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燾進京供職翰林院是咸豐七年(1857)十二月十八日。半年多之后,他接到了應試南書房的通知。
在這之前,郭嵩燾已經通過陳孚恩與肅順相識,并很快受到了肅順的寵愛,成為“肅府六子”中的一個。
當時,南書房的最高領導是翁心存,職務上稱“南書房師傅”。由他出面保舉郭嵩燾入南書房。所謂保舉,就是“提名”,能不能進入南書房,還要經過種種考試。
郭嵩燾并沒有考好。試題是“擬唐王勃《九成宮東臺山池賦》”,作五言八韻。郭嵩燾的古文底子很是深厚,詩文辭賦,許多篇他能夠倒背如流。但碰巧王勃的《九成宮東臺山池賦》他背不下來。這樣,要求照《九成宮東臺山池賦》作賦,他自然砸鍋。
考后,能不能進入南書房,得有皇上“欽定”。郭嵩燾雖沒有被錄取,但還是見到了咸豐帝。這表明,肅順、陳孚恩等人的良苦用心。
咸豐帝知道郭嵩燾在湘軍和太平軍作戰(zhàn)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決定再見他一次。咸豐八年十二月初三,也就是第一次召見四個月之后,咸豐帝第二次召見了郭嵩燾。
咸豐帝見郭嵩燾后說:“文章小技,能與不能,無足輕重!彪S后,君臣二人的談話進入實質。咸豐帝問郭嵩燾:“汝看天下大局,宜如何辦理?”這樣的問題,現成的答案就裝在郭嵩燾的腦子里。他回答說:“天下大局,督撫與將帥并重。已失之城池,責將帥收復;未失之土地,責督撫保全,大局始有轉機!毕特S帝又問:“究竟從何處下手?”郭嵩燾答道:“據臣愚見,仍當以講求吏治為本!
咸豐帝沒有明白郭嵩燾的話的全部意思,時局究竟如何的問題一直讓他放不下,所以回過頭來,又提起舊的話題。而且令郭嵩燾想不到的是,咸豐帝對于第二次見面的他,竟然問了一句讓他感到心驚肉跳的話:“汝看天下大局,尚有轉機否?”
這句話換一種說法就是:“你看咱們大清江山還有沒有救?”
這可是一個天大的問題。
郭嵩燾是一個思想敏銳的人,他不可能體味不到問話的分量,也不可能認識不到皇上向他提出這樣的問題的極不尋常。
實際上,當時的形勢讓咸豐帝不得不提這樣的問題。兩年前的夏天,太平軍已控制了上自武漢下至鎮(zhèn)江的長江一線,擁有江西、安徽之大部和湖北、江蘇之一部。那年七月,太平天國發(fā)生“天京事變”。內訌迭起,大大消耗了自己的力量,清廷抓住機會,調動各個戰(zhàn)場的力量向太平軍發(fā)動猛攻,太平軍連連失利。但似乎天不絕“天國”,太平軍漸漸緩過勁來,尤其是洪秀全起用年輕的將領李秀成和陳玉成,太平軍的頹勢很快得到扭轉。就在召見郭嵩燾的當年六月,李秀成和陳玉成約集太平軍各地守將在安徽樅陽會合商討軍務,會上,“各誓一心,訂約會戰(zhàn)”,制訂了下一步作戰(zhàn)方案。七月,陳玉成率部再克廬州,隨后揮師東進。八月與李秀成部在滁州烏衣鎮(zhèn)會師,大敗德興阿所率之江北大營軍和勝保的騎兵,又在江浦境內擊潰江南大營的援軍。接著,兩師合軍直下浦口,攻破江北大營。兩師乘勝連克江浦、六合、天長、揚州。清軍江北大營經此打擊,一蹶不振,被迫撤銷。九月,太平軍主力與湘軍戰(zhàn)于安慶。接著,湘軍大敗于三河鎮(zhèn)。三河之戰(zhàn),對湘軍打擊極大,使元氣盡傷,四年糾合之精銳,覆于一旦。
這是召見郭嵩燾前夕與太平軍作戰(zhàn)的形勢。太平軍是不是不可戰(zhàn)勝?大清國是不是氣數已盡?這都是咸豐的心病。
還有更嚴重的問題,就是如何對付洋人。當時,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正在進行之中,英法軍隊已經打到京城的大門口,事態(tài)究竟向什么方向發(fā)展,咸豐帝心中無數。與洋人較量,咸豐帝的父親道光皇帝吃了大虧。咸豐帝不會不記得,由于與夷人簽訂了屈辱條約,割地賠款,父親臨終前曾有遺旨,不要把自己的名字列入太廟。現在,洋人氣勢更盛,自己會不會步父親的后塵?這不容咸豐帝不犯嘀咕。
郭嵩燾并不像咸豐帝那樣悲觀。他認為有湘軍在,太平軍就成不了氣候。至于對付洋人的問題,他覺得,如果照他的主意去辦,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就是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郭嵩燾應對了咸豐帝的問話。
郭嵩燾不愧為文章里手,他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先把問題拉開去,說:“皇上,天也;噬现模刺煨乃姸!辈⒄f:“皇上誠能遇事認真,挽回天意,天心亦即隨皇上為轉移。”咸豐帝遂問:“如何便能轉移?”
郭嵩燾又回到“認真”上,道:“不過‘認真’兩字。認真得一分,便有一分效驗!彪S后,郭嵩燾把問題與湘軍掛上了鉤,說:“湖南、北所以較優(yōu),亦由撫臣駱秉章、胡林翼事事認真,吏治、軍務兩事,都有幾分結實可靠。一省督撫辦事能認真,便也能轉移一省大局!
講了這些,咸豐帝還覺得郭嵩燾“尚有不能形之筆墨”的話要講,要他暢所欲言。郭嵩燾確實有更多的話要講。
年輕時,他和他的朋友們就對現實不滿。他和劉蓉、曾國藩多次指點時弊,意氣風發(fā)。他們常談的是“吏治不廉、賄賂公行、民業(yè)日荒,奸民日眾”。認為這種狀況不作改變,國將不國。到京城之后,郭嵩燾的不滿情緒有增無減。當時,在南方,與太平軍的作戰(zhàn)異常緊張。在北方,英法聯(lián)軍正向大沽、天津開來。而北京的官紳卻對此無動于衷,依然醉生夢死。官府、名館,燈紅酒綠,所謂“前方吃緊,后方緊吃”。與此相對,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百物翔貴,米薪蔬菜,以及日用必需之物”,“皆增價十倍”,民不聊生。問題是,這些現象就擺在皇帝面前,為什么皇帝渾然不知呢?
郭嵩燾認為這主要是上下相隔。他決定抓住這個機會,向咸豐帝講一講這個問題。他對咸豐帝說:“天下之患,在上下否隔!彼M而說:“今日總當以通下情為第一義。王大臣去百姓太遠,事事隔絕,于民情軍情委屈不能盡知,如何處分得恰當?事事要考求一個實際,方有把握,故以通下情為急!彪S后,他又談到選拔人才的問題,說即如人才,豈是能一見即定他為將才、為名臣,亦多是朝廷立定一個主意鞭策之。人人曉得朝廷志向,自然跟著這一路來,久之積成風氣,便覺氣象光昌。故總需是朝廷立個榜樣才好。
這次應對很是成功,咸豐帝讓郭嵩燾進入了南書房。
召見之后,郭嵩燾感到言猶未盡,隨即趕寫了一奏折遞了上去。奏折中,郭嵩燾大膽指出了造成清廷官場不求實際、欺上瞞下惡劣風氣的根本原因:權力過于集中。
對郭嵩燾的建議,咸豐帝沒有理睬。此后,郭嵩燾被派往大沽,與僧格林沁一起籌辦海防。
(選自第一章《生平》中的第五節(jié)《三起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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