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對中國現(xiàn)當代的散文名篇進行了全新的分類編選,以同題散文的形式選文成書,既方便讀者閱讀,也可作為寫作參考的范本。本書精選現(xiàn)當代著名作家以“死”為主題的經(jīng)典散文,有魯迅的《死后》、徐志摩的《我的祖母之死》、梁遇春的《人死觀》、三毛的《不死鳥》、蕭乾的《關(guān)于死的反思》等,共收編以死為主題的散文40篇。
死后
◎魯迅
我夢見自己死在道路上。
這是那里,我怎么到這里來,怎么死的,這些事我全不明白。總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經(jīng)死掉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在那里了。
聽到幾聲喜鵲叫,接著是一陣烏老鴉?諝夂芮逅m然也帶些土氣息,——大約正當黎明時候罷。我想睜開眼睛來,他卻絲毫也不動,簡直不像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也一樣。
恐怖的利鏃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時,曾經(jīng)玩笑地設(shè)想:假使一個人的死亡,只是運動神經(jīng)的廢滅,而知覺還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誰知道我的預(yù)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證實這預(yù)想。
聽到腳步聲,走路的罷。一輛獨輪車從我的頭邊推過,大約是重載的,軋軋地叫得人心煩,還有些牙齒。很覺得滿眼緋紅,一定是太陽上來了。那么,我的臉是朝東的。但那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切切嚓嚓的人聲,看熱鬧的。他們踹起黃土來,飛進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噴嚏了,但終于沒有打,僅有想打的心。
陸陸續(xù)續(xù)地又是腳步聲,都到近旁就停下,還有更多的低語聲:看的人多起來了。我忽然很想聽聽他們的議論。但同時想,我生存時說的什么批評不值一笑的話,大概是違心之論罷:才死,就露了破綻了。然而還是聽;然而畢竟得不到結(jié)論,歸納起來不過是這樣——
“死了?……”
“嗡!@……”
“哼!……”
“噴!!……”
我十分高興,因為始終沒有聽到一個熟識的聲音。否則,或者害得他們傷心;或則要使他們快意;或則要使他們加添些飯后閑談的材料,多破費寶貴的工夫;這都會使我很抱歉,F(xiàn)在誰也看不見,就是誰也不受影響。好了,總算對得起人了!
但是,大約是一個螞蟻,在我的脊梁上爬著,癢癢的。我一點也不能動,已經(jīng)沒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時,只將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著一個哩!你們是做什么的?蟲豸!?
事情可更壞了:嗡的一聲,就有一個青蠅停在我的顴骨上,走了幾步,又一飛,開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惱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偉人,你無須到我身上來尋做論的材料……但是不能說出來。他卻從鼻尖跑下,又用冷舌頭來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親愛。還有幾個則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搖。實在使我煩厭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陣風(fēng),一片東西從上面蓋下來,他們就一同飛開了,臨走時還說——
“惜哉!……”
我憤怒得幾乎昏厥過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鈍重的聲音同著地面的震動,使我忽然清醒,前額上感著蘆席的條紋。但那蘆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熱。還聽得有人說——
“怎么要死在這里?……”
這聲音離我很近,他正彎著腰罷。但人應(yīng)該死在那里呢?我先前以為人在地上雖沒有任意生存的權(quán)利,卻總有任意死掉的權(quán)利的。現(xiàn)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難適合人們的公意。可惜我久沒了紙筆;即有也不能寫,而且即使寫了也沒有地方發(fā)表了。只好就這樣地拋開。
有人來抬我,也不知道是誰。聽到刀鞘聲,還有巡警在這里罷,在我所不應(yīng)該“死在這里”的這里。我被翻了幾個轉(zhuǎn)身,便覺得向上一舉,又往下一沉;又聽得蓋了蓋,釘著釘。但是,奇怪,只釘了兩個。難道這里的棺材釘,是只釘兩個的么?
我想: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釘子。真是完全失敗,嗚呼哀哉了!……
“氣悶!……”我又想。
然而我其實卻比先前已經(jīng)寧靜得多,雖然知不清埋了沒有。在手背上觸到草席的條紋,覺得這尸衾倒也不惡。只不知道是誰給我化錢的,可惜!但是,可惡,收斂的小子們!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皺起來了,他們并不給我拉平,現(xiàn)在抵得我很難受。你們以為死人無知,做事就這樣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體似乎比活的時候要重得多,所以壓著衣皺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習(xí)慣的;或者就要腐爛,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煩。此刻還不如靜靜地靜著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個頗為耳熟的聲音。睜眼看時,卻是勃古齋舊書鋪的跑外的小伙計。不見約有二十多年了,倒還是那一副老樣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實太毛糙,簡直毫沒有加過一點修刮,鋸絨還是毛毿毿的。
“那不礙事,那不要緊。”他說,一面打開暗藍色布的包裹來!斑@是明板《公羊傳》,嘉靖黑口本,給您送來了。您留下他罷。這是……”
“你!”我詫異地看定他的眼睛,說“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這模樣,還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礙事!
我即刻閉上眼睛,因為對他很煩厭。停了一會,沒有聲息,他大約走了。但是似乎一個螞蟻又在脖子上爬起來,終于爬到臉上,只繞著眼眶轉(zhuǎn)圈子。
萬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還會變化的。忽而,有一種力將我的心的平安沖破;同時,許多夢也都做在眼前了。幾個朋友祝我安樂,幾個仇敵祝我滅亡。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F(xiàn)在又影一般死掉了,連仇敵也不使知道,不肯贈給他們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
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終于也沒有眼淚流下;只看見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閃,我于是坐了起來。
1925年7月12日
死之默想
◎周作人
四世紀時希臘厭世詩人巴拉達思作有一首小詩道,(Pollalaleis,anthropePalladas)
“你太饒舌了,人呵,不久將睡在地下;
“住口罷,你生存時且思索那死!边@是很有意思的話。關(guān)于死的問題,我無事時也曾默想過,(但不坐在樹下,大抵是在車上,)可是想不出什么來,——這或者因為我是個“樂天的詩人”的緣故吧。但其實我何嘗一定崇拜死,有如曹慕管君,不過我不很能夠感到死之神秘,所以不覺得有思索十日十夜之必要,于形而上的方面也就不能有所饒舌了。
竊察世人怕死的原因,自有種種不同,“以愚觀之”可以定為三項,其一是怕死時的苦痛,其二是舍不得人世的快樂,其三是顧慮家族?嗤幢人肋可怕,這是實在的事情。十多年前有一個遠房的伯母,十分困苦,在十二月底想投河尋死,(我們鄉(xiāng)間的河是經(jīng)冬不凍的,)但是投了下去,她隨即走了上來,說是因為水太冷了。有些人要笑她癡也未可知,但這卻是真實的人情。倘若有人能夠切實保證,誠如某生物學(xué)家所說,被猛獸咬死癢蘇蘇地很是愉快,我想一定有許多人裹糧入山去投身飼餓虎的了?上н@一層不能擔(dān)保,有些對于別項已無留戀的人因此也就不得不稍為躊躇了。
顧慮家族,大約是怕死的原因中之較小者,因為這還有救治的方法。將來如有一日,社會制度稍加改良,除施行善種的節(jié)制以外,大家不問老幼可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凡平常衣食住,醫(yī)藥教育,均由公給,此上更好的享受再由個人的努力去取得,那么這種顧慮就可以不要,便是夜夢也一定平安得多了。不過我所說的原是空想,實現(xiàn)還不知在幾十百千年之后,而且到底未必實現(xiàn)也說不定,那么也終是遠水不救近火,沒有什么用處。比較確實的辦法還是設(shè)法發(fā)財,也可以救濟這個憂慮。為得安閑的死而求發(fā)財,倒是很高雅的俗事;只是發(fā)財大不容易,不是我們都能做的事,況且天下之富人有了錢便反死不去,則此亦頗有危險也。
人世的快樂自然是很可貪戀的,但這似乎只在青年男女才深切的感到,像我們將近“不惑”的人,嘗過了凡人的苦樂。此外別無想做皇帝的野心,也就不覺得還有舍不得的快樂。我現(xiàn)在的快樂只是想在閑時喝一杯清茶,看點新書(雖然近來因為政府替我們儲蓄,手頭只有買茶的錢),無論他是講蟲鳥的歌唱,或是記賢哲的思想,古今的刻繪,都足以使我感到人生的欣幸。然而朋友來談天的時候,也就放下書卷,何況“無私神女”(Atropos)的命令呢?我們看路上許多乞丐,都已沒有生人樂趣,卻是苦苦的要活著,可見快樂未必是怕死的重大原因:或者舍不得人世的苦辛也足以叫人留戀這個塵世罷。講到他們,實在已是了無牽掛,大可“來去自由”,實際卻不能如此,倘若不是為了上邊所說的原因,一定是因為怕河水比徹骨的北風(fēng)更冷的緣故了。
對于“不死”的問題,又有什么意見呢?因為少年時當過五六年的水兵,頭腦中多少受了唯物論的影響,總覺得造不起“不死”這個觀念來,雖然我很喜歡聽荒唐的神話。即使照神話故事所講,那種長生不老的生活我也一點兒都不喜歡。住在冷冰冰的金門玉階的屋里,吃著五香牛肉一類的麟肝鳳脯,天天游手好閑,不在松樹下著棋,便同金童玉女廝混,也不見得有什么趣味,況且永遠如此,更是單調(diào)而且困倦了。又聽人說,仙家的時間是與凡人不同的,詩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所以爛柯山下的六十年在棋邊只是半個時辰耳,哪里會有日子太長之感呢?但是由我看來,仙人活了二百萬歲也只抵得人間的四十春秋,這樣浪費時間無裨實際的生活,殊不值得費盡了心機去求得他;倘若二百萬年后劫波到來,就此溘然,將被五十歲的凡夫所笑。較好一點的還是那西方鳳鳥(Phoinix)的辦法,活上五百年,便爾蛻去,化為幼鳳,這樣的輪回倒很好玩的,——可惜他們是只此一家,別人不能仿作。大約我們還只好在這被容許的時光中,就這平凡的境地中,尋得些須的安閑悅樂,即是無上幸福;至于“死后,如何?”的問題,乃是神秘派詩人的領(lǐng)域,我們平凡人對于成仙做鬼都不關(guān)心,于此自然就沒有什么興趣了。
“無限之生”的界線
“無限之生”的界線◎冰心我獨坐在樓廊上,凝望著窗內(nèi)的屋子。淺綠色的墻壁,赭色的地板,幾張椅子和書桌;空沉沉的,被那從綠罩子底下發(fā)出來的燈光照著,只覺得凄黯無色。
這屋子,便是宛因和我同住的一間宿舍。課余之暇,我們永遠是在這屋里說笑,如今宛因去了,只剩了我一個人了。
她去的那個地方,我不能知道,世人也不能知道,或者她自己也不能知道。然而宛因是死了,我看見她病的,我看見她的軀殼埋在黃土里的,但是這個軀殼能以代表宛因么!
屋子依舊是空沉的,空氣依舊是煩悶的,燈光也依舊是慘綠的。我只管坐在窗外,也不是悲傷,也不是悚懼;似乎神經(jīng)麻木了,再也不能邁步進到屋子里去。
死呵,你是一個破壞者,你是一個大有權(quán)威者!世界既然有了生物,為何又有你來摧殘他們,限制他們?無論是帝王,是英雄,是……一遇見你,便立刻撇下他一切所有的,屈服在你的權(quán)威之下。無論是驚才,絕艷,豐功,偉業(yè),與你接觸之后,不過只留下一抔黃土!
我想到這里,只覺得失望,灰心,到了極處!——這樣的人生,有什么趣味?縱然抱著極大的愿力,又有什么用處?又有什么結(jié)果?到頭也不過是歸于虛空,不但我是虛空,萬物也是虛空。
漆黑的天空里,只有幾點閃爍的星光,不住的顫動著。樹葉楂楂槭槭的響著。微微的一陣槐花香氣,撲到闌邊來。
我抬頭看著天空,數(shù)著星辰,竭力的想慰安自己。我想:——何必為死者難過?何必因為有“死”就難過?人生世上,勞碌辛苦的,想為國家,為社會,謀幸福;似乎是極其壯麗宏大的事業(yè)了。然而造物者憑高下視,不過如同一個螞蟻,辛辛苦苦的,替他同伴馱著粟粒一般。幾點的小雨,一陣的微風(fēng),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軀,打死,吹飛。他的工程,就算了結(jié)。我們?nèi)嗽谶@大地上,已經(jīng)是像小蟻微塵一般,何況在這萬星團簇,縹緲幽深的太空之內(nèi),更是連小蟻微塵都不如了!如此看來,……都不過是曇花泡影,抑制理性,隨著他們走去,就完了!何必……
想到這里,我的腦子似乎脹大了,身子也似乎起在空中。勉強定了神,往四圍一看:——我依舊坐在闌邊,樓外的景物,也一切如故。原來我還沒有超越到世外去,我苦痛已極,低著頭只有嘆息。
一陣衣裳的聲音,仿佛是從樹杪下來,——接著有微渺的聲音,連連喚道:“冰心,冰心!”我此時昏昏沉沉的,問道:“是誰?是宛因么?”她說:“是的!蔽医吡Φ奶痤^來,借著微微的星光,仔細一看,那白衣飄舉,蕩蕩漾漾的,站在我面前的,可不是宛因么!只是她全身上下,顯出一種莊嚴透徹的神情來,又似乎不是從前的宛因了。
我心里益發(fā)的昏沉了,不覺似悲似喜的問道:“宛因,你為何又來了?你到底是到哪里去了?”她微笑說:“我不過是越過‘無限之生的界線’就是了。”我說:“你不是……”她搖頭說:“什么叫做‘死’?我同你依舊是一樣的活著,不過你是在界線的這一邊,我是在界線的那一邊,精神上依舊是結(jié)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結(jié)合的,我們和宇宙間的萬物,也是結(jié)合的!
我聽了她這幾句話,心中模模糊糊的,又像明白,又像不明白。
這時她朗若曙星的眼光,似乎已經(jīng)歷歷的看出我心中的瘢結(jié),便問說:“在你未生之前,世界上有你沒有?在你既死之后,世界上有你沒有?”我這時真不明白了,過了一會,忽然靈光一閃,覺得心下光明朗澈,歡欣鼓舞的說:“有,有,無論是生前,是死后,我還是我,‘生’和‘死’不過都是‘無限之生的界線’就是了!
她微笑說:“你明白了,我再問你,什么叫作‘無限之生’?”我說:“‘無限之生’就是天國,就是極樂世界!彼f:“這光明神圣的地方,是發(fā)現(xiàn)在你生前呢?還是發(fā)現(xiàn)在你死后呢?”我說:“既然生前死后都是有我,這天國和極樂世界,就說是現(xiàn)在也有,也可以的。”
她說:“為什么現(xiàn)在世界上,就沒有這樣的地方呢?”我仿佛應(yīng)道:“既然我們和萬物都是結(jié)合的,到了完全結(jié)合的時候,便成了天國和極樂世界了,不過現(xiàn)在……”她止住了我的話,又說:“這樣說來,天國和極樂世界,不是超出世外的,是不是呢?”我點了一點頭。
她停了一會,便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萬物,萬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這樣——人和人中間的愛,人和萬物,和太空中間的愛,是曇花么?是泡影么?那些英雄,帝王,殺伐爭競的事業(yè),自然是虛空的了。我們要奔赴到那‘完全結(jié)合’的那個事業(yè),難道也是虛空的么?去建設(shè)‘完全結(jié)合’的事業(yè)的人,難道從造物者看來,是如同小蟻微塵么?”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含著快樂信仰的珠淚,抬頭望著她。
她慢慢的舉起手來,輕裾飄揚,那微妙的目光,悠揚著看我,瑯瑯的說:“萬全的愛,無限的結(jié)合,是不分生——死——人——物的,無論什么,都不能抑制摧殘他,你去罷,——你去奔那‘完全結(jié)合’的道路罷!”
這時她慢慢的飄了起來,似乎要乘風(fēng)飛舉。我連忙拉住她的衣角說,“我往哪里去呢?那條路在哪里呢?”她指著天邊說,“你迎著他走去罷。你看——光明來了!”
輕軟的衣裳,從我臉上拂過。慢慢的睜開眼,只見地平線邊,漾出萬道的霞光,一片的光明瑩潔,迎著我射來。我心中充滿了快樂,也微微的隨她說道:“光明來了!”
1920年9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