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為我國著名小說家、散文家和戲劇家,其平中顯奇、淡中有味的文字風格,備受讀者的真心喜愛,并在海外產生越來越廣泛的影響!锻粼鞔碜飨盗校捍竽子浭隆窞椤巴粼鞔碜飨盗小敝唬瑫惺杖肓恕洞竽子浭隆贰妒芙洹贰稄统稹贰堆蛏嵋幌Α返刃≌f。
《汪曾祺代表作系列:大淖記事》由汪曾祺所著,全書以選編汪曾祺的膾灸人口的小說代表作為主。從他的小說中讓我們從一個獨特的角度略窺汪曾祺的真實的心靈軌跡,和他的一些作品的醞釀創(chuàng)作過程,從這些內容豐富、題材各異的作品中,讀者可以對汪曾祺先生的思想情感和藝術風格有一個全面的了解。
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1939年考入西南聯(lián)合大學中文系,從楊振聲、聞一多、朱自清諸先生學習,是沈從文先生的入室弟子。曾任中學國文教員、歷史博物館職員。新中國成立后先后在北京市文聯(lián)、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工作,編過《北京文藝》、《說說唱唱》、《民間文學》等刊物。1958年被錯劃為右派。1962年底調至北京京劇團(院)任編劇。曾任北京劇協(xié)理事、中國作協(xié)理事、中國作協(xié)顧問等。
曾在海內外出版過小說集、散文集三十余部;《汪曾祺全集》于1998年出版。代表作品有小說《受戒》、《大淖記事》等。
一 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全縣沒有幾個人認得這個淖字?h境之內,也再沒有別的叫做什么淖的地方。據說這是蒙古話。那么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這地方有沒有,叫做什么,就無從查考了。
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淼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里總比別處先白;┑臅r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fā)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這條沙洲是兩條河水的分界處。從淖里坐船沿沙洲西面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幾家炕房。綠柳叢中,露出雪白的粉墻,黑漆大書四個字:“雞鴨炕房”,非常顯眼?环块T外,照例都有一塊小小土坪,有幾個人坐在樹樁上負曝閑談。不時有人從門里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圓的竹籠,籠口絡著繩網,里面是松花黃色的,毛茸茸,挨挨擠擠,啾啾亂叫的小雞小鴨。由沙洲往東,要經過一座漿坊。漿是漿衣服用的。這里的人,衣服被里洗過后,都要漿一漿。漿過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響。漿是芡實水磨,加一點明礬,澄去水分,曬干而成。這東西是不值什么錢的。一大盆衣被,只要到雜貨店花兩三個銅板,買一小塊,用熱水沖開,就足夠用了。但是全縣漿粉都由這家供應(這東西是家家用得著的),所以規(guī)模也不算小。漿坊有四五個師傅忙碌著。喂著兩頭毛驢,輪流上磨。漿坊門外,有一片平場,太陽好的時候,每天曬著漿塊,白得叫人眼睛都睜不開。
炕房、漿坊附近還有幾家買賣荸薺、茨菇、菱角、鮮藕的鮮貨行,集散魚蟹的魚行和收購青草的草行。過了炕房和漿坊,就都是田疇麥垅,牛棚水車,人家的墻上貼著黑黃色的牛屎粑粑,——牛糞和水,拍成餅狀,直徑半尺,整齊地貼在墻上晾干,作燃料,已經完全是農村的景色了。由大淖北去,可至北鄉(xiāng)各村。
東去可至一溝、二溝、三垛,直達鄰縣興化。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綠色的木板房,房頂、地面,都是木板的。這原是一個輪船公司?客馐质呛虼男菹⑹摇M锶,臨水,就是碼頭。原來曾有一只小輪船,往來本城的興化,隔日一班,單日開走,雙日返回。小輪船漆得花花綠綠的,飄著萬國旗,機器突突地響,煙筒冒著黑煙,裝貨、卸貨,上客、下客,也有賣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灌香糖的小販,吆吆喝喝,是熱鬧過一陣的。后來因為公司賠了本,股東無意繼續(xù)經營,就賣船停業(yè)了。這間木板房子倒沒有拆去,F(xiàn)在里面空蕩蕩、冷清清,只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來唱戲玩,棍棍棒棒,亂打一氣;或到碼頭上比賽撒尿。七八個小家伙,齊齊地站成一排,把一泡泡騷尿嘩嘩地撒到水里,看誰尿得最遠。
大淖指的是這片水,也指水邊的陸地。這里是城區(qū)和鄉(xiāng)下的交界處。從輪船公司往南,穿過一條深巷,就是北門外東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邊,可以聽到遠遠地一陣一陣朦朦朧朧的市聲,但是這里的一切和街里不一樣。這里沒有一家店鋪。這里的顏色、聲音、氣味和街里不一樣。這里的人也不一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風俗,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和街里的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二由輪船公司往東往西,各距一箭之遙,有兩叢住戶人家。這兩叢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鄉(xiāng)風。
西邊是幾排錯錯落落的低矮的瓦屋。這里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們大都不是本地人,是從下河一帶,興化、泰州、東臺等處來的客戶。賣紫蘿卜的(紫蘿卜是比荸薺略大的扁圓形的蘿卜,外皮染成深藍紫色,極甜脆),賣風菱的(風菱是很大的兩角的菱角,殼極硬),賣山里紅的,賣熟藕(藕孔里塞了糯米煮熟)的。還有一個從寶應來的賣眼鏡的,一個從杭州來的賣天竺筷的。他們像一些候鳥,來去都有定時。
來時,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間半間屋子,住上一陣,有的住得長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
他們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罷早飯,各自背著、扛著、挎著、舉著自己的貨色,用不同的鄉(xiāng)音,不同的腔調,吟唱吆喚著上街了。到太陽落山,又都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窩里。于是從這些低矮的屋檐下就都飄出帶點甜味而又嗆人的炊煙(所燒的柴草都是半干不濕的)。他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賺錢不大。因為是在客邊,對人很和氣,凡事忍讓,所以這一帶平?偸前舶察o靜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發(fā)生。
這里還住著二十來個錫匠,都是興化幫。這地方興用錫器,家家都有幾件錫制的家伙。香爐、蠟臺、痰盂、茶葉罐、水壺、茶壺、酒壺,甚至尿壺,都是錫的。嫁閨女時都要賠送一套錫器。最少也要有兩個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錫罐,擺在柜頂上,否則就不成其為嫁妝。出閣的閨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兩大罐糯米粥(另外還要有兩只老母雞,一百雞蛋),裝粥用的就是娘柜頂上的這兩個錫罐。因此,二十來個錫匠并不顯多。
錫匠的手藝不算費事,所用的家什也較簡單。一副錫匠擔子,一頭是風箱,繩系里夾著幾塊錫板;一頭是炭爐和兩塊二尺見方,一面裱著好幾層表芯紙的方磚。錫器是打出來的,不是鑄出來的。人家叫錫匠來打錫器,一般都是自己備料,——把幾件殘舊的錫器回爐重打。錫匠在人家門道里或是街邊空地上,支起擔子,拉動風箱,在鍋里把舊錫化成錫水,——錫的熔點很低,不大一會就化了;然后把兩塊方磚對合著(裱紙的一面朝里),在兩磚之間壓一條繩子,繩子按照要打的錫器圈成近似的形狀,繩頭留在磚外,把錫水由繩口傾倒過去,兩磚一壓,就成了錫片;然后,用一個大剪子剪剪,焊好接口,用一個木棰在鐵砧上敲敲打打,大約一兩頓飯工夫就成型了。錫是軟的,打錫器不像打銅器那樣費勁,也不那樣吵人。粗使的錫器,就這樣就能交活。若是細巧的,就還要用刮刀刮一遍,用砂紙打一打,用竹節(jié)草(這種草中藥店有賣的)磨得锃亮。
這一幫錫匠很講義氣。他們扶持疾病,互通有無,從不搶生意。若是合伙做活,工錢也分得很公道。
這幫錫匠有一個頭領,是個老錫匠,他說話沒有人不聽。老錫匠人很耿直,對其余的錫匠(不是他的晚輩就是他的徒弟)管教得很緊。他不許他們賭錢喝酒;囑咐他們出外做活,要童叟無欺,手腳要干凈;不許和婦道嬉皮笑臉。他教他們不要怕事,也絕不要惹事。除了上市應活,平常不讓到處閑游亂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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