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之強大,端賴于我們身披著一套厚重的文化鎧甲,每副鎧甲都是為適應特定生態(tài)位而特制的,當個人離開他熟悉的自然或社會環(huán)境時,這套鎧甲就很大程度上作廢了,甚至成為累贅,此時他就變得異常脆弱無助,就像一只丟失了海螺殼的寄居蟹,拖著柔軟腹部蹣跚于沙灘,隨時可能被海鷗吃掉。
這套鎧甲不僅包括針對特定自然環(huán)境的生存技能,也包括有關(guān)如何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社會技能和社會規(guī)范,以及為自己提供安全保障的社會資本(家人、親屬、朋友、宗族、師傅、恩主、盟友等),前者同樣是文化特異的,后者則專屬于個人或家族,離開這些,個人將完全喪失安全感。
序
兩年前,在一次因我的上一本書出版而安排的訪談中,我曾擅自為哲學家指派了一個任務(wù)描繪一幅世界圖景。之所以會冒出這個念頭,是因為我逐漸發(fā)現(xiàn),缺乏這樣一幅圖景已對我構(gòu)成了障礙,讓我難以深入細致地談?wù)撘恍└鼮榫唧w的事情;特別是當你的假想聽眾為數(shù)眾多時,脫離一幅可供方便參考的世界圖景,要說清楚一件事情就變得越來越麻煩了。
常有人說,哲學家的工作是思考最基本的問題,或者(聽上去更嚇人的)所謂終極問題;那些基本問題當然是重要的,甚至重要到值得你花上一輩子去思考,但執(zhí)著于基本問題的傾向有時也會將人引入歧途,它帶給人這樣一種感覺:仿佛我們對世界和生活的探索就是一個尋寶游戲,那把(或少數(shù)幾把)可用來解開我們?nèi)坷Щ蟮慕痂匙,就藏在某個幽深角落里,一旦找到它們,以往困擾我們的種種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事實上,許多被哲學話題所吸引的年輕人,或多或少都以為自己能找到這把鑰匙。
這一傾向也讓人們熱衷于作各種單鏈條的追問:人和動物究竟有何不同?人有語言,動物沒有。為何人類會說話?人類大腦新皮層上有個語言區(qū),那里運行著心智的語言模塊。這個模塊怎么來的?FOXP2,這個基因的新版本讓那個腦區(qū)升級成了語言模塊。Eureka!原來人之為人的奧秘就隱藏在FOXP2里!
人為何有自由意志?因為我們的選擇是不可預知的。為何不可預知?因為運行我們心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有著物理上的不確定性。這個不確定性又是哪兒來的?來自神經(jīng)工作中的量子效應。Duang!量子神經(jīng)學挽救了我們的自由意志!
歐洲人為何能如此輕易征服美洲?因為歐洲入侵者擁有壓倒性的技術(shù)優(yōu)勢。他們的技術(shù)優(yōu)勢哪兒來的?因為歐亞舊大陸文明遠比美洲發(fā)達。那又是為什么?因為歐亞大陸的地區(qū)間多樣性更高,交流互動更多,所以文化進化更快。為何歐亞文化更豐富多樣?因為歐亞大陸是橫的,有著遼闊而暢通的宜農(nóng)宜牧溫帶區(qū),而美洲大陸是豎的。Bingo!一個歷史大難題就這么簡潔漂亮的解決了!
這些單鏈條的追問和探索當然會產(chǎn)生有益的結(jié)果,至少讓我們注意到了FOXP2在語言機能中扮演的角色,對神經(jīng)過程的物理基礎(chǔ)也有了更多了解,也提醒我們關(guān)注地理條件對文明發(fā)展的影響,然而對于最初的問題,它們并未構(gòu)成有效的解答,因為現(xiàn)實世界并非像彈球游戲或多米諾骨牌那樣,由一根根獨立的線狀因果鏈組成,而是一張張因果網(wǎng)絡(luò)。
每當你沿著線狀追問鏈條往前跨出一步,就拋掉了許多相關(guān)因素,而專注于你挑中的那個,這樣的探索可能得到一些很有價值的局部認識,卻不能產(chǎn)生一幅完整的圖景,對改善探索者個人的已有圖景也毫無助益,甚至更糟糕,過分高估自己所關(guān)注問題的重要性常常將一個人在現(xiàn)實事務(wù)上的判斷力拉低到不可救藥的水平,有些話荒唐得只有哲學家才說得出來這絕不僅僅是句笑話。
專業(yè)研究可以成為學者據(jù)以安身立命的事業(yè),它們本身也可能充滿樂趣,但作為俗人的我們,若要從這些探索、洞見和知識中獲益,借此更好地認識我們身處其中的這個世界,則必須將其置于一個完整圖景之中,為此我們需要考慮:當我打算接納一個聽上去不錯的見解大至一套理論,小至一個概念或一個數(shù)字時,那對我當前已持有的世界圖景將意味著什么。
是稀松平常波瀾不驚,還是會引發(fā)一場大地震?是照亮了一個此前朦朧晦暗的小角落,還是豁然打開了一片新天地?是解除了一個長久以來的困惑,還是動搖了你向來以為堅固牢靠的信念?只有在這個問題上保持適度的警惕和敏銳,我們才可能在聽取各種不斷涌來的新觀念時,對自己的世界圖景作適當調(diào)整,或?qū)⑵浒卜诺竭m宜位置,而不是像觀賞科幻電影時那樣無動于衷,超然事外,或者更糟:在對如何建立新圖景尚無頭緒之際,過于急切的拋棄常識,擁抱革命。
描繪一幅世界圖景,這聽起來是件令人生畏的任務(wù),然而在我看來,拒絕它并不是一種謙遜,而只是心智上的頑固或懶惰,因為我們既然能夠作為一種波普式造物(Popperian
Creatures)而存在并行動于這個世界之中,就必定已經(jīng)各自擁有了一幅屬于自己的圖景無論多么粗略、模糊和殘缺,只是通常人們都懶得加以審視和表述,或者不愿將其袒露在陽光下,接受理性的批判。
所以我只是不想讓自己在這一點上過于懶惰而已,當然,這也可以視為一個借口,用來回答對我寫作方式的一種常見批評:你竟然可以毫無羞恥地跨越如此多學科,談?wù)撊绱她嬰s廣泛的話題,其中任何一個都不是你的專業(yè),如果只是轉(zhuǎn)述或科普也就算了,竟然還處處夾帶自己的私貨,卻沒有做過任何實證研究,請問這么厚的臉皮是怎么磨出來的?
自從為自己戴上哲學家這頂安全帽之后,我就有能力抵御這種抨擊了:和俗人一樣,哲學家歷來享有無視專業(yè)邊界和免于實證研究的特權(quán),一個領(lǐng)域一旦專業(yè)化之后,便大可以從哲學中分離出去,人人都有且必須有一個世界圖景,哲學家只是在維護這一圖景上特別勤快一點,時時審查和調(diào)整它,以便容納和組織不斷涌入的新經(jīng)驗,并且愿意多花些工夫?qū)⑺枥L出來,與人分享。
在這么做時,我會盡可能多地參考相關(guān)專業(yè)的見解,但如果這些見解無法讓我不滿意,或者它們處于我的閱讀視野之外,我就會嘗試用估摸起來大概是那樣的私貨將缺口補上,這是無奈之舉,就好比一部古裝片的導演,無論多么苛求歷史真實性,也總不能因為對某個時代某類人物的典型服飾應是何種樣子尚不存在專業(yè)見解,就讓這個角色光著身子吧?
世界很大,可以從不同側(cè)面去描繪它,而我選擇將注意力放在人類和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與社會上;這項工作不可能在一本書之內(nèi)完成,在我的上一本書里,我曾試圖勾勒人性與文化的某些局部,在本書中,我將焦點集中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上,并努力闡明,在我心目中,如今我們所見到的大型社會是如何組織起來的,是哪些元素在維系著它。
輝格
201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