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美人志
再版自序
中國人愛恨交織的抒懷韻律,待人處世的輕重緩急,從來不是窖藏之秘,而是有著清晰的路線可循。這條閃著光的金線,一段接著一段,就像古代車馬時代傳遞訊息的驛站。中國人心神傳遞的路徑,歷經(jīng)詩經(jīng)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品,一路上盡管有著權(quán)力、道德鎖鏈幾近殘酷地束縛,但這個獨屬于東方的靈魂,在節(jié)奏韻律上依然用秉性里開放包容的激情,尋找到了天地與方寸之間一代接著一代循環(huán)交替的舞步,這種循環(huán)而得的果實,讓每一個中國人在尋找自身生命價值的時候,始終都有穩(wěn)固的基石,可以踩掠其上,疾行奔走之間,不致迷失。
幾千年來一個個生于其揚死于其哀的人,生之初的驚厥敲擊他,死亡時刻的豁然平復他,一點點體悟,一代代確認,才將這條曲折盤繞的大道,刻入每個人的骨血,化為自己謹記的生命源頭。無數(shù)細微飄浮的靈魂,像螢火蟲一樣在這片山河大地上游弋,山河大地也窮究它的嶙峋與奇變,反哺每一個新生的血肉之軀,在勾勒自己命運軌跡的過程中,覺醒出一個獨一無二的靈魂。
讀楚辭,能有點滴所得,我不能說自己是幸運的。每個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一出生,身體里便藏有這座挖掘不盡的天然礦脈。只能說,寫作,促使我要理解這片土地上靈魂的卑微、痛苦、莊嚴與神秘,讓重走這條路,成為一種必然的選擇。
課堂上的老師,強制他的每一位學生讀楚辭。大概我正受益于這樣一種強制。對世間萬物反應(yīng)極端遲鈍的我,很難想象,日后會別無選擇,走上探尋靈魂不滅的寫作之路。一個孩子還不能對楚辭表達自己的喜與惡。但楚辭的力量就是那么強大,不知不覺,很自然地,它能讓人收藏一個獨特壯美的人格。很長時間(大部分人可能也是如此),我甚至無法清晰解讀課本里選錄的《離騷》的句子,但當我體會其中的喚起和悲嘆時,依然能隱約察覺到如滾落的豆子一般的人性、國家和天地之間,并非各自為政,而是被一種朦朧的秩序一次次梳理。
直面失敗的起伏和殘酷的否定,便是一個人獨立面對了生活本身。當一個人被逼著朝向內(nèi)在反思,在審視中察覺生命的真相,得失交替的過程,他會睜大雙眼,去窺探世界的廣大與神奇。
讀《詩經(jīng)》時,能感覺到整個大地都在蘇醒,萬木千山,一滴露水,一粒塵埃,一縷清風,一絲顏色,都含情而生。身處這個情滿天地的時空,內(nèi)心的琴弦會繃得緊致輕靈,耳朵可以敏銳地聽到一片山河在世界深處傳來縹緲的回音。
接下來讀到的楚辭,卻并非一種順流而下,《詩經(jīng)》的曲調(diào)從萬物身上移情感應(yīng),融進一個人內(nèi)心時,回音竟然那么大,幾乎能讓后來的每一個傾聽者感到深深的不安。這種不安不是指向具體的愛恨,也非生活擠壓肉體帶來的焦慮和逼仄,而是破開欲念,深居靈魂內(nèi)部的悚動。
楚辭真是宏大又豐饒的中國悲劇史詩獨立為文學的源頭,屈原特立獨行的個性,逐漸演化為個人意志與天地變化相抗爭的個性。
讀《離騷》,讀《天問》,讀《九歌》,感受到的從來不是一份安寧與恬靜,楚辭看似從容,其實骨子里一直都在不斷接近人心上狂暴的雷鳴電閃。打開楚辭的世界,內(nèi)在貧瘠荒蕪的精神荒土里,總會插入一個鋒利的犁頭,深深開墾下去的犁頭,帶起日常生活凍土一樣凝固生命的土層,堅硬的凍土在卷動、拋起中變得松軟。想象力、個人理想、辯白的哲思都碎為顆粒塵埃。讀著楚辭,那些草木會帶著一個個獨行的生命走進心靈的高原。
不知不覺完成的《香草美人志楚辭里的植物》,是我讀楚辭時心靈的呼吸。
寫完一本書時,才發(fā)覺寫作時藏在心里沒有察覺的惰性竟然那么深,書寫完時,身心虛弱,這種虛弱,不是因為我在屈原命運的原野上,在他狂想的世界里走了多深多遠,而是屈原令人驚嘆的才華,被一種熾熱的情感包裹,那種精神之像自己依然看不清。
《香草美人志楚辭里的植物》出版后,短暫的驚喜很快就過去了,寫作的注意力,一部分轉(zhuǎn)移到漢賦,更多的精力轉(zhuǎn)移到小說的寫作和研究。跋涉楚辭帶來的艱苦,對心志和勇氣的挑戰(zhàn),因為僅僅走在半路上,一本書里就一直藏了這樣一個楚辭之殤,藏了一份讓寫作的熱情幾近半道夭折的怯懦。這種怯懦總讓人不安。
2015年的夏天到西安去探望呂浩兄,那個大雨飄灑的下午,經(jīng)呂浩兄引薦,與崔文川兄相識。很意外,他竟然讀過我的幾本小書,相談甚歡時,他隨口談起《香草美人志楚辭里的植物》再版的事情?梢栽侔鎲?我半信半疑。無論如何,感謝他的推薦,讓一本書走上它的再版之路。像世間所有的事情一樣,再版之路呈現(xiàn)著曲曲折折,幸運的是,好像是為這些曲折增添禮物,一路上的善緣結(jié)了一個又一個。
直到董曦陽兄最終決定出版它,一本小書的修改才得以在眼前重新展開。
初版的修改和再版的修改之間,間隔了將近六年,修改過程中的差異,滲透著一個人寫作觀念的進化。只要寫作之路繼續(xù),語言就會一直走在尋找它的個性和靈魂、創(chuàng)造新主體和新核心的道路上。對文章的修改,我大概是永遠不知滿足的那一類。
重新修改《香草美人志楚辭里的植物》,等于重新進入楚辭,重新走近屈原的靈魂。終于有機會面對一本書曾有的暗殤,心里滿是暗暗的喜悅。修改終稿時,侄女新生孩子的名字,也正好取自楚辭里的美好字詞。這種新生命的滋長讓我驚喜。
重新理解屈原,他選擇的道路,他堅守的靈魂,昔日在楚辭里感覺到的狂風暴雨,山河為之色變的草木中,埋設(shè)下的一顆創(chuàng)造力的種子里,那種焦慮和不安被一顆伸展的靈魂所撫慰。瑰奇雄健博思深情的南方莽野,收納并再造出屈原的生命觀念。楚辭生成的世界,得益于這樣厚重豐饒積聚的土層。屈原依托楚地巫的傳統(tǒng),得以與神靈溝通。屈原融化了此前經(jīng)史典籍里積淀下來的智慧,在參與國家政事的過程中,得以形成他建造理想家園的家國觀念。時運又給他悲劇的命運以捶打,讓心有不平的哀嘆激發(fā)出了泉涌的文思。那種天才和稟賦創(chuàng)作出的靈魂的壯美,其形其色,為后世中國的文學豎立起了一道肅穆沉靜的方碑。我就是順著這種感覺,對已有的文字去重新感知,重新修訂。凡焦躁茫然中寫下的癡言妄語,盡可能地刪除了。
《一個夢:楓》里,在重寫屈原之死的片刻,體會到一點他懷石沉江時的心境,突然淚花閃動。在如此寬厚摯愛的一顆心里,一定并非只有絕望,那里頭蠟炬成灰的期許要遠遠多過生命幻滅的彌散,其中延續(xù)的精神脈絡(luò),融在全身心寄托的楚辭里,才會演繹出那么多耐人尋味、步步驚心的不朽杰作。他活著時并沒有楚辭,他寫下《招魂》,全是為了召喚那個國家丟掉的魂魄。當我被這個遙遠的靈魂經(jīng)由楚辭的詞句浸染改變,一些無形的變化發(fā)生在心里,一定改變了我的生命與個性,這種變化的能力,正是來自于屈原心中不滅的愛與思的意志。
對重版兩個字,以前我總有個錯誤的觀念,認為一本書出版之后,它的命運和靈魂(任何一本真正的書,都有它的命運和靈魂)就已經(jīng)注定,重版除了小小地修訂,一本書的顏色和質(zhì)地不會再有大的改變。正是經(jīng)歷了重版、重讀的過程,才體會到,只要作者的寫作之路沒到盡頭,一本書只要還有再版的價值,它的修改之路也就沒有盡頭。經(jīng)歷個人思想和藝術(shù)認識的變遷和打磨,經(jīng)歷社會和時間的淘洗和選擇,一本書才能不斷朝著它的最終姿態(tài)邁得更近一步。
寫再版序言時,似乎可以寫得更加放肆一些,因為除了一本書得到又一次新生的機會之外,沒有其他事情可糾結(jié)。
真正令人糾結(jié)的依然是如深海潛流一樣神秘莫測的細節(jié),正是細節(jié)一次次揭開了靈魂的大幕,所謂通靈的活力,讓人伸開雙臂去擁抱的花花世界,都是細節(jié)與靈魂在深處說話。楚辭正是中國人性靈之舞既美且幻的前身。令我入迷的草木,時常變?yōu)榧毠?jié)之神的畫板,一次次誘我走入《詩經(jīng)》,踩著楚辭,踏進中國人精神變化迷宮里的這條金色路徑,正是走在這條路徑上,才讓我知道自己在寫些什么,為誰而寫,怎樣去寫。
2017年5月8日寫于首都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