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后記

我最早知道費林蓋蒂，是一九八○年代中期在趙毅衡先生編譯的《美國現(xiàn)代詩選》里。趙先生在他寫的費林蓋蒂小傳中提到，費林蓋蒂是五十年代垮掉派詩人中唯一年紀比較大的人，而且看來也是他們中最成熟的，又說他的代表作《心靈的科尼島》體現(xiàn)了垮掉派詩歌中比較明朗清晰的一面，并認為他在垮掉派中一直是個與眾不同的人物。

費林蓋蒂一九一九年生于紐約，母親有法國和葡萄牙猶太人血統(tǒng)，父親是意大利人，青年時代移民美國。費林蓋蒂出生七個月前，父親就去世，母親在他出生后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他由法國舅媽撫養(yǎng)，因此他最早講的是法語。五歲大時，他們回到美國，費林蓋蒂被送進孤兒院，舅媽則去找工作。舅媽最終當了比爾斯蘭德夫婦的法語家庭教師，費林蓋蒂后來被這對夫婦領(lǐng)養(yǎng)，并被送去私校接受教育，一九四一年畢業(yè)于北卡羅來納大學查珀爾希爾校區(qū)。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加入海軍，戰(zhàn)后入讀哥倫比亞大學，廣泛閱讀文學，尤其是現(xiàn)代文學，影響他較大的英國作家包括莎士比亞、馬洛、浪漫主義諸詩人、霍普金斯、喬伊斯，美國詩人惠特曼、艾略特、龐德、桑德堡、林賽、瑪麗安摩爾、卡明斯等。一九四七年獲碩士學位，其碩士論文研究羅斯金和英國畫家透納。之后，他又往巴黎大學深造，獲博士學位。影響他的法國詩人包括普魯斯特、波德萊爾、阿波利奈爾、桑德拉爾等。

回國后他定居舊金山，當法語老師、畫畫和寫藝術(shù)評論，還翻譯法國詩人普列維爾的作品。一九五三年創(chuàng)辦城市之光書店，一九五五年創(chuàng)辦城市之光出版社，出版他自己的第一本詩集《消逝的世界的圖像》。雖然該出版社后來以出版垮掉派詩人的詩集聞名，但是其書目并不限于垮掉派，并且也不限于美國，還包括很多外國作家的英譯本，例如歌德、布萊希特、帕拉、巴塔耶等。

當然，城市之光出版社最著名的詩集是金斯堡的《嚎叫》，這本詩集還導(dǎo)致費林蓋蒂卷入一場淫穢出版物官司，他和書店經(jīng)理雙雙被捕。但法官最終判處該詩集淫穢罪名不成立。

有趣的是，費林蓋蒂的第二本詩集《心靈的科尼島》（一九五八）并不是由他自己的出版社，而是由美國新方向出版社出版的，而據(jù)出版社說，該書銷量迄今已過百萬冊，是美國詩歌史上最暢銷的詩集。它與金斯堡的《嚎叫》、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一起，成為垮掉派最著名的作品。有評論者認為，《心靈的科尼島》應(yīng)被視為一位卓越而普世的詩人的早期作品，而不只是某位垮掉派詩人的最佳作品。

《心靈的科尼島》具有和平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色彩。在風格上則具有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包含諷刺性的社會觀察，同時也有政治擔當，又不忘一些簡單的樂趣。費林蓋蒂相信生命的神奇，并以生機勃勃的甚至有點兒滑稽的方式來表現(xiàn)。

《心靈的科尼島》第一部分是以吟唱、拼貼、枚舉、雜憶、印象和碎片化的抒情詩構(gòu)成的。例如第一首，戈雅展示各種類型的世界人民在他們變成受苦的人類那一刻的場面。第三首被評論家認為提供了終極的超現(xiàn)實視域，展示失敗的美國夢。第五首則以諷刺手法處理基督教的異化，暗示如果基督生活在現(xiàn)代世界，他將會受到怎樣的對待。

第二部分稱為口頭信息，是一些無拘無束的沉思，走的是惠特曼式的路線，沉思人類身體的意義，大聲疾呼，要求我們拋棄物質(zhì)主義的種種束縛，回歸簡單的生活方式。崇尚個性，反對一致；崇尚藝術(shù)，反對消費主義；崇尚自然，反對工業(yè)。有時候，也有現(xiàn)代主義的回聲，例如《拾破爛者的助奏》就有艾略特《荒原》中不斷重復(fù)的快走吧，時間到了的回聲。在《我在等待》中，每當理想幻滅的敘述者在等待的時候，總是伴隨著一系列期待，這些期待都充滿了冷戰(zhàn)時期美國的陳腔濫調(diào)和流行語──文學典故、歷史典故、普通宗教象征和愛國主義口號，暗示敘述者徒勞地等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事情發(fā)生。那首《狗》則被認為是垮掉派時代最著名的詩之一，也許是因為費林蓋蒂以相同的風格寫另一首叫作《他》的詩，而據(jù)說那首詩是關(guān)于金斯堡的，因此大家也都認為這只狗也是指金斯堡。不管怎樣，這首詩被認為是很能代表純粹的垮掉派精神。

第三部分則是選自費林蓋蒂第一本詩集《消逝的世界的圖像》，這本詩集如評論家所言，有著野性而微妙的個人音樂和瘋狂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出人意表，亦是《心靈的科尼島》的先聲。在第四首中，我們看到費林蓋蒂向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勒內(nèi)夏爾致敬，這也許是英語世界最早向夏爾致敬的詩。第五首則是費林蓋蒂把詩與畫結(jié)合起來的一個早期例證。

反諷的是，雖然費林蓋蒂是十足的學院派出身，但他的詩歌卻是反學院派的，其形式極其開放，實驗性強。他要發(fā)明一種誰都懂的新語言，講世界無法否定的新真理。尤其是《心靈的科尼島》和《消逝的世界的圖像》發(fā)展了一種實驗性的抒情詩形，左邊留下很多空白，還有就是詩中包含一種滑稽、調(diào)侃的音調(diào)。在形式上，他主要是受惠特曼、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和投射詩發(fā)明者奧爾森的影響。同樣有趣的是，他宣稱自己的初衷是寫街頭詩，因為他要賦予無舌頭的街道一個聲音。但是不少詩卻充滿文學和文化典故，以致如果沒有一定的文學和文化知識，就難以完全領(lǐng)會他的詩。不過，讀者不知出處，也不一定就是什么損失，例如第二首結(jié)尾在達里恩一個山峰上沉思不語就是來自濟慈的一首詩。也許作者只是信手拈來，如果讀者非要看出這個典故，并把這首詩與濟慈的詩聯(lián)系起來，做互文閱讀，那也許不是作者愿意見到的。

在我看來，費林蓋蒂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雅俗共賞的詩人。一般意義上的雅俗共賞，是指既高雅又能為大眾所欣賞，或既通俗又能為高雅者所欣賞。但費林蓋蒂可以說是剛好來到雅與俗的接合點上。這意味著越是高雅或自以為高雅的人（更多是后者），就越遠離那個接合點，因而可能就會傾向于貶低它，或更準確地說，以貶低它來抬高自己。另一方面，大眾固然愛通俗的東西，但同時也會不斷提高自己，所以他們會傾向于朝著高處那個接合點靠攏。這可能是這本詩集能夠長銷的原因。

不用說，吸引我翻譯這本詩集的，也正是這個雅俗接合點，因為剛好（而不是能夠）做到這點的詩人或詩集都十分罕見。

二○一六年初，我母親住院，我拋下手頭緊張的翻譯工作回香港照顧母親，歷時四個月。其間，無法做任何其他事情。唯一能激發(fā)我去做的，正是這本被我耽擱已久的《心靈的科尼島》。每天譯一點，成了沉重的生活中難得的放松和愉悅。

在此，感謝我的微信公眾號黃燦然小站的執(zhí)編鄭春嬌小姐替我做英漢對照的初校；感謝出版社編輯王源小姐提出寶貴意見和花時間調(diào)整詩集中那些長短不一的復(fù)雜句子排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