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代的紐約,有一群因德國納粹迫害而逃離歐洲的人。他們僥幸躲過追捕,途徑流亡者的“苦路”,歷經(jīng)種種磨難,九死一生,來到“應(yīng)許之地”美國開始新的生活。但恐懼的陰影揮之不去,曾經(jīng)對未來的憧憬又仿佛是徒勞的希冀。
主人公路德維希·佐默是德國人,父親因納粹的政治迫害而死,他也被迫在歐洲流亡多年。佐默曾在巴黎跟著一個猶太古董商做學(xué)徒,古董商去世后,他拋棄自己原先的身份,繼承了古董商的護(hù)照,后乘船抵達(dá)紐約。
和許多流亡者一樣,佐默努力重新開始。他經(jīng)人介紹入住了一家聚集各國流亡者的旅館,憑借當(dāng)初在古董商身邊和藏身于博物館時學(xué)到的知識在一家古玩店找到工作,與時裝模特瑪麗亞·菲奧拉相戀……但對于父親遇害的記憶太深刻,逃亡路上的恐懼感變成了一種本能反應(yīng),要融入新的生活并不容易。失根的佐默在這繁華的都市中不知該何去何從……
埃里希·瑪麗亞·雷馬克(ErichMariaRemarque,1898~1970),德裔美籍小說家。出生于德國一個工人家庭,18歲時志愿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在前線負(fù)傷,戰(zhàn)后做過教師、記者、編輯等多種工作。1929年,小說《西線無戰(zhàn)事》出版,引起轟動,迅速被翻譯成二十多種語言,使他成為蜚聲世界的作家。因為他的反戰(zhàn)立場,納粹上臺后,將他與托馬斯·曼等人的作品公開焚毀。1938年,他被剝奪德國國籍,后流亡美國。1947年,他加入美國國籍,次年返回歐洲并定居瑞士。1970年9月25日,雷馬克在瑞士逝世。1991年,雷馬克的家鄉(xiāng)奧斯納布呂克設(shè)立埃里!が旣悂啞だ遵R克和平獎。
雷馬克的著作大多帶有自傳色彩,用詞精練,抒情的書寫中卻透出客觀、冷峻的氣質(zhì),被比作德國的海明威。他一生共著有十五部小說、三部劇本和兩部文集,其中,《西線無戰(zhàn)事》《凱旋門》《三個伙伴》《愛與死的年代》等多部作品被改編為電影。
譯者:丁娜,北京大學(xué)西語系德語專業(yè)畢業(yè),德國慕尼黑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現(xiàn)居慕尼黑。1999年開始進(jìn)行德語文學(xué)與社科書籍的翻譯,主要譯作有:《尋訪行家》(合譯),《紅桃J:德語新小說選》(合譯),《幸福,在幸福遠(yuǎn)去的時代》《運動通史:從古希臘羅馬到21世紀(jì)》《德意志之魂》(合譯)和《背對世界》。
(一)
由于我的英語知識有限,我走在紐約大街上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大約五歲的小男孩。我在令人亢奮的喧鬧的生活之流中穿行,到處五光十色,撲面而來的是喧囂、話語、車輛、歡笑和呼喊,這一切雖然還與我無關(guān),但它們像風(fēng)暴一樣盲目地沖擊著我的感官。我只知道這是喧囂,卻不明白它的意義,就像我只知道光,卻不再知道它是如何產(chǎn)生的,也不知道它的作用。我穿行一座城市,這里的每個人看上去都像是一個不知名的普羅米修斯,他正在以一種陌生的方式做著熟悉的手勢,而他使用的語言又是我根本不懂的。因為我不能掌握這種語言,所以這一切都可能有我不理解的多種含義。這與歐洲各國截然不同,那里只有唯一一種我明白的意思。我覺得自己猶如行走于一個巨大的圓形舞臺上,周圍的行人、侍者、司機和售貨員彼此在上演一出費解的戲劇,我既置身于這部戲的中心,同時卻又被排除在外,因為我不明其意。我領(lǐng)會到,這將是個絕不會再重復(fù)的一次性瞬間。明天我就會參與其中,其實今天就得參與。一旦我到了那家旅館,就必須重新開始與各種現(xiàn)象展開戰(zhàn)斗:屈服、造假、講價以及一大堆半真半假的謊言,我的生活就是由這些東西組成的?裳巯,在這個瞬間,這座城市還沒有接納我,它展現(xiàn)給我的面孔是粗暴、喧鬧、陌生與疏離,所以它也是清晰、客觀和強大的,同時它像用金銀絲編織的飾物那般透明,猶如一個發(fā)光的巨大圣體匣。在此重大轉(zhuǎn)折關(guān)頭,我覺得似乎時間也停頓了一分鐘,這時一切都有可能,什么抉擇都可以做出,萬事萬物都失去了重力和方向,好像人自己可以隨心所欲,無論他是否選擇了沉淪。
我悠哉游哉地穿行于這座喧鬧的城市,置身其中,卻又似乎對它視而不見。長期以來,我滿腦子都想著一個最原始的問題,即如何活下來,因此而導(dǎo)致對另一種生活的漠然,也成為了一種自我保護(hù)機制。這是一種不顧一切的求生本能,就像一艘輪船在沉沒之前因恐懼而產(chǎn)生的唯一愿望:不能喪命?裳巯,在這個奇怪的時刻,我感到生活可能會重新開始,它像扇面一樣再次打開。生活將會重新?lián)碛形磥恚M管未來的期限還如此短暫,隨著未來,過去也會重現(xiàn),帶著它那股血腥和墳塋的氣息。我模糊地感到,我所經(jīng)歷的過去會輕易地置我于死地,但現(xiàn)在我不想咀嚼它了,起碼不在此刻:眼下我看見的是店鋪那反光的櫥窗,呼吸的是自由那帶著野性的氣息。中午時分,街上到處是熙熙攘攘的陌生人潮,無名的喧囂和貪婪,艷陽普照。此刻,我仿佛是一名非法的流浪者,正徘徊在兩個世界之間,這一瞬間我不屬于其中任何一個世界。這情景類似于我置身于一部電影中,這部電影的聲音與畫面對不上號,它產(chǎn)生的遠(yuǎn)遠(yuǎn)不是一般那種令人驚訝的魔力,那種通過光、色、不解以及因為不解而生發(fā)的一種幼稚的安全錯覺。我覺得似乎生活本身想要重新接納我,此前它迫于無奈,曾很長時間把我隔離在堅果似的硬殼中,F(xiàn)在它呼喚我,向我提出問題,打開了我的眼界,它讓我產(chǎn)生了洞察力,它讓我越過回憶的泥沼看到了一線難以捕捉的希望。難道有這等事嗎?我邊思索邊呆呆地望著一家正在開門營業(yè)的大店鋪,里面到處是閃閃發(fā)光的鍍鉻游戲機,店里彩燈閃爍,游戲機叮當(dāng)作響——這一切都是真的嗎?難道一切不是都已經(jīng)枯萎和死絕了嗎?幸存還會轉(zhuǎn)變成繼續(xù)生存和生活嗎?有從頭開始這種事嗎?從頭,就像有待我去學(xué)習(xí)的語言那樣,既陌生又充滿一切可能性,等著我去領(lǐng)會?我可以重新開始而不用出賣他人,不用再次殺害那些無法被遺忘的死者嗎?
我繼續(xù)向前走著,不是按照街名而是根據(jù)街道編號。待我找到位于偏僻地段的勞施旅館時,街道已經(jīng)變得狹窄而骯臟了。門的周圍鑲嵌著假大理石,有一塊還裂了縫。我走進(jìn)門站住了,因為街上的光線太強烈,所以進(jìn)門后我僅僅能辨認(rèn)出一個柜臺、幾把絲絨沙發(fā)和一張搖椅。有個熊一樣的黑影立刻從搖椅上站了起來!澳锹返戮S!ぷ裟?”那只“熊”用法語問道。
“是我,”我驚訝地回復(fù),“您怎么知道是我?”
“羅伯特·希爾施告訴我們您這幾天會來的。我叫弗拉基米爾· 莫伊科夫,是這兒的經(jīng)理、領(lǐng)班兼打雜。”
“幸虧您說法語!否則我就要像條死魚似的張不開嘴了!
莫伊科夫與我握了握手!皳(jù)說魚在水中是交際能手,”他解釋道,“它們什么都會,就是不會沉默。這是最新的科學(xué)研究證明的。您也可以跟我說德語!
“您是德國人?”
莫伊科夫的寬臉上涌現(xiàn)出許多褶子!安皇。我從許多場革命中僥幸活了下來,現(xiàn)在我是美國人。從前我曾經(jīng)是捷克人、俄國人、波蘭人、奧地利人,全看我母親出生的那個小地方被誰占領(lǐng)著。在被占領(lǐng)期間,我甚至曾經(jīng)是德國人。您看上去很渴,來杯伏特加?”
我猶豫著,想到我那總數(shù)在減少的錢。
“您這兒房價是多少?”我問。
“最便宜的兩美元一宿,當(dāng)然只是個蝸居了!蹦量品虺瘨扈匙的地方走去。“條件算不上奢華,但在同一層走廊里有浴室。”
“我要一間。按月租是不是便宜些?”
“五十美元,預(yù)付四十五美元!
“行!
莫伊科夫微笑時像只老狒狒。
“簽約后得喝杯伏特加慶祝一下,旅館免費贈送的。這是我自己制作的,味道不錯!
“我們在瑞士造過這酒,用黑醋栗花蕾果酒和酒精摻兌,各百分之五十,再加些糖!蔽一卮鹫f!耙晃凰巹⿴煘槲覀兲峁┚凭。這樣我們的伏特加就比最便宜的燒酒還便宜。那是一段幸福的時光,1942 年的冬天。”
“在獄中?”
“在貝林佐納的監(jiān)獄里?上е淮艘粋星期,因為非法越境!
“黑醋栗花蕾,”莫伊科夫感興趣地念叨著,“好主意!可在紐約上哪兒去弄這玩意兒呢?”
“這種味道幾乎喝不出來,”我回答道,“主意是一個白俄人想出來的。您這伏特加味道真好!
“聽您這么說我很高興。您下棋嗎?”
“下監(jiān)獄棋,不下競技棋。就是流亡者下的那種棋,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
莫伊科夫點了點頭。“還有一種語言棋,”他說,“這兒的人常下。下棋可以讓人抽象地集中注意力,所以可以用來很好地復(fù)習(xí)英語語法,F(xiàn)在我?guī)タ纯茨姆块g!
斗室很小,光照不足,窗子朝向內(nèi)院。我付了四十五美元,放下自己的箱子。屋里有鑄鐵的頂燈和一個綠色的小臺燈。我試了試燈亮不亮,這里可以整夜開著燈,這讓我安心。自從在布魯塞爾那家博物館待過以后,我就厭惡在漆黑的地方睡覺。然后我看了看自己剩下的那點兒錢,我不知道在紐約靠四十九美元可以過多久,但我并不為此擔(dān)憂,過去我經(jīng)常身邊的錢還不到這個數(shù)目的幾分之一。只要活著,就不會滿盤皆輸,這是死去的佐默去世前對我說的,我現(xiàn)在用的就是他的護(hù)照。真奇怪,這句話同時既可以是錯誤的,也可以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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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我沒有馬上意識到自己做夢了,為了驅(qū)趕夢魘,我打開燈。這不是我常做的那種流亡者之夢:因輕率而越過邊界,遭到黨衛(wèi)軍跟蹤,殺手窮追不舍。做這種夢時雖然也會尖叫著從夢中驚醒,但這些屬于一般的絕望之夢,怕由于自己的愚蠢再次中了圈套。從這種夢境醒來之后,在床上伸展一下肢體,看看窗外都市那微紅的夜色,人就知道自己得救了。
我剛做的這個夢則不同,它更加不確定,由許多片段匯合而成,堅韌、黑暗、呈瀝青狀,無始無終。西比勒出現(xiàn)在夢中,她無聲地呼喊著救命。我想到她身邊去,但膝蓋一直支撐不住,我陷入一片堅韌的泥沼之中,它由焦油、沼澤和陳血組成。我看到她恐懼地望著我,無聲地呼喊:逃!快逃!然后又喊:救命!救命!我看到像黑洞一樣張開著的一張大嘴,那種黏稠的物質(zhì)正從那里涌出。西比勒突然不見了,取代她出現(xiàn)的是西格弗里德·羅森塔爾的妻子。一個帶有難聽的薩克森口音的人在尖聲命令著什么,一個黑影面對滿天晚霞站在窗前。一股慘淡的血腥味,煙囪中閃出火光,人肉被焚燒發(fā)出的難聞的甜膩味道。一只在地面緩慢移動的手,有人用腳踐踏這只手,隨即爆發(fā)出一聲慘叫。這叫聲好像來自四面八方,而且久久回蕩。
在歐洲時我不常做夢。那時,因為危險就盤踞在后脖梗子上,所以一心想的就是怎樣活下來。置身在危險之中時根本顧不上反思,夢也就減弱了。原始的求生本能不允許它們出現(xiàn),而且排斥它們。后來漂洋過海來到美國,我以為經(jīng)過大海綿延數(shù)天的咆哮,我的回憶也被擋在了彼岸,就像那艘遮蔽了亮光的輪船,猶如影子幽靈般地逃過了潛水艇那樣。我以前做過最普通的逃亡之夢,那是每個流亡者都會夢到的。但現(xiàn)在我知道了,盡管我在能夠復(fù)仇之前盡量不想讓回憶毀掉自己,但我還是沒有、根本沒有逃脫回憶的折磨。我又一次明白了,無論怎么努力,我都無法控制自己的回憶,它們滲漏到睡眠和夢境中,進(jìn)入那個幽靈般的世界。在那個世界,每天夜里都有模糊不清的法則和基礎(chǔ)建立起來,白天它們又消失殆盡。記憶卻不會消逝。
我凝視窗外。月亮已經(jīng)高高懸掛在空中,什么地方有一只貓在叫。院子里的垃圾桶中發(fā)出沙沙聲。對面一扇窗戶的燈亮了,隨即又熄滅了。我害怕再次睡著。我不想給羅伯特·希爾施打電話,一來時間已經(jīng)太晚,二來他也幫不了我。這種事我只能自己對付。
我起身穿上衣服,想去城里遛遛,直到筋疲力盡為止。但即使這樣,也不過是一種逃避而已。我經(jīng)常這么做,想無意中找到一種支撐和依靠,借以忘記過去。或是通過對城市過度的浪漫想象而制造一種幻覺,似乎燈火通明的摩天大樓不是建立在陰暗的地基之上,而構(gòu)成這種地基的則是貪婪、罪惡、剝削和自私。又好像那些貧民區(qū)并不屬于這座城市似的。我對城市構(gòu)建起來的這種蒼白的幻想,是用來抗衡過去在歐洲度過的那些血腥歲月的,我想以此驅(qū)逐對這些歲月的記憶。我知道不該如此,這里——在這座帕齊瓦爾城堡中——罪惡與別處一樣沒有絕跡。
我走下樓梯。莫伊科夫肯定在,我想跟他要幾片安眠藥。盡管我想獨自解決自己的問題,但遇上急性發(fā)作時,拒絕服用當(dāng)代的化學(xué)藥劑,還是顯得有些可笑。
擺放著絲絨沙發(fā)的小廳還亮著微弱的燈光!胺丶舆是安眠藥?”莫伊科夫問,他與女伯爵坐在盆栽棕櫚后!盎蛘吒覀円黄鹱铝牧?撼動一下生存的支柱?質(zhì)疑一下生靈的恐懼?”
女伯爵圍著好幾條圍巾,看上去窮困潦倒。“要是知道這些敢情好,”她說,“我想,人首先需要社交,然后是伏特加,再然后是安眠藥。接下來人什么都想要,最終就像一只無頭亂撲騰的母雞,根本不知道想要什么了!
莫伊科夫睜開他那對鸚鵡眼說:“然后就又從頭開始了。一切都周而復(fù)始,伯爵夫人!
“您相信嗎?錢也會回來?”
這時接待室的鈴響了。“準(zhǔn)是拉烏爾,”莫伊科夫嘆了口氣,“今兒晚上又不安寧了!
他起身向前走去。女伯爵揚起她那張鳥一樣的臉望著我,臉上那雙眼睛像擺放在發(fā)皺的絲綢上的藍(lán)寶石那樣閃爍著光芒。“錢不會回來的,”她小聲說,“錢像賽跑一樣地離開了。希望錢全部用光之前我能死掉,我可不想在為窮人設(shè)立的養(yǎng)老院里咽氣。”她淡淡一笑。“我已經(jīng)在盡一切努力早日歸西。”從一條圍巾下露出一個伏特加酒瓶,在我還沒有看清楚握著它的手時,那瓶子旋即又消失了!澳粫薨桑俊彼酉聛韱!叭绻麜脑,哭可以使人平靜。它能讓人筋疲力盡,然后就會出現(xiàn)一種蒼涼的平和。但人并非總能哭,哭的時代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不能哭后,人才知道哭的好處。接踵而來的就是恐懼、呆滯和絕望了。唯一能讓人活下去的就是回憶!
我抬頭看了看她那張蠟一樣蒼白的臉,這張臉?biāo)坪跏怯纱嗳醯慕z綢構(gòu)成的。她在那兒說些什么?真相正相反,至少在我這兒是如此。“您的話什么意思?”我問。
女伯爵的面部表情略顯活躍!盎貞洠彼貜(fù)道,“它們還活著。它們溫暖而燦爛,充滿了青春與活力!
“對死人的回憶也是如此嗎?”
“是的,”這位纖細(xì)的小婦人停頓片刻后說,“如果他們還活著,那他們就不是回憶了。”
我沒有再繼續(xù)問。“回憶給了人活下去的勇氣,”她小聲說,“人活多久,他的記憶就活多久,對吧?夜間,這些回憶會站在陰暗處祈求說:別走!不要殺害我們!我們只有你了!人絕望而疲憊,不想再活下去了。可回憶更加疲憊和絕望,它們不斷祈求:別殺害我們!再召喚我們吧,我們又重新出現(xiàn)了——八音鐘樂聲再起,又能聽到爽朗的笑聲,看到頻頻的鞠躬致意,翩翩的舞步,我們喜愛的人的面龐,他們復(fù)活了,臉上略顯蒼白,他們在那里祈求:別殺害我們,我們只有通過你才能存活。這時誰還能說‘不’呢?可長此以往,誰又受得了呢?唉,”女伯爵突然抱怨道,“我可不愿進(jìn)窮人養(yǎng)老院,跟那么多人擠在一起。那都是些還能動彈的人渣……”
莫伊科夫又回來了!拔羧崭魑缓澜埽彼f,“如今都在何處?風(fēng)不認(rèn)識他們,草在生長!彼e起伏特加酒杯!澳悴粊睃c兒?”他問我。
“不!
“他的悲傷還如鯁在喉,”莫伊科夫?qū)ε粽f,“我們的已經(jīng)化作泥土,聚集在我們的雙腳旁,從那里向上,直到埋葬了我們的心臟。沒有心臟,人也照樣能活。對吧,伯爵夫人?”
“至理名言,弗拉基米爾�6�1 伊萬諾維奇。您喜歡話語,您是個詩人。也許人能這樣活著,可活著的意義又是什么呢?”女伯爵站起身!案ダ谞,為了對付今宵給我兩片安眠藥行嗎?晚安,佐默先生。多好聽的名字啊,我們小時候也學(xué)過一點兒德語。祝你們做好夢!”
莫伊科夫陪這位嬌柔的女士向樓梯走去。我瞧了瞧那個小瓶,他從那里拿出兩片藥給了女伯爵,是安眠藥。“也給我兩片。”他回來后我說!八秊槭裁纯偸莾善瑑善叵蚰阋?她不能在床頭柜中存上一整瓶嗎?”我問。
“她不敢,她怕哪天夜里會把那些藥片全吞下去!
“盡管有那些回憶,還會這么干?”
“不是因為回憶,她害怕的是貧困。她能活多久就愿意活多久,但她怕突然想不開,所以格外小心。我向她保證過,她若是求我,我就給她弄一大瓶?伤有些時日好活呢。”
“你會這么做嗎?”
他用那雙看不見眼瞼的眼睛盯著我:“你不會嗎?”然后他慢慢張開一只大手,手心里有一枚老式的小戒指,上面鑲著紅寶石!八觅u掉它。寶石雖然不大,可你仔細(xì)瞧瞧!
“我不懂行!
“這是閃星寶石,很罕見!
我又看了那戒指一眼,它那寶石的紅很清澈,如果對著燈光轉(zhuǎn)動,就能看到一個六角形閃光小星星!拔蚁M约耗苜I下它!蔽彝蝗徽f。
莫伊科夫笑了!百I它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回復(fù)道,“因為它不是人造的,它純潔,不受賄賂。不像你想的那樣,我是為瑪麗亞�6�1 菲奧拉買。再說她也不缺首飾,祖母綠寶石、王后王冠上的指甲蓋大的鉆石。各位王后如今都在何處?”我引用道。“這是你說過的吧?伯爵夫人管你叫詩人。你當(dāng)過詩人嗎?”
莫伊科夫搖了搖頭!案餍懈鳂I(yè),如今安在?最初二十年,俄國人總是吹噓他們往日的輝煌,很多都是吹大牛皮,而且一年比一年兇。后來牛皮吹得越來越小,最后干脆忘了吹了。你這個流亡者資歷還太淺,身上還滿是干這行的瘡癤;你還高喊著要復(fù)仇,把這看作是正義,而不是自私和無邊際的自負(fù)。我們的復(fù)仇吶喊!我還能憶起它們,可如今它們在何處?風(fēng)依舊在吹拂,卻不知我們的吶喊。只有青草在不斷生長。”
“你們沒有機會復(fù)仇!蔽艺f。
“機會還是有過一些的,你這個顫抖的學(xué)生還處在世界公民的最初階段呢。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么?你不會無緣無故從樓上跑下來吧?”
“跟伯爵夫人一樣,也要兩片安眠藥!
“不要一瓶?”
“不,”我說,“暫不需要,在美國不需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