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十字鎮(zhèn)》講述的是一個在1873年從哈佛輟學(xué)的年輕人安德魯斯,受愛默生和梭羅等人的自然觀念影響,帶著尋找美好、希望和活力的沖動,來到屠夫十字鎮(zhèn),并跟隨獵人米勒和其他兩人(剝皮人施耐德和隨營干雜活的查理·霍格)進(jìn)入科羅拉多山區(qū)獵捕野牛。他們各自帶著不同的目的和想法,踏上了這次前途未卜的旅程。他們經(jīng)歷重重困難,還丟掉了一個人的性命,重回屠夫十字鎮(zhèn),這里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小棚屋的門開著。安德魯斯停下腳步,舉起攥緊的拳頭準(zhǔn)備敲門。棚屋里面只有一間房間,里面亂七八糟地放著許多書籍、文件和賬簿。有的散亂地丟在沒鋪任何東西的地板上,有的凌亂地堆在角落里,有的則從靠在墻邊的柳條箱里散落出來。這里看上去異常擁擠。在這些東西的中間,一個身穿襯衫的人弓腰坐在一張粗糙的桌子旁,急急忙忙地一張張翻閱一本厚厚的賬簿。他一邊翻,一邊輕聲單調(diào)地罵著。
“是麥克唐納先生嗎?”安德魯斯問。
那人抬起頭來。他的嘴很小,張開著,藍(lán)色的眼睛向外突出,眼白和他的襯衫是同樣的灰白色,眼睛上方的眉毛上翹。“進(jìn)來,進(jìn)來!彼f道,一邊猛地穿過垂在額頭的稀疏的頭發(fā)向上伸出手。他把椅子從桌子跟前向后推去,剛要站起來,然后又疲倦地坐了回去,肩膀耷拉下來。
“進(jìn)來,別只是在外面那兒站著!
安德魯斯走進(jìn)來,但只是站在門里面。麥克唐納朝安德魯斯身后的角落方向揮了揮手,說道:“年輕人,拿張椅子坐下!
安德魯斯從一堆文件后面拖出一張椅子,放在麥克唐納的桌子前。
“你想要什么—我能為你做些什么?”麥克唐納問道。
“我是威爾· 安德魯斯。我想你不記得我了!
“安德魯斯?”麥克唐納皺起眉頭,抱有某種敵意地看著這個年輕人!鞍驳卖斔埂彼嚲o了嘴,嘴角向下彎曲,和從下巴延伸上來的皺紋會合在一起!霸撍,別浪費我的時間;如果我記得你,你剛進(jìn)來的時候,我早就跟你打招呼了。現(xiàn)在——”
“我這兒有一封信,”安德魯斯說道,一邊把手伸進(jìn)他胸前的口袋里,“是我父親的信。他叫本杰明· 安德魯斯,你在波士頓的時候認(rèn)識他的。”
麥克唐納接過安德魯斯送到他面前的信。“安德魯斯?波士頓?”他的口氣透出不悅和困惑。他拆開信的時候眼睛還看著安德魯斯。“哦,當(dāng)然認(rèn)識。你剛才為什么不說你是……當(dāng)然認(rèn)識,那個牧師朋友!彼J(rèn)真讀著那封信,并在眼前變換信的位置,好像那樣會把信讀得快些。他看完信,重新把信折起來,并隨手丟在桌子上的一堆文件里。他用手指敲著桌子!拔业奶,波士頓,那一定是十二或者十四年前的事了。是‘一戰(zhàn)’前。那時我經(jīng)常在你們家的客廳里喝茶!比缓笏@奇地?fù)u了搖頭,“我一定在某個時候見過你,可想不起來了!
“我父親經(jīng)常提到你!卑驳卖斔拐f。
“提到我?”麥克唐納張大嘴巴,然后慢慢搖搖頭,他的圓眼睛似乎在眼窩里不停地轉(zhuǎn)動!盀槭裁?我只不過和他見過大約五六次面!彼囊暰越過安德魯斯,表情木然地說,“我是不值得他說起的。那時我不過是一家服裝公司的職員,那家公司的名字我都想不起來了!
“我父親還是挺欣賞你的,麥克唐納先生!卑驳卖斔拐f。
“欣賞我?”麥克唐納笑了起來,然后又懷疑地看著安德魯斯!奥犞,年輕人。我到你父親的教堂去是因為我想在那兒遇到什么人,會給我找個好的工作。我參加你父親舉辦的那些聚會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大多時間,我壓根就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么。”他痛苦地說,“不管什么人說些什么,我都點頭附和,并不是他們說的話真的有什么用處。”
“我想他欣賞你是因為在他認(rèn)識的人中你是唯一一位到這兒來的—到西部來,自己開創(chuàng)一片天地!
麥克唐納搖搖頭!安ㄊ款D,” 他像在低聲耳語,“我的天!”
接著他看著安德魯斯身后的某個地方,然后抬起肩膀,吸了口氣,“安德魯斯老先生是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一個從貝茨和德菲來的人路過波士頓。他說起你在堪薩斯城的一家公司工作。在堪薩斯城,他們告訴我說你已經(jīng)辭職,到這兒來了!
麥克唐納不自然地笑了笑!拔椰F(xiàn)在有自己的公司了。我離開貝茨和德菲有四五年了!彼囍,一只手伸向剛才安德魯斯走進(jìn)棚屋時他合起來的賬簿,“我自己一人創(chuàng)業(yè),現(xiàn)在……好了!
他又坐直身子,“你父親的信上說讓我盡可能地幫助你。你到這兒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安德魯斯從椅子上站起來,漫無目的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看著那一堆堆文件。
麥克唐納笑了笑,壓低聲音說:“麻煩?你是不是在老家那兒惹上麻煩了?”
“不是的,”安德魯斯說,“不是那么回事!
“許多年輕人是這樣的,”麥克唐納說,“所以他們來到這兒。哪怕是一位牧師的兒子也會因為麻煩到這兒來的!
“我父親是一位論派的非神職牧師。”安德魯斯說。
“都一樣,”麥克唐納不耐煩地?fù)]揮手,“對了,你想找份工作?好吧,你可以在我這兒工作。天曉得我已堅持不住了。看看這些東西!彼钢且欢盐募f道,手指有點兒顫抖。
“我現(xiàn)在的工作進(jìn)度落后兩個月了,總是趕不上。這里找不到一個能夠長時間靜靜地待著的人,來吧——”
“麥克唐納先生,” 安德魯斯說,“我對你的生意一無所知!
“什么?不知道什么?嗨,不過是獸皮生意,小伙子。野牛皮。我買和賣。我把獵隊派出去,他們把野牛皮帶進(jìn)來。我把這些野牛皮賣到圣路易斯去。把野牛皮加工、處理成皮革,這些工作在這兒都是我自己做。去年弄了差不多十萬張牛皮。今年—是去年的兩三倍。機(jī)會難得,小伙子。你覺得你能處理這些文件嗎?”
“麥克唐納先生——”
“處理這些文件讓我筋疲力盡!丙溈颂萍{把手指插進(jìn)垂在耳邊的幾縷稀疏的黑發(fā),梳理了一下。
“我很感激你,先生,”安德魯斯說,“但我不能肯定——”
“見鬼,這只是剛開始。看!丙溈颂萍{用細(xì)瘦如爪的手抓住安德魯斯的上臂,推著他到了門口!翱纯赐饷婺沁!彼麄冏叩綗崂崩钡奶栂;陽光刺目,安德魯斯瞇著眼,皺著眉。麥克唐納還抓著他的手臂,指向十字鎮(zhèn)。“一年前我來這兒的時候,這里只有三頂帳篷,以及再過去一點的一個窯洞—里面有一家酒吧,一家妓院,一家成衣店和一家鐵匠鋪。再看看現(xiàn)在!彼銎鹉樋粗驳卖斔,用沙啞的聲音低聲說道,“不要對別人講這件事— 從現(xiàn)在起兩三年內(nèi)十字鎮(zhèn)將發(fā)生巨變。我已經(jīng)劃出六塊地界歸自己所有。下次我去堪薩斯城時,我會劃出更多的地界,一片廣闊的地方。”他說話時,嘴里散發(fā)著煙草的酸甜味。他搖晃著安德魯斯的胳膊,好像他的胳膊是一根棍子似的。他已經(jīng)聲嘶力竭了,然后壓低聲音說道:“看,小伙子。這就是鐵路。不要到處亂講;鐵路通到這兒的時候,這里將是個市鎮(zhèn),你和我一起干,我會把你引上正路。每個人都可以在這里標(biāo)界劃出自己的土地權(quán)。你只要到州土地局,在文件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就坐著等好了。就是這樣!
“謝謝你,先生,”安德魯斯說,“我會考慮的!
“會考慮的!”麥克唐納松開安德魯斯的手臂,驚訝地退后幾步。他圍著一個小圈子憤怒地兜來兜去,雙手不停地抖動!斑要考慮?嘿,小伙子,這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聽著,你來這兒之前在波士頓那邊做些什么?”
“我在哈佛學(xué)院讀三年級!
“你知道嗎,”麥克唐納得意揚揚地說,“你讀完第四年會干什么呢?你會替別人打工,或者你回去當(dāng)教書匠,就像老安德魯斯先生,或者——聽著,沒有幾個像我們這樣來到這里的人——有遠(yuǎn)見的人。能夠想到未來的人。”他用顫動的手指著十字鎮(zhèn),說,“你有沒有看到或者見過那邊的那些人?你有沒有和他們交談過?”
“沒有,先生,”安德魯斯說,“我昨天剛剛從埃爾斯沃思來到這里!
“那些獵人,”麥克唐納說,他干巴巴的嘴唇松弛地張開著,好像吃了什么腐爛的東西,“都是些獵人和無賴。如果沒有像我們這樣的人,這個地方永遠(yuǎn)不會改變。這里的人只知道以土地為生,卻不知道如何利用土地!
“屠夫十字鎮(zhèn)的人大都是獵人嗎?”
“獵人、無賴和從東部來的閑漢。這是個皮革鎮(zhèn),小伙子。這個鎮(zhèn)子會改變的。只等通鐵路了。”
“我想最好和他們中的一些人談?wù)劇!卑驳卖斔拐f。
“和誰談?wù)?”麥克唐納大喊大叫起來,“獵人?噢,天哪!你不會和來這兒的其他年輕人一樣吧?在哈佛學(xué)院讀了三年,你竟浪擲才華。我應(yīng)該早就看出這一點了。你一來的時候我就應(yīng)該看出來了!
“我只是想和他們中的一些人談?wù)。”安德魯斯說。
“當(dāng)然可以,”麥克唐納滿臉不高興地說,“你剛剛了解一點皮毛,就會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的!彼Z氣急切!奥犞P』镒。聽我的,你和那些人出去,你就給毀了。哦,我看得多了。他們會像野牛身上的虱子一樣叮著你。你就會變得肆無忌憚。那些人——”安德魯斯一時無言以對。
“麥克唐納先生,”安德魯斯平靜地說,“我很感激你費心為我做的一切。但我想給你解釋一下。我來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把視線從十字鎮(zhèn)移開,經(jīng)過麥克唐納,越過隆起的地方,他想那應(yīng)該是河堤,停留在和西邊地平線融合在一起的有些泛黃的平坦草地上。他想該對麥克唐納說些什么呢?那是一種感覺,一種不得不說的沖動。但不管說什么,他知道那不過是他苦苦追尋的曠野的代名詞。那是自由、美好、希望和活力,他覺得那些就潛藏在生活中一切熟悉的事物下面,而日常生活是壓抑的、丑陋的、絕望的、懶散的。他尋找的是他生活的世界的源頭和守護(hù)者。這個世界似乎一直在恐懼中遠(yuǎn)離自己的源頭而不是將自己的源頭找出來,不像他周圍大草原上的草,將自己的須根伸入潮濕黑暗肥沃的大地,伸入曠野,年復(fù)一年地讓自己重生。突然,在他的腦海里,神秘、無人、平坦的大草原中間,出現(xiàn)了波士頓大街的形象。街上車水馬龍。人們行走在排列整齊的拱形榆樹蓋下面,榆樹看上去像是從人行道和馬路的石板上強(qiáng)行生長出來的。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的還有高樓大廈的形象,一排挨著一排,樓上切割精細(xì)的石頭上沾滿了煙塵和城市污垢。查爾斯河也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這條河蜿蜒流淌在條塊分割的農(nóng)田、村莊和城市中間,將人類和城市的垃圾帶出去,流進(jìn)大海灣。
他意識到自己的手緊緊地攥著,手指尖在潮濕的手心里滑動。他松開拳頭,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
“我到這兒來,是想飽覽鄉(xiāng)村的風(fēng)光。”他平靜地說,“我想了解這片地方。這是件我不由自主想做的事情!
“小伙子。”麥克唐納說,聲音很輕。他的額頭滿是閃閃發(fā)亮的水珠,糾纏在一起的眉毛低低地壓在眼睛上,水珠變成一行行汗水,進(jìn)入眉毛里。他直直地盯著安德魯斯!八麄儫o所事事。我的天,如果你現(xiàn)在開始—如果你有頭腦現(xiàn)在開始,到你四十歲的時候,你可以成為—”他聳了聳肩!鞍パ剑覀兓匚萑グ,別站在太陽底下了。”
他們重新回到陰暗的小棚屋里。安德魯斯呼吸粗重,他的襯衫已經(jīng)汗?jié)窳,粘在皮膚上,他走動的時候,在皮膚上滑來滑去,十分難受。他脫掉外套,一屁股坐在麥克唐納桌子前的椅子上。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虛弱和疲倦從胸口和肩膀往下傳到手指。一段長時間的沉寂籠罩了整個屋子。麥克唐納手放在賬簿上,一個手指在賬簿上方漫無目的地劃動,并沒有碰到賬簿。最后他深深嘆了口氣,說道:“好吧。去和他們談吧。但我要提醒你:這兒的大多數(shù)人為我捕獵,沒有我的幫助,你加入到任何一支獵隊都不會輕松的。別和我派出去的獵隊摻和在一起。別惹他們,我可不負(fù)責(zé)任,我不會為你感到內(nèi)疚的!
“去不去捕獵,我也不確定,”安德魯斯昏昏欲睡地說,“我只是想和獵人談一談!
“一幫廢物,”麥克唐納低聲說道,“你從波士頓那么大老遠(yuǎn)到這邊來就是為了和這幫廢物攪和在一起。”
“我應(yīng)該和誰談呢,麥克唐納先生?”安德魯斯問。
“什么?”
“應(yīng)該和誰談呢?”安德魯斯又重復(fù)了一遍,“我應(yīng)該和一個了解自己行當(dāng)?shù)娜苏勔徽,而你卻讓我離你的人遠(yuǎn)點兒!
麥克唐納搖搖頭!澳懵牪贿M(jìn)別人的勸告,對不對?你早已計劃好了。”
“不,先生,”安德魯斯說,“我并沒有計劃什么。我只是想多了解一點這片土地!
“好吧!丙溈颂萍{疲倦地說。他合上一直在撥弄著的賬簿,往一堆文件上一扔!澳闳ズ兔桌照劙。他也是獵人,但不像其他獵人那么壞。他大多時間都生活在這兒。至少沒有那些叛亂分子和聲名掃地的北方佬那樣壞。或許他愿意和你談一談;蛟S不愿意。這你得自己去弄清楚!
“米勒?”安德魯斯問。
“是米勒,”麥克唐納說,“他住在南面河邊上的窯洞里,但你在杰克遜酒吧更容易找到他。他們整天都在那里逗留。隨便問誰,大家都認(rèn)識米勒!
“謝謝你,麥克唐納先生,”安德魯斯說,“非常感激你的幫助!
“別謝我,”麥克唐納說,“我什么都沒有為你做,我只是給你一個人的名字。”
安德魯斯站了起來。虛弱鉆進(jìn)了他的腿里。他想是天熱和人地生疏的緣故。他在那兒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聚集自己的力量。
“有一件事情,”麥克唐納說,“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情。”在安德魯斯看來麥克唐納似乎變得模糊不清了。
“假如你決定了,在你出去前告訴我一聲,就到這兒來跟我說一下!
“好的,”安德魯斯說,“我希望我能經(jīng)常來看你。但在做決定前我希望有充足的時間!
“當(dāng)然,”麥克唐納不滿地說,“別著急。你有的是時間。”
“再見,麥克唐納先生!
麥克唐納憤怒地?fù)]了揮手,然后迅速把注意力集中到桌子的文件上。安德魯斯慢慢走出棚屋,來到院子里,走在通向大路的馬車軋出的小道上。在大路上,他停了下來。從這兒穿過去,離他左邊大約幾碼遠(yuǎn)的地方是一片木棉林。木棉林的另一邊,橫切大路的一定是河流。他看不到河水,但能看到突起的河堤,河堤上長滿了低矮的灌木叢和雜草,彎彎曲曲地伸向遠(yuǎn)方。他轉(zhuǎn)過身,回頭朝十字鎮(zhèn)走去。他到達(dá)旅館的時候已接近中午。在麥克唐納小棚屋里襲上身來的疲倦依然如故。在旅館的飯廳里,他愉快地吃著粗糲的烤肉和煮青豆,喝著苦澀的熱咖啡。旅館的伙計在飯廳里跛著腳進(jìn)進(jìn)出出,并問安德魯斯有沒有找到麥克唐納,安德魯斯回答說找到了,伙計點點頭,沒多說什么。不一會兒,安德魯斯離開飯廳,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他看著窗子上的布簾輕輕地向里飄動,一直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