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晚清中國因中西交沖而發(fā)生歷史大變局,在回應西潮逼來的漫長過程里,傳統(tǒng)文化養(yǎng)育出來的士人,作為七十年間回應西潮的主體,效西法圖自強,深深卷入歷史變遷的過程,一代一代地在古今中西之爭中為民族尋路,因之而有前后相繼的思想潮流和社會變革,與儒學相依的傳統(tǒng)士人自身也發(fā)生了節(jié)節(jié)嬗蛻。
本書匯積了作者對晚清士人及他們那個世界的思考、理解和解釋,圍繞著科舉制度下的功名與富貴、世運盛衰中的學術變趨、晚清的清流與名士、十年新政與社會解體等主題,通盤解讀近代化過程中的士人和社會,融深刻的洞察于歷史敘述之中,很富于思想啟發(fā)。
增訂本新補一文,論甲午乙未間清流的重起和劇變,這是作者近年對晚清士人世界再考察的力作,依然貫徹了透過士人看世相的切入角度
讀史多年,大半都在與晚清士大夫纏磨于古今中西之變的感慨蒼涼之中。因此積久而發(fā)為論說,其間的一得之見便多以這段歷史里的士人與世相為題目。
在二千多年的自成路軌之后,晚清中國因中西交沖而脫出了舊軌。時人稱之為“萬國梯航成創(chuàng)局”,稱之為“天地自然之運會至于今而一變其局”,稱之為“智勇俱困之秋”,說的都是不能用歷史經驗來對付的陌生和蹇迫。而七十年中立起于陌生和蹇迫之間,自覺代表中國社會回應西潮逼來的,則始終是傳統(tǒng)文化養(yǎng)育出來的士大夫。在當日統(tǒng)稱“四民”的人口中,他們是憂時的人,也是先覺的人,隨后,在回應西潮逼來的漫長過程里,他們又成了最深地卷入了歷史變遷的中國人。19世紀60年代,曾國藩以“師夷智制船造炮”說借法自強,沈葆楨以“萬不得已之苦心,創(chuàng)百世利賴之盛舉”說借法自強,用意都在取新法以守護舊物。而二十年后王韜議時政,已主張“取士之法宜變”,“練兵之法宜變”,“學校之虛文宜變”,“律例之繁文宜變”,他也在回應西潮,但筆下的這一串排比的“宜變”則顯然地說明,借來的西法正在化作尺度,并被直接用來規(guī)范本自另有一種尺度的中國。至90年代康有為、梁啟超引“萬國行立憲之政”比中國,從西方移入的是“明定憲法,君民各得其分”。同時的嚴復取“天演公理”說物競天擇,其筆鋒掃過,摧折的都是儒學義理。他們志在借西法以尊中國,然而由此牽動天下,以取新衛(wèi)舊為愿想的過程已不能不一變而為日趨日急的除舊布新。從曾國藩到康有為,其間的前后相連和前后相異非常明白地顯示了同一個社會群類的一變再變。這是一種在節(jié)節(jié)回應里生成的節(jié)節(jié)嬗蛻,而晚清的士大夫則因之而成了當日變化最劇烈的中國人。與這種劇烈變化相伴隨的,同時是士大夫群類在整體上由分化而分裂。
以取新衛(wèi)舊為愿想,借用西法本與“萬不得已之苦心”的那一腔委屈不平相表里。而在除舊布新的旨意里,卻是委屈不平正在化為羨慕和向往。譚嗣同說:“今中國之人心風俗政治法度,無一可比數(shù)于夷狄,何有一毫所謂夏者。即求并列于夷狄猶不可得,遑言變夏。即如萬國公法,為西人仁至義盡之書,亦即公羊春秋之律。”這種舉“人心風俗政治法度”統(tǒng)括而唾棄之的獨斷論,正說明了羨慕和向往西法,相對應的一面便不能不是中國自我形象在人心中的整體破碎。因此樊錐說:“事至今日,欲中國之必不亡”,則須“一革從前,搜索無剩,唯泰西者是效”。更極端一點的,是唐才常說:“既不得有中外夷夏之疑,又烏有并為人類而無可通種之理!币棕菊f:莫若以郡主縣主嫁西國世子,又以親王貝勒娶列國之公主郡主,并官紳庶民各與泰西互相嫁女娶媳,“此所謂以愛力綿國運,以化合延貴種也”。他們仍然在竭蹶地回應西潮逼來,而腳下的重心卻已移到了中國的西化。半個世紀里,中國的士人由夷夏之辨走到了“以化合延貴種”,其間圖強的血誠和惶迫中的臆斷交相為用,而由此造成的一派天翻地覆則使后人讀史常常要百感交集,既驚且詫。當庚子與辛丑過去之后,晚清最后十年的新政已廣涉兵制、教育、法律、財政、官制以及地方自治與滿漢關系等等。在西法的籠罩之下和比照之下,十年新政一個一個地打破了曾被稱作祖宗家法并久經苦心守護的東西,而錘起錘落,主張都出自一時之士議。其中最耐久想的是歷經千年的科舉制度與彼時的興學育才之旨相扦格,而后這種為萬千士人托身托命的制度也被推到了砧上,在士議的重錘之下打得粉碎。士議促成了科舉制度的廢止,然則以一個特定的社會群類而論,士人也自己消滅了自己。在人類的歷史演化里,一個群類消滅另一個群類的事是常?梢钥吹降模襁@樣同一個社會群類自己消滅自己則顯然是一種異態(tài)。以中西交沖的屢起屢挫為背景,這是一種逼出來的異態(tài)。
從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年,中國的士大夫在效西法圖自強的過程里一變再變,一直走到了自己的盡頭。他們無負于那個多劫多難的時代。然而作為七十年間回應西潮的主體,這個過程留給歷史的正面和反面又都是以他們?yōu)樵搭^的。因此后來人沿波討源,他們便非常自然地成了被追究者。當舉子士人的時代過去之后,后起的“智識階級”出自學校,已屬另外一類。他們各自從西方取來理想,以此相聚,也以此相分。隨后的漫長歲月里,知識人做成的是一種理想的沖突,并以此深深地影響了中國的歷史變遷。與上一代士人相比,已是別成一重境界了。
收入本書的各篇文字都是在這一理路之下寫出來的。它們匯積了我對晚清士人以及他們那個世界的思考、理解和解釋。而一脈蜿蜒,亦間有論及民國初年者。其中的一部分曾收入《百年嬗蛻》一書。承蒙孫曉林女士的好意和建議,這些原本分散的文字才得以輯集出版,成了一本可供評點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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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清代的功名與富貴
二百年人口西遷的歷史因果
世運盛衰中的學術變趨
鴉片戰(zhàn)爭與儒學
理與勢的沖突:中英鴉片戰(zhàn)爭的歷史因果
論“庚申之變”
太平天國起落與土地關系的變化
晚清的清流與名士
甲午乙未之際:清流的重起和劇變
1900年:新舊消長和人心丕變
清末新政:歷史進化中的社會圮塌
新學生社會相
論清末知識人的反滿意識
20世紀初年知識人的志士化與近代化
革命家的良心:民生主義的歷史思辨
西潮與回聲
新文化運動:從“美國思想”到“俄國思想”
歷史的矛盾與“社會主義的討論”
新版后記
《晚清的士人與世相(增補本)》:
太平天國曾經想實現(xiàn)“通天下皆一式”的平等,但歷史限制了超越歷史的空想!短斐锂制度》頒布僅僅半年之后,由楊秀清、韋昌輝、石達開提出并經洪秀全批準,“照舊交糧納稅”成為一種求實然而并無平等意義的普遍經濟政策!罢张f交糧納稅”以土地所有者為賦稅征收對象,在承認舊有的土地所有權和租佃關系合法性的同時也承認了地主收租的權利。容忍地主的收益無疑是間接保證田賦來源的手段。因此,太平天國區(qū)域中,地主經濟依然存在。但農民戰(zhàn)爭所造成的社會震蕩是一經產生便無法平復的。由此形成的破壞和沖擊又會使舊的經濟關系在逼扼中節(jié)節(jié)變化。
太平天國在大片土地上摧毀了舊日的權威和秩序。在這個過程里,直接依附于政權的一部分土地業(yè)主多在鋤滅之列,曾經依附權勢的縉紳地主因之而破敗衰落。其次,長期的戰(zhàn)爭造成了長期的重征。太平天國對于“富室”和“積谷之家”的無情勒逼成為地主經濟不可解脫的重負:“軍行先數(shù)百里,即遣人前往遍張告示,令富者貢獻資糧”,“必千金數(shù)百金,谷米數(shù)百擔,豬數(shù)口,雞數(shù)十只,配以群物”,名為收貢。繼以挖洗搜剔,抄沒浮財,“雖瓦溝所藏之金,水塘所沉之銀,亦無有免者”,名為“打先鋒”。繼以派捐,“曩稱富人,重為刻剝,名日‘大捐’。千金萬金亦不等,不受者,械擊之”。太平天國后期還有名目極多的雜稅。以田畝計征,則有火藥捐、田憑費、田捐、局費、禮拜捐、柴捐、軍需捐;以戶口計征,則有門牌捐、船憑捐、船捐、丁口捐、房捐;以營業(yè)和財產計征,則有商稅、特捐,等等。以理推度,其中一部分負擔是由商人和小農承受的。但揆之計征對象,大部分壓力不可避免地會落在業(yè)主的頭上。因此,被稱作“業(yè)主”和“田主”的人們存在于天國政權之下,不過是一種可資取給剝奪的現(xiàn)成物。與重征俱來的另一面,是舊政權瓦解過程中勃興的佃農自發(fā)抗租風潮,其激烈者竟至“鄉(xiāng)官勸諭欲稍收租,而佃農悍然不顧,轉糾眾打田主之家”。在這些地方,地主“收租如乞丐狀”,甚者“業(yè)主二年無租,餓死不少”?棺庠斐闪俗獾桕P系的困厄。對于土地所有者來說,屢被征派之后,積財殆盡,田租所入是他們用以交納賦稅和維系生計的唯一來源。這種來源的萎縮不會不使重征下的地主經濟在交困中難乎為繼。它帶來了兩重結果:一、相當數(shù)量的田主因窘迫而逃亡出境。上海一地曾為之“頓增十萬煙戶”。業(yè)主的逃避,意味著賦稅征收對象已不復存在了。二、佃農的持續(xù)抗租使業(yè)戶“租米無著”,收賦成為一個難題。咸豐末年,太平天國區(qū)域已有鄉(xiāng)人不肯納租,糧米追征不齊之事。隨之,沒有出逃的田主也開始失去了賦稅征收對象的意義。這并不是太平天國所期望的,否則,太平天國的地區(qū)當局者限制或鎮(zhèn)壓佃農抗租風潮就變成不可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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