名吧。雖然現在回看,也沒覺得多好,但當時卻覺得還挺有味道的。我征求了一下陳師傅的意見,陳師傅說如果沒有更好的選擇就用這個吧。然后我又轉頭去問孫頻的意見。
孫頻不同意這個書名。她覺得這個書名稍微有點色情。在我的出版生涯里,其實我很少跟作者吵架,我一定會在我能接受的范圍內zui大限度滿足作者的需求,因為我知道盡管我把這本書當做自己的孩子,但它畢竟還有一個作者親媽。所以我都盡量跟作者求同存異,并且一開始就表明我的立場,那就是我們倆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為了把這本書做好,我會尊重你的建議,但你也要尊重我的工作。我們之間絕不存在私人恩怨,我們唯有的聯結就是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孩子。
所以zui后我們還是沒用“肉身”這個書名,但我們卻小有爭吵。好在zui后達成了一致,可能我當時沒控制好情緒的原因就是被說成色情了吧,我已經不想回憶自己的幼稚行為了。
就在我又重新進入想書名的循環(huán)之后,陳師傅又帶來消息說小說集里的第一篇《我們的鹽》不能上,要替換掉,因為涉及到一些敏感內容。我在感嘆做出版真是越來越沒尊嚴之后,還是找到孫頻又要了一篇她剛寫完的《色身》替換上了。雖然現在寫出來寥寥數語,但實際操作時卻費了好大勁,好在陳師傅長得帥,可以刷刷臉,zui終順利過關。
我一度氣憤到跟陳師傅說,歷史的真相從來都只存在于小說中,史書里哪有什么真相?但我發(fā)完牢騷之后,解決問題的還是陳師傅。向陳師傅致敬。
替換好第一篇小說之后,又開始想書名,后來我想要不然就直接拿自己讀完這本書的直觀感受來做書名吧,在做書的過程中我一直信奉一個原則,那就是能打動自己的才有可能打動別人。而且疼痛這種情緒也會引起很多人的共鳴。我們又在各種與疼相關的情緒中橫沖直撞了很久,zui終敲定一個字的書名《疼》。索性干脆利落到底吧。
雖然書名和內文各種糾結,但這本書的封面卻是zui快就定下來的。讀創(chuàng)那邊正在做另外一本書,宋莊女畫家林林兮老師的畫冊,梅子有一天發(fā)給我一個文件夾,說感覺林老師的畫跟孫頻的文字風格很搭配,讓我看看。但因為事情太多,我當時接收了之后就還沒來得及看,沒過幾天陳師傅也開始來安利林林兮老師的畫,我就趕緊打開之前梅子發(fā)我的文件夾一張張看過來,發(fā)現真是又一個巧合。林老師的畫非常有特點,跟孫頻的文字在感覺上確實很契合,我挑了幾張給陳師傅看,zui終我們選了一個從心口往外噴射彩虹狀態(tài)發(fā)散物的圖來做封面。設計師韓熙很快做好,一切感覺都很對。這本書終于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快速推進的了。
4.
但我還是很幼稚啊,根本就沒有哪本書是可以快速推進的啊。
就在我以為篇章頁也到位了,書名也敲定了,封面也沒問題了,這本書終于可以塵埃落定時陳師傅又帶來了壞消息。出版社說這本書的封面圖“太血腥”,怕有不良社會影響。我在經歷了一瞬間的懵圈之后,給陳師傅敲了一句話:做出版的尊嚴到底在哪里?
這件事其實zui后還是陳師傅出面解決的,各退一步,出版社同意可以繼續(xù)用這幅圖做封面,但同時要在醒目的位置把這幅畫的相關作者信息都寫好。至此,這本書才真的告一段落。
之前,我的另外一個老領導問我要不要重新回去作書,我說真的拿不定主意,但這次做完這本書之后我才清楚了自己當初拿不定主意的原因,是因為做書太累了。累心。我可能在潛意識里對于這種累還有所忌憚,所以不能下定決心再做回去。但我又真的喜歡做書,上次跟陳師傅一起吃飯,我們又說到了這件事,我說做書zui大的魅力就在于不管你當初多用心地做了一本書,但還有50%的未知數,你永遠不知道這本書上市之后是什么樣子,是會大賣,還是悄無聲息。但這份未知也正是讓這件事zui有意思的地方。
現在這本書已經交片了,然后就是下印廠,再然后就能在市面上看到了。zui后,我想說,在常規(guī)的世界里,給自己一個讀一本個別的書的機會!皞別”是讀創(chuàng)的子品牌,很多時候,個別的東西才更有味道。
期待《疼》。
孫頻,女,1983年生,畢業(yè)于蘭州大學中文系,在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目前已在各類文學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兩百余萬字。有小說集《隱形的女人》、《同體》、《三人成宴》、《不速之客》等。
1.色身
2.圣嬰
3.撫摸
4.柳僧
5.丑聞
孫頻
一
“父精母血及地水火風所構成,有形有質之一個人的軀殼,謂之色身!
這個男人看上去不像一個真實的人。他依舊毫無知覺地躺在那里,兩只比目魚似的眼睛再沒有睜開到處游弋過。他像只玩具一樣身上被插滿了各種管子。
因為頭骨被撞碎,所以鋸掉了一塊,鋸掉的地方開了個天窗。雖說天窗外的那層頭皮又被小心翼翼地縫住了,但整個腦袋看起來還是被削掉了一塊,只剩下了四分之三個頭。鼻孔里插著透明的胃管,可以看到食物在里面游動,像一群群灰色的魚。所有的食物要從這根細細的管子里流入這具皮囊,它們事先要被壓榨成泥,如同灰敗的沒有顏色沒有形狀的水泥,一臺榨汁機讓食物們所有的尊嚴灰飛煙滅,直接榨出了它們那點最抽象最直接的魂魄。然后,這些魂魄像建筑材料一樣被鑄進了這具殘破的搖搖欲墜的皮囊里。楊紅蓉再一次仔細看著他這個身體,覺得他真像一只大手袋,這空空的皮袋,似乎可以把它切開做成什么別的皮質用品,皮包、皮鞋,或者,也可以在這皮囊里塞滿東西,塞上食物它便看起來像個人形,倘若是塞上棉花,她想,它看起來便是一具不錯的標本,都可以放進陳列室供人展覽了。
再往下,他的喉嚨處切開了一個口子,里面插著一根吸氧管,一根塑料管在替他呼吸,這些塑料管替他吃飯?zhí)嫠粑嫠钪,而他只不過是依附于塑料管之上的一只寄生蟲,一堆有名字的肉。這堆肉的名字叫白志彬,聽起來還算人模人樣。白志彬在出車禍之前是她的丈夫,不過車禍之后也還是。
他上身穿著一件天藍色的棉質睡衣,下半身蓋著被子,宛如一個正在靜靜睡覺的普通人。她微微一笑,把蓋在他下半身的被子掀開了。果不其然,他又尿床了。他的下半身光著,連條內褲都沒有,他像個老嬰兒一樣,光著屁股正躺在一片尿漬里,那條老絲瓜一樣的生殖器耷拉在兩腿間。無法驕傲也無從羞赧,單單就像一只熟透的瓜果一樣吊在那里,鮮有鳥蟲問津,也無女人來采摘。她審視著他,然后把那只生殖器抓在手里拽了拽,好像它不過是她手里的一只舊玩具。幾滴殘存的尿液被擠出來擠在了她手上,她把它松開了,重新扔下去扔到兩腿間。可是他連這點羞辱也感覺不到了。她抱著雙肩俯視著他和它,她覺得自己此刻顯得饑餓而富有,憤怒而慈悲。
為了防止感染,只能給他穿紙尿褲,隔一會一看,紙尿褲已經是沉甸甸的了,像只聚寶盆似的自己就會長出財寶來,簡直是取之不盡。但是紙尿褲穿久了皮膚又會潰爛,所以,只好讓他光著屁股躺在那里,反正他也不知道。她吃力地翻過他的身體,好給他換尿布,翻這截軀體簡直像翻一截破城墻一樣費力。自打他變成植物人,他的血液和肌肉就躲在暗沉沉的皮囊之下進行了新的排列組合,它們像磚瓦一樣結實地沉甸甸地砌在他的身體里,把他砌成了一種邪惡而嶄新的建筑。她甚至懷疑,那個叫白志彬的男人其實早就從這具皮囊下逃走了,這具皮囊本來就不是什么廟宇,它不過是走風漏氣的殘壁頹垣,它已經給不了他任何庇護。
她覺得他其實已經不再居住在它里面了。
她終于把他翻過來了,他埋著臉,亮著一只蒼白潰爛的屁股趴在床上一動不動。她抽掉尿布,換上干凈的,然后拿起爽身粉坐在了那只屁股旁邊給它擦粉。擦完粉的屁股看起來明亮干凈,像面鏡子似地照著她。她看著它獨自冷笑了,他不是曾那么以她的裸臀為恥嗎,而最終,他比誰都裸得更徹底,更響亮,比誰都更無羞恥。
他當然不會明白,每個人的這具軀殼其實都不過是自己的墳墓,遲早要把人那點可憐的靈魂埋葬進去;仡^看看活過的這三十多年,所謂靈魂棲于肉中只不過是一種虛假的安息,最后每個人無可避免的都是這軀殼的腐爛與拆毀,就像一座注定要破敗的建筑。而靈魂的結局都不過是無家可歸。
她倒是連個大學都沒讀過,卻能憑著一點天賦早早看透這點,所以才敢在二十歲出頭便在眾人面前亮出了自己的臀部。
楊紅蓉十八歲離開呂梁山時一心要成為一名演員;炝藘赡陞s還在群眾演員里頭混著,終日灰頭土臉,一天二十塊錢的酬勞外加一只盒飯。她只在戲里客串過一個給姨太太打扇子的丫鬟,還客串過一個出場兩分鐘就迅速被人殺掉的女護士。當然她長得還算婉約,可是一旦出現在劇組這種地方,卻像一滴水掉進了河里,頓時便尸骨無存,連點渣都撈不出來。女演員們該鋸腮幫子鋸腮幫子,該墊鼻子墊鼻子,大刀闊斧的工程使她們看起來簡直是一母所生。
為了省錢,她和七八個女群眾演員在城中村合租了一間農民的房子,里面錯落著高低床還蔓延著潮濕的地鋪,一到晚上便東一只胳膊西一條腿地塞滿了一間屋子。她同這一屋子的年輕女人綁在一起,就像一個龐大的連體怪物被困進一只狹小的子宮里一樣,她們會做同一種夢,無非就是一夜之間做了某部電視劇的女主角。這種一成不變的夢境像激素食物一樣飼養(yǎng)著她們一天一天挨下去,一天一天掙扎下去。未來時常向她們露出一點轉瞬即逝的雪泥鴻爪,然后又匆匆收回去,如同拿回去了一件只想給她們看一眼的珠寶。就是這樣,她還是一直幻想著等攢夠錢了就在這城市里買套房子,把年邁的母親接到城里來住。母親可是一輩子都沒有出過呂梁山的。
正在無盡的掙扎中,一個可怕的機會忽然像只怪鳥一樣撲扇著翅膀飛到了她的肩上。有一個導演有一天忽然發(fā)現了她的驚人之處,而這驚人之處并不在她的臉上,而在她的臀部。他在一大堆女人中間發(fā)現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臀部。他對她這個部位的深度透視讓她心里驟然涌起一種動物才有的悲傷,仿佛她已經不再是一個人,她作為人的面孔和其他特征在瞬間都紛紛凋敝下去了,而只有一個出眾的動物性的臀部浮了上來,其他部位都不過成了寄生在這臀部上的腫瘤。導演把她找來,要她去做替身。
裸替。專裸一個部位。就是替女主角在一部電影中亮出臀部。這是一部品位算不得多高的小成本電影,略帶廉價的文藝氣和色情氣,大約是那導演覺得不色情便無從文藝。而那個女主角雖是三流演員卻也敝帚自珍,不愿意在電影中亮出自己的臀部。所以只能給她找一個臀部的替身。
導演一邊抽雪茄一邊讓她自己考慮,雖然她在電影中露出了臀部,可是上面那張臉并不是她的,也就是說,她這個臀部不過是匿名的,不過是一個贗品?措娪暗娜硕紩詾檫@個臀部就是那個女主角的,沒有人會知道這臀部真正的主人。導演說著嘖了嘖嘴,表示他的遺憾,這樣一個完美的臀部卻嫁接在了另一張臉的下面。倒好像是要楊紅蓉忍痛轉讓自己的專利產品了。
這其中的辯證關系楊紅蓉很快就搞清楚了,這讓她想起了一個老笑話,就是關于女人洗澡時被男人偷看了,到底是護臉重要還是護屁股重要,女人們最后都選擇了護臉。因為只要擋住了臉,那屁股就可以是任何人的。似乎它已經獨立出來了,可以貼上任何人的標簽。現在她遇到的問題無非就是,到底護臉重要還是護屁股重要。
做替身的可觀收入最終幫她做出了決定。在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是這樣吧,既然有人露了臉,那只能有人替她露屁股,這樣才能合二為一,才能凹凸相扣,她們才一起變成了一種藝術品,或者是,供人娛樂的商品。況且,她從鏡子里第一次仔細審視著自己的裸體,誰的肉身都不過是一具皮囊,更何況在這樣一個時代里,在這樣一個臉和屁股本來就不好分清界限的時代里,這具皮囊愈發(fā)顯得邪惡而脆弱。病痛讓它千瘡百孔就不說了,更重要的是,這皮囊下面還會孵出很多卵來,比如有衣不能穿的羞恥和悲傷。孵出來卻又無法保護他們。它甚至不能為他們遮風擋雨。
即使你的靈魂已經精疲力竭的時候,你的皮囊還在拖著你行走,行走。
她想,既然這樣,那趁這皮囊還年輕時還沒有皺紋時給人看看又有何妨,只是觀賞又不是賣淫。等到七老八十了,就是貼錢給人看怕是也沒人愿意看。于是她做了別人的替身,專門給人替裸露的臀部。在第一次試鏡之前,她把自己關起來脫光衣服一次一次從鏡子里反視著自己的臀部,畢竟,在眾人前脫光自己是需要勇氣是的。最后,她終于相信了導演的話,這么完美的臀部,美得近于藝術品。
可是,這么完美的臀部她卻不得不把它轉借給另外一個不相干的女人,也是屈辱。
她想象著周圍的黑暗中正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她,正觀摩著她的臀部,為了抵制那種巨大的羞恥感,她大口大口做著深呼吸,擺出一幅即將跳進深水里的架勢。最后在一陣近似于痙攣的緊張中,她渾身赤裸著卻傲然揚起了頭,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烈士,一個為藝術或為錢獻身的烈士。
裸了幾次之后,同屋的姐妹們開始避著她,還在背后偷偷看著她竊笑。似乎她光著屁股給人看過了她就染上了什么傳染病,所有的人都得避著她一點才好。她冷笑,這些女人里不知道有多少個是朝思暮想地一心想和導演睡覺的,又不知道有多少已經是和導演睡過了的,睡都睡了她們居然回過頭來嘲笑和歧視一個露過臀部的女演員。好像暗地里賣淫的倒比明地里露臀的高大節(jié)烈了好幾圈,在她面前她們個個能寫出一本烈婦傳,只有她一個人是婊子,是娼婦。誰讓她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攝影棚的燈光下挑釁了她們?顯然,她挑釁了那些只配生活在黑暗中的事物。
她便一個人出來租房,一心想著快攢點錢買個屬于自己的房子。沒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她便始終不能算做是個城里人,她不僅被這城市里的市民歧視,也被這城中村里的農民歧視,不過這些村民確實有歧視她的理由,人家每天開著寶馬打著麻將把房子租給她這樣的外地人。要是房子被拆了那就更劃算了,一套變幾套,房子又生出了很多房子,簡直是兒孫滿堂。人的繁衍簡直都趕不上房子的繁衍,只怕幾十年以后是房子住人不是人住房子了。只把寫字樓里的那些房奴們比得相形見絀,發(fā)誓下輩子一定要投胎到城中村做個開寶馬的村民。房東從不喊她的名字,雖然她是有名字的,他只喊她租房的,喂,上面那租房的,該交水電費了。像是在她脖子里掛了只狗牌,大黃,二黑,哪只狗都可以這么叫,她在這些有房的人眼里連個名字都不配有。
她租的這間屋子的屋頂薄如蟬翼,房東為了省事,草草在上面蒙了一層石棉瓦。白天如同蒸籠,晚上又像是露宿在街頭一樣得蓋兩層被子。不過最可怕的是下雨的時候,尤其是下暴雨的時候,雨點打在屋頂上就像有無數只手正擂在一面大鼓上一樣,她是一個被裝在鼓里的人,外面瓢潑大雨,她根本無處可逃。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坐在床上,把頭夾在兩腿間,像只鴕鳥一樣靜靜等著鼓聲漸小。果然,鼓聲漸漸小下去了,如同一列呼嘯著離去的火車。然而,過不多時,它還會再次進站。
雨停了,她把頭從兩腿間拔出來,因為疲憊,臉上倒也沒有太多表情,她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空氣像剛被洗過一樣絲絲縷縷地爬到了她臉上,她站在窗前看著這個黑暗中的世界。這個的世界的每個毛孔里都流淌著苦難吧,在這個世界上總還有很多活得不如她的人吧。雖然她住在這樣的出租屋里,為了一點錢得個公共妓女一樣向世人露出自己的屁股,可是總還有不如她的人吧,那些睡在馬路上的人,那些乞討的人,那些被關進監(jiān)獄里的人,那些剛失去親人的人?嚯y再多一點吧,此刻,她是如此需要這個世界上的苦難,她像被餓壞了一樣,似乎任何一點別人的苦難都能安慰得了她滿足得了她。如果此刻有人正在死去或者已經死去,那她身體里的那個空洞會變得更加勢利。似乎只有吞下并消化了他們的苦難,她才能生出一點力氣繼續(xù)廝殺進第二天的白晝里。
她就靠著做裸替攢夠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她終于要在城市里掙扎出一套房子來了,在這個世界上她終于要有一寸屬于自己的地盤了。她在里面可以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就是終日把自己脫光了也沒有礙著別人什么事。她樂意。她熱火朝天地四處看房,幾欲下手。然而這個開頭卻在這天下午戛然而止了。這個下午,舅舅帶著母親忽然從呂梁山來找她了。原來是母親生病了,總是覺得頭疼,開始她以為是感冒發(fā)熱,結果不但不見好,病情還一直在加劇,最后只好進城來找她了。
星期一她帶著母親去醫(yī)院檢查,結果出來了,腦癌晚期。她久久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那張長椅上動彈不得。這個星期一簡直像一艘忽然就降落在她面前的宇宙飛船,詭異,蠻橫,巨大而陌生,鐵了心地要載著她和母親離開地球,飛往另一條陌生的不知名的時光隧道。
醫(yī)生說動了手術也會再長出來的。她恨不得一口啐到醫(yī)生臉上去,當天便帶著母親轉移到了腫瘤醫(yī)院。這回她們真的像是降落到了一個陌生的星球上,這個星球上的男女老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全是光頭,似乎只要一走進這里,他們的頭發(fā)就會像樹葉一樣自動枯萎飄落。這是一個光頭的星球。在這個異域的星球上,她先是像迷路了一般竭斯底里地大哭了一場,然后她開始動手,她知道,她必須在這里為自己重新組裝起一個祭祀和朝拜的圣壇,此外別無他路。她必須把那套即將成形的房子在自己面前一塊一塊拆掉,然后再把這些磚石一塊一塊搬進醫(yī)院,搬到母親的手術臺上。
這套房子在她的腦子里活了整整四年了,它像粒種子一樣扎進她身體里腦子里,然后頑強地不顧一切地長出了葉子長出了枝蔓,硬生生地在她腦子里長成了一套房子的骨骼。當她像支蠻橫的拆遷隊開進去要拆掉它時,她聽到了它尖細的鬼魅的哭聲,四年了,都四年了啊。她的手軟了,神經質地哆嗦著,似乎下不去手了。是的,在檢查結果襲來的那第一個瞬間里,她就已經知道她的結局了,不是母親的結局,是她的結局。
那就是,她會花光她所有的積蓄,會花掉那套即將到手的她渴盼已久的房子,卻最終無法留住母親的那條命。
她流著淚轉過身,看著身后這個空曠怪異的星球。那些光頭們走來走去,身后跟著有頭發(fā)的人是他們的親人。無論是有頭發(fā)的是還沒頭發(fā)的,他們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撐下去。因為這種煎熬并不是無邊無涯的,終有到頭的時候。那就是,癌癥病人總是要死的。所以他們只需要撐著,撐著,撐到死亡真的來臨的時候。他們周身散發(fā)著一種奇怪的氣息,一種根本不是勇敢的勇敢,一種佯裝出來的堅硬,這種氣息幾乎是自動出現在他們身上的,都不用開啟閥門。這使他們看起來成為了一種機器和人的奇怪混合體,他們如同被改裝過的機械戰(zhàn)警一般正同癌癥進行著一局沒有盡頭的假想中的比賽。
母親背起了自己的小包袱,說,蓉娃,我還是回吧,反正是要死的,就不治它了。而她已經果斷架好了她那只新生的祭壇,她站在祭壇上像個家長一樣對母親下命令,不行,今天就住院。
和活著相比,和母親相比,什么都是齏粉。于是母親被推上手術臺,做了開顱手術,然后開始了漫長的化療。她辭了那份工作,不分日夜地在醫(yī)院里陪著母親。父親早早就沒了,她是母親的一切,母親也是她的一切。從前即使很少回家,即使一年不過見母親兩次,心里也是踏實的,心里知道有個母親就在大山的窯洞里等著她,無論她什么時候回去無論怎樣回去,她都在那里等著她。
可是現在。她的淚已經瀕于干涸,那點積蓄像血液一樣從她身上流出去流出去,也瀕于干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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