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腚》是部雄心勃勃的讬寓性小說。小說主人公弗洛從黑人變成了白人,他的生活也隨之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一方面他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工作,美麗的女人爭著投懷送抱,輕松進入了上流貴婦的社交圈,在工作事業(yè)方面有無限的上升空間;另一方面他又要想盡辦法掩飾自己的真實身份,不惜拋棄家人,摒棄救他于危難、已懷身孕的情人。在所身處環(huán)境的推動下,弗洛一步步變成了一個數(shù)典忘祖的白人。小說用大量逼真的細節(jié)切片描繪了尼日利亞社會的各個層面,對于全面了解這個國家,認識這個國家的民族性格,本書無疑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
尼日利亞新銳作家A.伊各尼·巴雷特出生于一九七九年,二〇〇五年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爛牙窟》為他贏得了該年度BBC全球服務短篇小說競賽獎。二〇一三年第二部短篇小說集《愛就是力量》問世,被美國國家公共電臺評為該年度Z佳小說。二〇一五年發(fā)表的《黑腚》,是作者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作品通過人物變形(黑人一覺醒來后變成了白人)后的種種際遇反映真實的社會生活,頗具喜劇性的諷刺效果。
弗洛碰到的第一個人是一個健壯結(jié)實的阿達馬瓦人,弗洛居住的埃貝達地區(qū)的垃圾收集由這個人專門負責。他正推著垃圾車沿著弗洛家的這條街道往前走,用一個鉤狀的金屬棒敲打著垃圾車的邊側(cè),向大門緊鎖的人家宣告自己的到來。可是他一看到弗洛,那根金屬棒就從他手心溜掉了,掛到了手推車把手上拴的一根細繩上,他故意躲著弗洛,眼睛盯著車里的垃圾繼續(xù)往前走,他的腳步越走越慢,推車帶著一股濃烈的臭味向前滾動。平常都是由弗洛把家里的垃圾交給他,他倆好幾次還因為這種偶爾的“市場服務”花銷互相奚落,所以,出于習慣,弗洛在兩人走到齊肩的時候,跟他打了個招呼。聲音一出口弗洛就后悔了,而那個人的沉默尤其讓他覺得自己犯了大錯。他們錯身而過,弗洛走到街道的拐彎處時,像根鹽柱似的不安地回望了一眼。他看到垃圾車被丟在街道中間,那個人站在離手推車幾步遠的地方,一只手搭在眼睛上遮擋陽光,另一只手拍打著蒼蠅,他的雙眼正怒火中燒地盯著弗洛。
弗洛在下一條街道上碰見了一個伊索科女人,她在海軍人員及其家人居住的經(jīng)濟公寓樓前開了一家小餐館。她正在一個架在炭火上的、沸油滾滾的大鍋里炸大塊的豬肉。她的小孩,一個光著身子初學走路的女孩——她腰上環(huán)佩著一串串塑料彩珠,越顯得她的腹部緊湊,圓實——坐在離炭火不遠的地上。孩子的手里滿抓著一把燒焦的碎木片和椰子殼在玩;她跟自己或者想象中的朋友咿咿呀呀地說話,嘴里唾沫飛濺。弗洛走到近旁時,那小孩抬起頭來,圓圓的臉上布滿驚訝,她屏住了呼吸。她的一聲嚎叫讓他大吃一驚,盡管他對此有所預料。那位母親急匆匆地趕了過去,他聽到了腳步聲,回頭看見她抱起了孩子,他再轉(zhuǎn)身離開時,聽到她笑著說:“別害怕,別再哭了,孩子。那不是僵尸,是個白人!
情況就是這樣:到處都有目光盯著他不放。行人或者停下來盯著他看,或者一邊走一邊盯著他。開車的人停下車來盯著他,不時還有人鳴著喇叭引他回頭,好仔細看看他的正面。趕著去上學的兒童發(fā)出噓噓的聲音叫伙伴安靜下來,并用手指頭指著他的方向;身著晨衣的女人們停下了在前院的活計兒,在他后面凝視著他的背影;嚼著口香糖的男人們在陽臺的欄桿上斜探著身子注視著他。當他經(jīng)過街角處他母親買應急物品的商店時,那里突然迸發(fā)出一陣喧鬧聲,他定睛一看,看到店員皮斯、托普和埃茲等人擠在店門口,傻愣愣地望著他。他每周刮一次胡子、每月理一次發(fā)的理發(fā)店正刺耳地播放著廣播里的廣告——摩爾坦。∕ortein!)蟲子殺光光!當他匆忙從店前經(jīng)過時,比尼理發(fā)師奧塞斯正弓著身子在燒一堆頭發(fā),他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只有頭部在越來越濃的煙霧中還稍微動彈幾下——那雙眼睛一直跟隨著弗洛。
沒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經(jīng)過了一些他熟悉的人家,有幾個他認識的人一直盯著他看,這些人都住在他家附近,他跟他們開過玩笑,爆過粗口,借過錢——可是沒有人認出他來。
拉各斯,人們說,是一個有兩千萬人口的城市?隙ㄊ遣粫儆谝磺灏偃f。作為尼日利亞的經(jīng)濟之都和最具世界性的城市,拉各斯會聚的外國人數(shù)目冠領全國。來自中國的建筑勞工占大多數(shù),還有印度和中東來的餐館老板、酒店老板和進口經(jīng)銷商,西非和中非的裁縫、司機、家仆和技師,西方跨國公司和全球政府機構(gòu)的外駐人員,在此逗留的記者和宗教斗士,還有寥寥無幾的交換學者,少之又少的游客。在這座城市的某些地方,一個白人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走在大街上并不少見。比如伊科伊島、維多利亞島和萊基半島。那是白人——膚色淺的人——居住、工作、玩耍和死后埋葬的地方。當然是私人墓地。在阿帕帕、奧紹迪或者拉各斯的其他商業(yè)區(qū),一個白人乘坐著一輛配有司機的小車穿街而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如果白人的車子在路面交通中被別人的車撞了,他氣勢十足地下車來談論保險索賠細節(jié)時,這種展現(xiàn)勇武的奇怪方式可能會吸引一個拉各斯數(shù)量級的大人群來盯著他看熱鬧。至于拉各斯的外圍區(qū)域,無論經(jīng)濟上的還是地理上的,比如阿齊齊(Agege)、埃貝達(Egbeda)、伊科羅杜:這些地方的好多居民從來沒和白人說過話,從不覺得白人比歷史機會主義者或愛上當?shù)氖芎φ邚姸嗌俨疃嗌,也從未見過紅發(fā)、碧眼或者粉嫩的乳頭,除了在屏幕上和報紙上。因此,一個白人在他們的街上閑逛就足以引發(fā)某種刺激了。那興奮的程度比遇見名人時稍顯不足,但已經(jīng)很接近了。
弗洛邁著倉促的腳步趕到路邊的一塊被集體記憶認定為埃貝達公共汽車站的地方——金屬站牌上的字早就銹掉了。時至六月中旬,孕育著洪水的雨季已經(jīng)到來,市政機關正在疏闊被市場垃圾堵塞的道路排水系統(tǒng)。半邊人行道都被挖開了,另外的半邊人行道上堆滿了挖出來的土。這些堆成丘的紅泥土已被人占作商業(yè)用場,成了小攤、小賣部、展柜、即興表演的舞臺。路邊的市場上應有盡有:有賣食品的人,他們身邊的巨鍋里盛著熱氣騰騰的食物;有賣魚的人,他們旁邊的敞口大盆里裝滿了活鯰魚和死龍蝦;有吆喝的小販,他們的木盤子里跟工廠生產(chǎn)線似的擺放著各種零食,冰柜里裝著礦泉蘇打水,還有一摞摞的盜版音樂CD、瑙萊塢VCD和電視劇DVD。那個嘈雜啊,在轟隆隆的車輛聲中,數(shù)錢聲、討價還價聲、甜言相勸聲、大喊大叫聲,聲聲入耳,一聲高過一聲。公交車站擠成一團,腿腳、人頭攢動;生銹的手推車、糖果色的輕便摩托車、大如恐龍的運貨卡車等各色車輛在機動車道上擠搶空間,并且和行人爭搶路權(quán)。
黑色海洋中一張孤獨的白人面孔——弗洛很快明白過來了。他抬直了肩膀,腳步平穩(wěn)地走著。要垂下目光,臉上毫無表情。忽略那些盯住他不放的眼神、指指點點的低語和毫不掩飾的好奇。他知道了被人當作怪物是怎樣的感覺:總是面對驚愕的目光,不能指望別人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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