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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隨他的記憶
這是一本關于謀殺以及逃亡的故事,總有一個人,會讓記憶成為永恒;總有一座城,使漂泊成為宿命。
在他生命中出現(xiàn)過的每一個人,包括他自己,均是想重擲命運的骰子的失敗者。在充滿遺憾的世界,唯有遺憾本身沒有遺憾。
小說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從他高考過后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開始講起;另一部分從他收到訃告去參加葬禮那天開始講起;貞浥c當下皆在一天之內(nèi)發(fā)生。
一個大學生陰差陽錯殺害老師、逃亡九年、最后主動自首的故事。在逃亡的最后一年,他在一座城市的無名街上定居下來,繼續(xù)隱姓埋名。有一天,他收到一個陌生人的訃告,在前去參加葬禮的路上,他開始回憶往事。
2016—2017年度備受期待的新浪潮文學代表作。
林為攀的小說整體風格上來說都是迷人的,充滿黑色幽默的,給讀者的是顯現(xiàn)畫面感很強。
林為攀是《文藝風賞》常駐人氣作者、獲得國內(nèi)多個重量級獎項、被媒體評為新浪潮文學代表人物之一,這是他的首部長篇小說。
林為攀文筆透徹明晰,所寫的內(nèi)容非常詩意,像提到(鐘乳石是這條暗河的智齒),還有些非常有智慧的、可以咀嚼的話,像(人一開心起來難免失足)而且這些詩意的話并非一味的堆積,而是有節(jié)奏感的,有些地方很濃,有些地方就淡一些,但不會特別覺得擠壓。
——迷宮之城
這幾年,我做過許多夢,大都與故鄉(xiāng)有關。我的夢里出現(xiàn)了很多故人故事,而且這些人這些事在此之前并未讓我掛在心上。沒想到離開故鄉(xiāng)六年來,這些往昔卻光臨了我的夢境。這些之前面目模糊的故鄉(xiāng)人、家鄉(xiāng)事在我的夢里逐漸清晰,有時甚至讓我誤以為自己正在經(jīng)歷童年。
長此以往,我覺得不光要讓他們在夢里相會,還應該用一種能觸摸的方式將他們系在一起。就像小時候放牛那樣,用一根繩子就可以讓一群牛不離視線。我最后真的用這種方式處理了他們,讓他們在我的夢境改變之后也能在某些時候順利記起他們。
這種方式就是書寫。
記憶太繁雜了,人物太多了,每個記憶都帶有不同的屬性,每個人物都長得不一樣,要讓他們在我的書里和睦相處,我覺得只有“回去”一途,即自己真的回家一趟:拜訪健在的故人,傾聽還未遺忘的故事。但很可惜,很多當事人不是駕鶴西行,就是得了老年癡呆癥,還有的壓根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畢竟在他們漫長的一生中,有太多更重要的事需要記憶了,一無所獲的我像被打了一記蒙棍,在自己最熟悉的故鄉(xiāng)竟恍若異鄉(xiāng)人。
但這也讓我順利找到了書寫方式,我決定通過自己這短暫的六年異鄉(xiāng)軌跡串起這些夢境。為了讓這種懷想或文本更加真實可信,我只好在書里將主人公當成一個弒師者,在他逃亡的路上,在他所躲藏的每個地方,總會遇到似曾相識的人和事,而這些似曾相識的人和事就順利地讓他記起了只在夢里清晰的故鄉(xiāng)。就這樣,他每逃亡一天,都要經(jīng)受雙重折磨:一重是時刻擔心警察破門而入;一重是被理不清的記憶纏繞。久而久之,他變得越來越陰沉,越來越沉默,最后干脆不再開口說話。沒想到這個決定此后讓他避免了很多麻煩,他是一個南方人,在北方之城只要開口說話,就會被人取笑口音,而在南方正常、在北方稍顯矮小的身高更是讓他見到人就避之唯恐不及。
口音可以通過沉默掩蓋,但身高就像北方冬天的大雪,那么明顯,那么刺眼,幾乎沒有法子將自己藏起來。多么奇怪,矮小的身形居然像天上的太陽一樣,讓人一眼就能看到,從這方面來說,矮難道不是高嗎?
直到他來到最后一座城,他決定停止逃亡。在這座陌生的城市,他覺得是時候清理自己的記憶了。在他剛來時,他通過地鐵站蛛網(wǎng)般的地鐵線路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大腦構造,密密麻麻,占據(jù)著城市的各個方位。而他的大腦,顯而易見,也沒了空間儲存他多余的記憶。幾天以后,他在這座無人認識的城市收到一封陌生人的“訃告”,于是他開始了逃亡以來的第一次精心打扮,穿了一身黑西裝,踩了一雙高跟皮鞋,以一個北方人模樣興致勃勃地去參加葬禮了。
沒想到,迷宮般的城市讓他迷路了,就像這些年一直讓他迷失的記憶一樣。最后鬼使神差般,他走進了警察局,記憶一下子變得條分縷析,肩頭的負荷突然卸下,他的臉上露出一個只有在孩童身上才看得到的笑容。
作為作者,在寫完最后一個字的夜晚,我度過了一個無夢之夜。那是一個香甜又溫馨的睡眠,就像嬰兒的睡眠,那些糾纏我的記憶都有了紅綠燈,指揮交警……
我不會再迷路了。
林為攀
2016年9月7日于北京
林為攀,90后青年作家。
臺灣聯(lián)合文學獎、新概念作文大賽、TN文學之新獲獎者,其作品散見《文藝風賞》《大家》《青春》《萌芽》《作品》《山東文學》《福建文學》《青年文學》臺灣《時報》等刊物。
序
第一章 星形胎記
第二章 無名之地
第三章 蒔花荇草
第四章 死亡禮贊
第五章 大地坐標
第六章 不設找贖
第七章 人間喜劇
第八章 落寞長空
第九章 重塑面具
第十章 致獻歌者
第十一章 花繩悖論
第十二章 應許之地
#追隨他的記憶#
無名街在他看來就是一條魚,這些人都是點綴其上的魚鱗。如果有一天,這些魚鱗不再吸附魚上,那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就會徹底被風沙掩埋,死無葬身之地。夜晚的華燈,點亮了每一扇窗,提供著每個人活下去的動力。站在天橋上,眺望路面,那些眨著或明或暗眼睛的車輛,反應著每個人的內(nèi)心,正向行駛的車輛滿懷希望,逆向行駛的則萬念俱灰。天橋像一座教堂,有人在里面重燃希望,有人在里面療傷,而那些紅綠燈就是教堂里點燃的蠟燭,永遠在希望的紅燈和絕望的綠燈之間轉(zhuǎn)換,他無數(shù)次站在上面儼然像一個牧師,告知著他們前方堵車,或前方暢通無阻。不同的是,沒有人為這個牧師指引方向。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而永夜卻還未消逝。漫長的黑夜,讓他經(jīng)常陷入深層的夢境之中,他認為只有睡眠,才能抵消對黑夜的恐懼。但最近一段時間,令他引以為豪的睡眠質(zhì)量也出現(xiàn)了問題,他經(jīng)常會在半夜驚醒,看著黑暗里濃稠的黑暗,像被膠水膠粘住了身子,無法動彈。每一個失眠的夜晚都是一鍋漿糊,都讓他像對聯(lián)一樣牢牢貼在墻上。每當此時,他就會想起這些年過的每一個未曾感受過暖意的春節(jié)。這些無人恭賀的新年,他在租住的房子門外都未張貼對聯(lián),只有一個陳舊的倒福字掛在門上,還是上一個住戶留下來的。很多時候,他都想揭下它,丟進垃圾桶,但每次都會忘記,久而久之,也就作罷了。在失眠的夜晚,他總會想起故鄉(xiāng)的新年。
家家戶戶都會提前買好春聯(lián),辦好年貨。父親卻對這些毫無特點的春聯(lián)不感興趣,在人們買春聯(lián)的時候他卻去買紅紙,毛筆。漿糊不需要購買,用點稀粥熬制即可。父親會在那段時間閉門謝客,專心在家書寫對聯(lián)。他先把紅紙裁好,然后蘸好墨,對著那本翻破了的《春聯(lián)大全》埋首書寫。在他小時候,父親的書法和他識字之初寫的一樣春蚓秋蛇,不能看,經(jīng)過多年刻苦練習,最后雖沒成方家,倒也看得過去了。
他一直不承認自己寫字差,狀態(tài)和所持之筆對書法的好壞格外重要,要是狀態(tài)佳,筆也好,那他的書法就不會差,要是狀態(tài)不好,筆還差,就算書圣都會撓頭。尤記得,他小時候經(jīng)常寫不好自己的名字,問題可不出在狀態(tài)和筆上,而是自己的名字筆畫太多,名字最后一個字的筆畫比大都數(shù)人的全名筆畫還多,為此,他數(shù)次讓父親幫他改名。這個預示著他以后將登千重山,行萬里路的名字他無數(shù)次想換掉,父親卻一直沒有同意。這個嚴格按照族譜命名的名字是曾祖父的得意之作,即使父親同意更換,曾祖父也不會允許。小時候討厭的名字沒想到在他長大后卻成了他身上唯一可稱道的優(yōu)點,每次想到這,他都有點哭笑不得,不過也為此讓他慶幸當初好在沒有改名。
然而現(xiàn)在他早已換了名,這個承載著祖上無限期許的名字早已作廢。現(xiàn)在只不過把小時候應該做的事延宕了十幾年而已。改名的時候,他已經(jīng)能把名字寫得很好看了,甚至最后一個字的最后一筆經(jīng)常會飄起來,就像蝌蚪尾巴,又像孔雀羽毛。父親還在每年的春節(jié)親自書寫對聯(lián),他生來就有種特質(zhì),這種特質(zhì)讓他與最終的莊稼漢身份格格不入,也讓他和其他從事相同工作的人有所區(qū)別,他的名字也是按照族譜命名的,同樣承載著祖上的期許,但最后的結果卻剛好相反,他是一個有著學問名字本身卻毫無學問的人,世上再沒有比這事還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這種特質(zhì)還表現(xiàn)在他選擇的對聯(lián)上。其他人張貼在門邊的對聯(lián)不是“財源廣進”,就是“萬事如意”,特別一點的也無非是“鵬程萬里”,父親對發(fā)財、平安和遠大前程之類的對聯(lián)都不感興趣,或者說他不想把這些事放在明面上說,萬一最后統(tǒng)統(tǒng)都沒實現(xiàn),對他不啻是一種羞辱。所以,他一般會選擇一些字面沒有明確意義,實質(zhì)也智者見智的對聯(lián),譬如:此木是柴山山出,因火成煙夕夕多,橫批:木以火終。這副春聯(lián)讓曾祖父大為驚嘆,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副春聯(lián)讓他死后的歸宿一語成讖。
旁人看到又是柴又是火,覺得很不吉利,父親卻毫不在意,繼續(xù)往別的房門前張貼同樣奇怪的春聯(lián)。起初,他經(jīng)常分不清上下聯(lián)的區(qū)別,經(jīng)常犯下“仄平不分”,“因果不分”,“時間不分”,和“大小不分”的毛病,被人笑作“四不分莊稼漢”,這話被父親誤以為說他五谷不分,很生氣,擼起袖子就要跟對方理論,但被旁人拉住了,經(jīng)指點,才知道說的不是五谷,而是春聯(lián),最后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摘掉“四不分”的帽子。
裁剪紅紙也需要技術,父親的粗手使慣了鋤頭,鐮刀,不習慣用剪刀,經(jīng)常剪壞紅紙,甚至還找出墨繩測量紅紙裁得直不直,母親讓他別那么費事,從縫紉機旁拿出量體裁衣的滑粉,遞給他。父親使了幾回,覺得可以擦拭的滑粉比墨繩好用多了?杉词谷绱耍是經(jīng)常剪壞,他握起剪刀手就抖,母親笑他“豬尾巴吃多了”,想幫他,父親又死活不讓。就這樣,在剪壞了無數(shù)紅紙后,父親最后閉著眼睛也能裁好紅紙了,然后提起毛筆,蘸好墨水,手還是抖,抖得墨汁掉在了紅紙上,就算不抖,寫的時候也會發(fā)生很多問題,不是下筆太輕,讓字看起來軟,就是下筆過重,讓墨吃透紙張,在墊的桌面留下那些難洗的墨跡。而且,握筆姿勢也不對,剛開始攥著筆桿,寫出來的字有斗這么大,又用兩指捏著,寫出的字卻細如繡花針。他不禁感嘆,“吃這碗飯可真難哪!陛p重難以把握,粗細也難以把握,唯一能把握是不管輕重還是粗細都能填滿紅紙?蛇@樣的春聯(lián)掛出去只會讓人笑掉大牙,好面子的父親說什么都不會自打嘴巴。當初買紅紙毛筆的時候,無數(shù)雙眼睛都瞧見了,無數(shù)張耳朵也聽見了“老子從今往后春聯(lián)都自己寫”。寫不好讓他很著急,一著急就更寫不好,現(xiàn)在去買,面子上掛不住,不買,春節(jié)又沒對聯(lián)貼,情急之下,他想到了祖父,那個經(jīng)常提著一個烘籠子到處吹牛的老不死的,他不是說自己年輕時中過秀才嗎,就先讓他救救急。
讓婆娘去叫。最后叫回來時,漿糊都硬了,墨水也要重倒,曾祖父擼起長衫袖子,問清所寫的春聯(lián),在裁剪好的紅紙上揮毫潑墨,不到一會兒,就寫完了家里每個房間門前所需的對聯(lián)。然后用嘴吹吹,把毛筆一丟,嘴里大聲說著:“交卷!崩习胩鞗]人來,這才知道不是在考場,而是在家里寫對聯(lián)呢,一笑,一張臉都縮成了一團,眼睛都藏沒了,然后慢慢從眼睛里擠出一點光,看到他的孫子,孫媳婦的下巴都快驚到地上了,重新提起烘籠子,晃晃悠悠地邁過門檻,又往別家日白去了。
這些對聯(lián)見過的人都說好,讓父親臉上非常有光。他們好像第一次認識父親一樣,沒想到同是赤腳佬農(nóng)民的父親還真有幾把刷子。以后下田見到他都客氣了許多。曾祖父死以后,沒人給他寫春聯(lián)了,他只好親自上陣,剛開始常被人笑話,寫得還不如自家小兔崽子,父親也不惱,借口說爺爺剛掛,狀態(tài)不好。又過了幾年,才寫出那么點意思,但還是和他們第一次見到的相差很大,沒想到他的爺爺死了這么多年還沒讓他緩過神來,“真是孝子賢孫哪”。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親自寫對聯(lián)了,小時候老師常說,書寫一手好字,走遍天下都不怕。沒想到時代發(fā)展太快,已經(jīng)不興寫字了,有什么要寫的打開電腦文檔就行了,行書草書隸書,各種字體應有盡有,造詣堪比古往今來任何一位書法大家。購買的春聯(lián),不僅紅紙種類越來越多,就連字體也變得越來越花哨,墨水早過時了,講究用金筆寫,寫完以后,金色的字體閃閃發(fā)光,讓財源更加廣進,萬事更加如意,鵬程何止千里萬里。讓每家主人放心,讓每個訪客安心,真可謂是過年充門面待貴客的必備法寶。
離開故鄉(xiāng)多年,他一直懷念家鄉(xiāng)的食物,尤其是那一條條在陽光下活蹦亂跳的魚,從木桶里抓起一只,稱好重量,付完錢,這尾鰓上穿著幾根稻草的魚就這樣被提回家,掙脫的魚鱗經(jīng)常會讓回家的那條路亮晶晶,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用稻草串魚鰓了,都是用一個個紅色或白色的塑料袋裝點水,再把付完錢的魚放進去,袋里不多的水經(jīng)常會讓將死之魚以為還生活在池塘里。父親從廚房拿出砧板,磨好刀,去掉魚尾,切去魚鰭,再刮魚鱗,用手指把鰓摳出,然后在魚肚白上切一刀,扯出魚腸魚鰾,據(jù)說魚鰾在古代有避孕的功能,經(jīng)常讓在城市孤居一人的他好幾次想試試。有的魚肚子里有很多魚籽,這些魚籽甚至比魚本身還美味;蛘艋蛑,都不失其味,撒上點蔥花,吃一塊魚,喝一口魚湯,可以美上好幾日。
在此之前,養(yǎng)魚人會挑著兩個空桶去往山上那個魚塘,魚塘藏在山的中心,碧波蕩漾,水鬼的傳說讓許多游泳健兒不敢輕易下去,從而也在某種程度上保證了這些魚的存活率。養(yǎng)魚人可以通過水面就能知曉今年的收成,要是水面像魚鱗一樣,一層又一層,那今年會有好收成,要是水面平靜如鏡,那就會有歉收之虞。水邊的草長得很好,牛舌一般夠不著,那些嗜水的水牛又不敢輕易下水涉險。他會先把魚塘的水放掉。放水需要一段時間,他把扁擔放在地上,壓扁一些草,然后把屁股坐上去,從兜里掏出煙,抽上一會兒,邊抽邊看日頭邊看水,等到日頭偏西了,魚塘里的水也就見底了,這時,他會把煙蒂踩滅,及時下去堵好出口,防止有魚逃出,然后換上打魚專用可防水的橡膠衣,角色的轉(zhuǎn)換總是在須臾之間,他會由一個養(yǎng)魚人變成橡膠人再變成打魚人。有時候,他不忙下水,他會先站在岸邊看幾眼在淤泥里跳躍的魚群。
玻璃般的魚兒在淤泥里擠碎,睜著一雙雙無辜的眼睛,張著一張張闊嘴,在淤泥里找尋可供呼吸的空氣。活躍的會跳進旁邊的小水坑里,不活躍的會被他先打撈起來,丟進裝好水的木桶里,木桶裝滿了魚,不需要運下山,自然會有想買的人從山下上來,或從大老遠的地方趕來,人數(shù)一般都不會少,這些人挑選自己看中的魚,自己稱好,然后用稻草或袋子串好或裝好,最后把相應的錢丟到那個箱里。沒有人會多拿一條或少付點錢,全憑自覺,又或者說他的魚讓他有底氣這么做。而別人也正是看中這一點,多年來一直與他配合默契,有時候掏出的錢面額過大,買魚人想要找錢,就會對準在魚塘打撈的人吆喝一聲,“找錢咯!贝螋~人就會揚起一只手,活動活動五根手指,告訴對方知道了。
一般不要多長時間,整個魚塘的魚都會賣光。很多沒買到魚的人就會空手下山,期待來年趕早一點。那些每年都能順利買到魚的人摸出了一個規(guī)律,即養(yǎng)魚人捕魚有時候并不看時間,不去理會到底是年前還是年后,而是在捕魚之前,先把那身橡膠衣拿出來,掛在陽光下去去霉味。只要看到他在屋檐下晾曬橡膠衣了,不出兩天,一定會上山打魚,摸出這個規(guī)律的人就會跟他一起上山,或者比他前一天在山上等。捕完魚后,打魚人會在魚塘里留幾尾種魚,那些腹部很鼓的一般都是種魚,里面都是魚籽,不過有時候也會被誤捕,到這個時候,他就會多留一些剛剛出生的魚苗。
上到岸來,滿身都是淤泥,但他先不脫,他先引水進塘,等水灌滿,然后才把橡膠衣脫下來,當場洗干凈,疊好,放進那個不剩一條魚的第一個木桶里。第二個木桶里還有數(shù)條魚,那是他自己要的,別人買不到,出多少錢都買不到,他會在打上岸之前掰碎幾片魚鱗,用作記號,買魚的人只要看見魚頭附近少了幾片魚鱗的,不管再怎么想要,都會把手放下,去捉另外一些看起來和這條魚長得差不多的。他自己也不會特意去檢查,只要瞧一眼,就能知道這究竟還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幾條。這幾條魚非;钴S,在打撈的時候經(jīng)常掙脫漁網(wǎng),尾部一般有異色,或紅或粉。去掉幾片魚鱗,不僅僅是做記號,還有讓它們服帖的作用,怕下山之時,從木桶里跳出來。
洗完橡膠衣,他就要開始點錢了。那個箱子里“萬紫千紅一片綠”,有大面額的,也有小面額的,還有一些硬幣毛票。他會把紅的挑出來,再疊綠的,最后清算紫的需要花比較長的時間,至于其他小錢,他會隨便塞進兜里。他會一邊數(shù)一邊想,這些錢的數(shù)量能否對上賣出去的那些魚。魚在打撈的時候他已在心里數(shù)清了數(shù)量,除了預留的那幾條,這些錢的數(shù)目正好,分毫不差。然后他會抽完一根煙后再下山,煙在兜里沒濕,只是有點壓扁了,他摩挲著煙,在扁擔上敲幾下,好讓煙絲抱得更緊,抽起來更得勁。抽完后,他就要下山了,人們會從老遠的地方看到他挑著木桶唱著歌走下山,前面那個錢袋子太鼓了,經(jīng)常讓人羨慕,其中一個木桶里的魚太大了,看樣子好幾天都吃不完,“能不能賣我一半?”
可對方卻不響,徑直挑回家了。別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自家屋檐下殺魚,魚腥味讓他們經(jīng)常忍不住地咽唾沫。
魚端上桌前,口水先咽了幾升,一人一筷,每人一塊,片刻功夫,吃得精光。吃魚前,先備好米酒,或醋,要是魚刺卡住喉嚨,便咽口米酒,吞口醋,含在嘴里,停留一會兒,然后慢慢咽下去,卡在喉嚨的魚刺就會被軟化,隨著米酒和醋一起滑下去。很多時候,饞嘴的一家人,吃魚就像干體力活,吃得臉紅脖子粗,往往一條魚還沒吃完,備好的米酒或醋先喝光了。他最后學得鬼靈精,不挑魚身,專吃魚尾或魚頭,但這兩者也被其他人盯上了,這時,下筷的速度就頂緊要了,要是慢了一拍,就會發(fā)現(xiàn),一條完整的魚立馬會只剩魚身,魚頭和魚尾都不翼而飛了。為了搶先一步吃到魚頭,他會在出鍋前就先握緊筷子,鍋蓋揭開,熱氣消散,還未調(diào)好味,魚頭和魚尾就不見了,以為被貓叼走了,這才發(fā)現(xiàn)站在旁邊的他骨碌著喉頭,拍拍肚子,放下筷子,叫一聲,“吃飽咯!眲e人看到端上桌的魚殘缺不全,嘆一口氣,唉,速度還是慢了。
最后盤中只剩一條魚骨,像把木梳,梳理著全家人的脾胃。有些稍完整的魚骨很像小女孩的劉海,要是有風趕趟兒,好似能把劉海吹起。這些魚骨母親經(jīng)常舍不得丟,她隨嫁過來的木梳早不能用了,還是大姑娘的時候,這把木梳梳理著她烏黑的發(fā),隨著年月的增長,她的頭發(fā)越來越稀,木梳上的牙齒也變得越來越少,她好幾次想重買一把相似的梳子。但現(xiàn)在店里賣的大都是塑料做的,好的也是牛角羊角的,木頭做的少之又少。
那把牙齒掉了不少的木梳她還是堅持著用,只是梳得越順,她的心就越難過。所以,每次吃完魚,她都會打那些魚骨的主意,看著這些鱗次櫛比的魚骨,她就會想起那頭早先年又黑又亮的頭發(fā),轉(zhuǎn)而又想起這么多年為這個家所付出的操勞,眼淚就落個不停,父親見狀也沒了吃的心思,以為她想念遠在他鄉(xiāng)的兒子,放下筷子,桌上的那條魚還剩大半。母親把魚肉夾到一邊,捏起魚頭,魚的殘骸就這樣冷不丁地出現(xiàn)在面前,廚房傳來兒子偷吃魚的笑聲,趕緊過去看,但只看到空空的廚房,只有灶上還沒散的熱氣。
嫁過來后,母親那頭黑發(fā)每日都要用那把木梳梳理。她就這樣坐在灶火旁,一只手往灶眼里添柴,一只手拿著木梳。黑發(fā)比閃耀的火舌還亮,她邊梳邊摸著已經(jīng)隆起來的肚子,兒子在她肚里打鬧,她經(jīng)常拍拍隔著衣服的肚子,讓他老實點。
她就這樣坐在灶火旁,一手梳著發(fā),一手抱著兒子,兒子在咂摸著她的乳頭,她會換另一個乳頭,兒子叼進嘴,吃得很忘我,她不敢讓他吃撐,會拉下掀起的衣服,兒子咬了個空,咧開嘴,哭個不停,她只好輕輕拍打著他的背,給他唱兒歌,待他睡著,就把他放在旁邊那個竹制搖籃里。
她就這樣坐在灶火旁,一手梳著發(fā),一手往灶眼里添柴,放學回家的兒子怯懦地走到她身邊,把頭低低,不敢看她,拿出沒考好的試卷。她接過來,不忙看分數(shù),先看名字寫得怎么樣,如果又寫歪了,照舊又是一聲呵斥,如果寫得很正,眉眼先笑,再露出那口白牙,夸獎的話還未出口,就看到旁邊那個慘不忍睹的分數(shù),趕緊收回鼓勵,換上斥責。
她就這樣坐在灶火旁,一手梳著發(fā),木梳已經(jīng)不能用了,另一只手往灶眼里添柴。兒子雀躍地進來,遞給她那封大學錄取通知書,她看到信封上兒子的名字是用電腦寫的,又端正又好看,笑個不停,還沒看信的內(nèi)容,就想起兒子要去很遠的地方念書,又背過身抽噎著,然后把信還給他,走進他的房間給他收拾學校要穿的衣服。
兒子一天比一天長大,她的頭發(fā)也一天比一天稀少。終于決定把變白很多的發(fā)染黑,用魚骨制作一把木梳。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回到年輕時候,讓自己回到兒子還在身邊之時。遠在異地的他不知道母親的這些改變,對故鄉(xiāng)的回憶也僅限于那些人那座山那條魚。她在每一個兒子疑似返家的日子里,都會用上那把魚梳,照著那面背面有幅仙女飛向云端畫像的鏡子。
魚梳很脆,不敢用太大的力,剛染黑的頭發(fā)也有點不自然,最開始擔心兒子會認不到變化的自己,死活要拖著父親看,那個時候,父親也深信兒子將很快會回來,對母親的妝容也抱有極大的熱忱,他會告訴母親頭發(fā)太黑了,哪有兒子都這么大了,頭發(fā)還不白的媽呀,還會告訴她梳個劉?赡軙命c。母親采納了他的意見,梳了個會在風中飄揚的劉海,至于過黑的頭發(fā)就先這么著吧,日子久了,會重新白的。就這樣,打扮一新的母親就會來到那個柏油路已經(jīng)很舊的路口,和那些人一起等。
再過幾年,她的頭發(fā)染了又白,魚梳也換了好幾把,照舊會在每個年關,拿出魚梳,對著那個鏡子照個半天,但是父親早沒了心思檢查她的妝容了,愛誰誰。有時,她也會覺得這次又會失望而歸,但不管怎么樣,生活還得繼續(xù)呀,想到這,還是興致勃勃地去往路口等。父親坐在門檻上抽煙,聽著腳步聲靠近,想站起來,又坐下,然后就看到自己的婆娘先出現(xiàn),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后頭還是不會有自己的兒子,慢慢站起來,進屋,在母親進廚房后,偷偷來到外面,瞧上一眼,路上空空,真的沒有。
往事讓每一個失眠的夜晚變得充盈,也讓他深陷回憶無法自拔。回憶延長了每一個人的生命長度,也讓每一個人的生命看起來變短了許多。也許這個世界上真的只有死人才能無牽無掛。夜晚在往事中比在睡夢中更早消失,他穿著那身最終決定要參加葬禮的衣服躺在床上,不敢側身,睜著眼睛等待天明。這么多年來,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有人在悄無聲息地離開,這些人都像從魚身上掉落的魚鱗,大都通過火葬的形式隔絕與世界的關系。世上時刻有人死去,時刻有人出生,每個死去的人都最終會變成胎兒,重新生活在世上。他相信世間一切皆有輪回,人尤其如此。
他經(jīng)常在無名街上看到那些喪葬用品店,這些店夾雜在餐館與超市之間,走進去會感到陰森寒冷,每年的清明,寄往另一個世界的金錢、衣服、車子、房子也會擺滿街頭各個角落。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會知道活人和死人的聯(lián)系其實永遠不會被切斷。喪葬店里放置的用品看起來顯得非常單薄,遠沒有活人用的那般立體。這些東西都用易燃品制作而成,紙,木,塑膠,花圈里簇擁的也不是向往陽光的真實花朵,它們可以快速讓火舌席卷,很快會被風吹散。在每一個祭奠死人的夜晚,城市的每一個十字街頭都會出現(xiàn)一大片火光,火光里蹲著一個老人,他們在對著燃燒的物品喃喃自語,有的擺放了幾碗白米飯,上面插了幾柱香,下班回家的人走到十字街頭,會停止說笑,打鬧,他們面無表情地走過去,走了好幾步遠時回過頭,看到那張在火中的緊蹙眉頭的臉,晚風吹起灰燼,灰燼消失在夜空。
頭上的那輪明月也暗淡了許多。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懷疑另一個世界的人是否真能接收到這些物品,沒有郵遞員,風是指南針,火是信使。信使通過指南針指引方向,準確無誤地讓他們收到親人捎帶的東西。那些紙錢的面額很多活人終其一生都無法賺到,但死人卻經(jīng)常動輒就能收到數(shù)以億計的巨額鈔票。倘若真的存在另一個世界,是否也有很多他們那個世界用不上,但活人的世界卻能用上的鈔票,如果他們?nèi)掠兄,應該也會知道大部分活人都活得非常艱難,要是也能給活人的世界寄去數(shù)以億計的巨額鈔票,那他和大部分需要為生計奔波的人就會騰出手來干其他相對有意義的事。
但即使如此,人們又如何知道哪些錢是給自己的,哪些錢是給別人的。冥界應該也有銀行,一個個死人相擁走進去,攝人魂魄的牛頭馬面在銀行大廳兼職站崗,維持治安。身兼數(shù)職的閻王是每家冥界銀行的行長,他在死亡簿上查找他們對應的姓名,在他們的姓名旁邊,還有他們每個家人的姓名,分別寫著性別、生肖、年齡,然后閻王行長會把所有即將寄往陽間的金錢及其他物品,寫上陽間相應的收件人,最后收取一些服務費。服務費不限,依據(jù)每個死人的具體情況而定,倘若困窘的死人給的服務費用找不開,也不會找零,給了多少就是多少,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等到積攢了足夠多的包裹后,就用從陽間寄過來的汽車、自行車或者飛機運抵陽間,一一捎給他們的親屬。每個死人的坐騎在此時就決定著他們的錢能否盡早寄達目的地,冥界銀行是不提供運輸工具的,在銀行大廳兼職保安的牛頭馬面這時就會優(yōu)先選擇那些比較便捷的交通工具,最后才會蹬上那些自行車,呼哧呼哧地騎到地面。
每逢初一十五或者任何一個喜慶的節(jié)日,陽間圍坐一團觥籌交錯慶祝佳節(jié)的人們就會看到點燃的香比以往燒得更快,桌上的飯菜會比往常更快吃完。那是郵遞員牛頭馬面在進食補充體力。吃完以后,地上會多出很多錢。長此以往,人們漸漸習慣了,在每個節(jié)日都準備足夠多的食物,在每個祭奠死人的日子里都焚燒那些大型交通工具,飛機、航空母艦、火箭等等,不一而足,這些工具的到來方便了郵遞員的同時也令他們更早收悉財物。
陽間寄往陰間的錢在現(xiàn)實世界里毫無用處,而陰間寄到陽間的錢在冥界也毫無用處。只有來回轉(zhuǎn)換后,才能各取所需。就這樣,陰陽兩界逐漸變得越來越闊氣,越來越有錢。
想到這,他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那些販賣紙錢的攤販見他拿著一疊冥幣站著傻笑,不買不說,還讓很多準備購買的人望而卻步,話就難聽了:
“你家到底有沒有死過人,沒死過人就別妨礙我做生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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