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的蝴蝶》是作者的散文集。共收錄作者上世紀(jì)90年代寫作的代表性散文若干篇,文筆優(yōu)美,情真意切。體現(xiàn)了作者的人文關(guān)懷,對失去的鄉(xiāng)村生活的追憶和懷念,以及對城市化進(jìn)程的憂慮。風(fēng)格清新流暢,文筆輕松自然,充滿人文關(guān)懷和人生感悟,可讀性強(qiáng)。
自序
愿一切的美好都與我們同在
我苦,故我在
人人都知道笛卡爾(ReneDescartes)的名句:
“我思,故我在!(Ithink,thereforeIam.)
卻很少人知道,笛卡爾曾說過一句感受更深刻的話:
“我苦,故我在!(Isuffer,thereforeIam.)
講出“我思,故我在”的笛卡爾,當(dāng)時不過是個三十歲的青年,尚未經(jīng)歷深刻的人生考驗,而是在夢中得句,夢里忽然得到石破天驚的一句,他回憶起那感人的片刻時說:
“一種突如其來的光華透體而過,照徹我的身心。那一天,我在夢中聽到一聲青天霹靂,仿佛真理之神從天而降,對我發(fā)出了震聾啟聵的吼聲!
他突然想通了一直困擾他的問題:覺醒時浮現(xiàn)于腦海的思想,為什么會在夢里重現(xiàn)?假如夢境是虛妄的,做夢的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呢?不思不想的人,算不算存在呢?不會懷疑“誰是我?什么是我?”的人,又算不算存在呢?懷疑的本身,就證實了懷疑者的存在,否則,懷疑又從何而
來呢?清醒之后,他把這些困惑想了一遍,作了一個結(jié)論:“我思,故我在!”他確立了在“存在”的意義里,思想比肉體更能彰顯存在的價值!拔宜肌保恰拔覒岩伞,“故我在”是“所以我得到真理!
我就是懷疑的主體。
我就是能夠思想的事物或心智。
我可以懷疑我的軀體和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世界是不是真實地存在著,但是我不能否定懷疑的主體或思想本身的存在性。由此可知,我是一種能思能慮的事物。這種事物不一定要有物質(zhì)和方位才能生存。這個事物就是我,我就是靈魂。靈魂和軀體不同,沒有靈魂,我就不能成為我,更談不上懷疑和思慮了。我的軀體不存在了,靈魂卻依然故我,長駐久存。
笛卡爾描繪出人類共同的形象——在一個機(jī)械式呆板的軀殼里,住著一個活生生的靈魂。
片刻憂傷,淹沒永恒的思想
笛卡爾終生未婚,卻和情人生了一個女兒弗蘭辛妮。
他非常鐘愛女兒,認(rèn)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比女兒更值得珍視,他正計劃把女兒帶到文明的巴黎教養(yǎng)之際,愛女卻突然患不治之癥夭折了。
笛卡爾痛不欲生,感覺到“片刻的憂傷,幾乎淹沒了永恒的思想”,在極端的痛苦中,他回到了思想的堡壘,他再度證實了存在,使自己對生命的“懷疑論”更為確立。
他說:“我苦,故我在!
在深沉的痛苦里,平凡人選擇逃避與遺忘,哲學(xué)家卻更深刻地體會了存在。
靈魂該起床的時候
笛卡爾應(yīng)邀到瑞典擔(dān)任皇家的哲學(xué)教師,主要的學(xué)生是瑞典女王克麗絲汀。
女王堅持每天在天剛破曉時上哲學(xué)課,所以,笛卡爾必須半夜摸黑起床,冒著風(fēng)雪進(jìn)宮,這對一向晚起的笛卡爾是可怕的折磨,一直到最后病倒在床,他說:“我是一個活靈魂,無時無刻不在追求真理!
一六五○年二月十一日,笛卡爾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問侍者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現(xiàn)在是清晨四點(diǎn)。”
“我該起床了,女王已經(jīng)在宮里等我講課了!
他坐起來,因為體力不支又倒下。他說:“這該是靈魂起床的時候了!”笛卡爾閉上眼睛,進(jìn)入永恒的夢鄉(xiāng)。
悟者,吾心歸處
“我思,故我在!”沒有思想,就沒有我的存在。沒有懷疑,就沒有真理。我想起丹霞天然禪師,在天寒地凍的雪夜,把廟里的佛像拿來燒火取暖。
廟里的和尚非常氣憤,質(zhì)問他:“你怎么可以燒佛像呢?”“我燒來看看,佛像里有沒有舍利子!”“佛像里怎么可能會有舍利子?”“既然沒有舍利子,再拿幾個來燒吧!”
佛像最真實的意義,不在他的外表,而在他是一個思想的象征,是佛法的表現(xiàn),如果只知道禮拜佛像,卻不去探索佛的思想,不去了解佛法的實意,那還不如燒了吧!
丹霞天然不是在燒佛像,而是希望大破大立,讓寺里的和尚了悟“我思,故我在!”“悟”,乃“吾心歸處”,正是“我思,故我在!”
苦行如握土成金
“我苦,故我在!”
苦,是人生里最真切的感受。
佛教就是根源于苦的宗教,是希望能“離苦得樂”“拔苦與樂”、的宗教。
苦比樂優(yōu)于見道,因為苦比樂敏銳、鋒利、綿密、悠長、廣大、無法選擇、不可回避。
在苦諦的世間,痛苦兵臨城下,就會感受到真真實實的存在。
因此,苦的時候,不要白白受苦,總要苦出一點(diǎn)存在的意義,苦出一些生命的超越。
若契本心,發(fā)隨意真光之用,則苦行如握土成金。若唯務(wù)苦行而不明本心,為憎愛所縛,則苦行如黑月夜履于險道。
僧那禪師如是說。如果能契入存在的本心,啟發(fā)隨意光明的妙用,苦行就像握著泥土變成黃金。如果只知道苦行,卻不明白體會本心,被怨憎和貪愛所束縛,苦行就像黑暗的夜晚在險峻的路上行走?嘈惺沁@樣,生命中的苦難也是這樣,苦難是人生路上的泥
土,只有深切體會苦諦苦境的人,能把泥土握成黃金。
我們每天都在走出東門、西門、南門、北門呀!就只有釋迦牟尼每次都看到了“我苦,故我在!”也證明了“我已解脫,苦也寂滅!”
知苦、斷集、慕滅、修道,哪一個不在當(dāng)下呢?
“熱即取涼,寒即向火!泵看斡龅缴目鄾_擊時,我就想起長沙景岑禪師的話語:“熱了就去乘涼,冷了就去烤火!鄙褪侨绱,快樂時不要失去敏銳的覺察,痛苦時不要失去最后的希望!
一片樹葉也會搖動春風(fēng)
笛卡爾被譽(yù)為近代哲學(xué)之父,因為他是中世紀(jì)以來最早突破經(jīng)院哲學(xué)的思想桎梏,敢于懷疑、敢于理性、敢于獨(dú)立思想的哲學(xué)家。
禪宗的祖師也是如此,“佛來佛斬,魔來魔斬”,“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隨緣而行,隨處自在”,因為大破,所以大立,因為大疑,所以大悟!“思”與“在”、“疑”與“悟”,都不是過去與未來的,而是當(dāng)時當(dāng)刻,刻刻如金。
尋求生命終極的人,要把全身心傾注于迎面而來的每一刻,終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不只春風(fēng)會吹撫樹葉,一片樹葉也會搖動春風(fēng),帶來全部的春天,春風(fēng)與樹葉,是同時存在的。
蘆葦與甘蔗同飲溪水
人生是苦,苦是泥濘,我們是不是要永遠(yuǎn)在泥地行走?或者抬頭仰望天上的明星?我既無法斷除苦的現(xiàn)實,只好鍛煉心靈飛離現(xiàn)實的困局,所以要在心上長出一雙翅膀。一邊翅膀是神秘的渴望,一邊翅膀是美好的夢想。一邊翅膀是彼岸的追尋,一邊翅膀是此岸的探索。一邊翅膀是理想的情境,一邊翅膀是感情的真摯。一邊翅膀是悲愿的光芒,一邊翅膀是道心的鉆石。每個人需要的翅膀不同,但是人人都需要翅膀,人人也都需要飛行、提升與超越。我思,故我在!我苦,故我在!我飛,故我在!
詩人魯米(Rumi)有一首兩行的短詩:
兩種蘆葦共飲一條溪水,
其一中空,其二為甘蔗。
為什么站在溪水邊的兩種蘆葦,有一種可以生出甜蜜的汁液呢?這使我想起愛因斯坦說過類似的話:生活方式只有兩種,一種是認(rèn)為世上沒有奇跡,一種是認(rèn)為無事不是奇跡。
認(rèn)為世上沒有奇跡的人,內(nèi)心是空的;認(rèn)為無事不是奇跡的人,內(nèi)心就有甜蜜,還能把甜蜜分給別人。
我們都是站在大化的水邊同飲一條溪水的人呀!我愿自己是相信奇跡無處不在的人,我也愿自己是內(nèi)心有甜美汁液并能分享的人。
文學(xué)是我的凈土
我想,因為內(nèi)心美好,深信無事不是奇跡,使我成為一個文學(xué)家吧!
尋索我創(chuàng)作的源頭,若用最簡單的話說,正是悲愿與道心的實現(xiàn)。寫作,于我是一種悲愿,希望人能更確立情感的價值,追尋美好的境界,體會文明的生活;永遠(yuǎn)堅持寫作,于我是一種道心,苦樂如是,成敗如是,得失如是,每天每天,書桌是我的供桌,是我的壇城,是我的朝圣,也是我的凈土,我愿以筆焚香,來供養(yǎng)世界、供養(yǎng)眾生、供養(yǎng)一切的有情。
重讀這些從少年時代、青年時代、一直到如今的作品,仿佛循著歲月的臺階,一步一步向上攀登,每一步都那么真實,偶然回頭一望,山上風(fēng)景甚美,山風(fēng)非常涼爽,連那登山時的汗水也變得甜美了。
以一個文學(xué)家的觀點(diǎn)來看,我在從前,不論是二十歲,或是三十歲;不論是四十歲,或是五十歲;就已經(jīng)寫出許多美好的作品了。在重讀整理這些作品時,自己也常感動得盈滿淚水,F(xiàn)在思想已開,境界已立,書寫自在,回觀昔日寫作,都深信它經(jīng)得起時間與空間的考驗,確實有重新出版的價值。將近四百年前,笛卡爾三十歲的時候說:“我思,故我在!彼氖畾q,他說:“我苦,故我在!蔽迨臍q,留下最后的話語:“這該是靈魂起床的時候了。”思想家不能免于沉思與受苦,文學(xué)家,亦如是。
愿一切的美好都與我們同在
“沉思”與“受苦”,并不是一般的胡思亂想、受苦受難,而是感覺、思想、精神、靈魂與凡俗生活的拔河。
文學(xué)寫作,乃至一切文明、藝術(shù)、思想的創(chuàng)發(fā),都是與世俗的拔河,希望能登上更高的階梯,希望能觸及更美的境界,他拉的長繩比一般人更巨大、更沉重,面對的庸俗人生有著難以超拔的拉力,所以“我思”、“我苦”、“我在”!
幸好,創(chuàng)作者的感覺與靈魂可以互相安慰、互相支持,才能在寂寞漫長的創(chuàng)作中,還保有飽滿與真切的心。王爾德說:“除了感覺,沒有什么可以治療靈魂;正如除了靈魂之外,沒有什么可以治療感覺!备杏X與靈魂牽手前行,再加上創(chuàng)造的意志,使我們在挫折、考驗、顛躓中,也不失去創(chuàng)作的心。
我與九歌結(jié)緣近三十年,出版了三十幾部書,留下了從青年到如今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重要?dú)v程。感謝讀者的厚愛,這些書銷售了數(shù)百萬冊,陪伴數(shù)百萬人成長,度過了美好的歲月。回觀這些年的寫作,也正是感覺與靈魂互相安慰,思想與感性扶持成長的旅程,我熱愛這種成長,也確立這種價值,因此,趁著新年,將這些書作了一個總整理,給予全新的面貌,推出兩冊散文選《思想的天鵝》、《感性的蝴蝶》。
感性與思想是我的文學(xué)雙翼,正如天鵝帶著理想的壯懷飛越萬里,蝴蝶不停采擷生活的花蜜,我愿有悲智雙翼,能飛翔天際,繼續(xù)探知春天的消息。
“除了思想,沒有什么可以支持感性。正如除了感性之外,沒有什么可以支持思想。”日日是好日,在每天黎明的時刻,不論陰晴、不論苦樂,我都會堅持寫作。
步步開蓮花,正如從前,我會以悲愿、以道心,把作品獻(xiàn)給有緣的朋友,讓大家分享我的感覺、我的靈魂、我的悲喜、我的成長。
我慶幸自己是深信無事不是奇跡的人,窗外飄過的白云,門前流過的溪水,天際盤桓的蒼鷹,細(xì)語呢喃的燕子,孩子天真的話語,人間深情的呼喚,大化無聲的天籟……這一切,從前是那么美好,今天依然動人,未來,不論多長的時空,都將是美好而動人。
愿一切的美好都與我們同在!
林清玄二○○四年新春臺北雙溪清淳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