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我聽到有人近距離開了三槍。我的心抽搐起來。
我望向媽媽。她坐倒在地,手臂環(huán)抱膝頭,前后搖晃。
我希望自己能代替爸爸死去;
我以十二歲男孩所知有限的單純心思,堅(jiān)信自己再也沒有快樂起來的一天。
妹妹被地雷炸成碎片,房子被強(qiáng)制征收,隨后父親又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牢。為了維持一家八口的生活,十二歲的巴勒斯坦男孩阿赫瑪和弟弟阿巴斯被迫輟學(xué),前往以色列人的工地打工,卻又意外導(dǎo)致弟弟殘疾。
逆境重重,似乎永無希望,只有屋后的杏仁樹是一家人的心靈寄托。然而阿赫瑪并未放棄掙扎,憑借自己的數(shù)學(xué)天賦,他敲開了耶路撒冷大學(xué)的大門,但在門后等待他的事物,將會把命運(yùn)轉(zhuǎn)往他始料未及的方向……而與此同時,他至親的弟弟阿巴斯,卻走上了與他完全相反的復(fù)仇之路。
戰(zhàn)爭與和平、種族與仇恨、包容與希望、親情與愛情,在六十年的歲月流轉(zhuǎn)之后,他們該如何得到救贖?
“愛瑪兒!”媽媽尖叫,“停下來!”我的側(cè)腹因?yàn)楸寂芏l(fā)疼,但還是繼續(xù)前進(jìn)。媽媽在“標(biāo)志”那里突然止步,我跟阿巴斯一頭撞上她。愛瑪兒在荒地里,我無法呼吸。
“停!”媽媽尖叫,“不準(zhǔn)動!”
愛瑪兒正在追紅色大蝴蝶,黑色鬈發(fā)上下彈動。她轉(zhuǎn)身看看我們!拔乙ァ!彼钢┛┬Α
“不行,愛瑪兒!”媽媽用最嚴(yán)厲的口吻說,“不準(zhǔn)動!
愛瑪兒站定不動,媽媽吁了口氣。
阿巴斯如釋重負(fù)地跪下來。我們絕對不能越過那個標(biāo)志,那是惡魔之地。
漂亮的蝴蝶降落在愛瑪兒前方,距離四米左右。
“不要!”媽媽尖叫。
我跟阿巴斯抬頭一看。
愛瑪兒淘氣地瞥了媽媽一眼,然后往蝴蝶奔去。
接下來就像慢動作一樣,仿佛有人將她拋入空中,底下凈是煙霧跟火焰,那抹笑容飛逝不見。聲響朝我們襲來——真的擊中我們——將我們往后掠倒。當(dāng)我看她的去向時,她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我什么都聽不見。
接著尖叫聲響起,是媽媽的聲音,然后是爸爸在我們后方遠(yuǎn)處的聲音。這時我才明白,愛瑪兒并沒有消失。我看到東西了,看到她的手臂。是她的手臂沒錯,可是已經(jīng)跟身體分家。我抹抹雙眼。愛瑪兒整個人四分五裂,就像看門狗把她的布娃娃扯爛那樣。我張嘴放聲尖叫,覺得自己就快裂成兩半。
爸爸跟卡馬爾叔叔氣喘吁吁,一路跑到標(biāo)志這里。媽媽沒正眼看他們,可是等他們一到身邊,她就開始嗚咽:“我的寶貝,我的寶貝……”
接著爸爸看到愛瑪兒在標(biāo)志后方——寫著“禁區(qū)”的標(biāo)志。他滿臉淚水,準(zhǔn)備朝她撲去,但卡馬爾叔叔用雙手抓住他!安恍小笔迨寰o抓不放。
爸爸想擺脫卡馬爾叔叔,但叔叔說什么就是不放手。爸爸一面掙扎著要擊退他,一面放聲尖叫:“我不可以丟下她!”
“太晚了!笨R爾叔叔的語氣強(qiáng)硬。
我跟爸爸說:“我知道他們把地雷埋在哪里!
他沒正眼看我,但卻說:“阿赫瑪,跟我說怎么走。”
“你要把自己的命交到小孩手里?”卡馬爾叔叔露出咬到檸檬的表情。
“他不是普通的七歲小孩。”爸爸說。
我把阿巴斯留在媽媽身邊,朝著爸爸跟叔叔跨出一步。阿巴斯和媽媽都在哭!八麄兪怯檬致竦牡乩祝耶嬃说貓D。”我說。
“把地圖拿來!卑职终f,然后又說了別的什么,但我沒聽清,因?yàn)樗呀?jīng)轉(zhuǎn)身面向惡魔之地——還有愛瑪兒。
我用最快的速度拔腿狂奔。我平常把地圖藏在走廊那里。我一把抓起地圖,轉(zhuǎn)身去拿爸爸的手杖,然后沖回家人身邊。媽媽總說她不希望我拿著爸爸的手杖跑,怕我會受傷,可現(xiàn)在是緊急狀況。
在我調(diào)整呼吸的時候,爸爸接過手杖、輕敲地面。
“從標(biāo)志往前直走!蔽艺f,淚水遮蔽視線,鹽分刺痛眼睛,但我不愿把臉扭開。
爸爸每踏出一步之前,會先用手杖輕敲前方的地面。走了大約三米之后他停住腳步。愛瑪兒的頭就在離他將近一米的前方。她的鬈發(fā)已經(jīng)不見了,皮膚燒掉的地方有白色的東西突出來。他手臂不夠長,沒辦法夠到她,于是蹲下來又試了一次。媽媽倒抽一口氣。我很希望他可以用手杖去夠,可是不敢跟他講,我怕他不想用那種方式對愛瑪兒。
“回來,”卡馬爾叔叔懇求,“太危險了!”
“孩子們!只有他們自己待在家里!”媽媽大喊,嚇得爸爸差點(diǎn)跌倒,還好及時站穩(wěn)了。
“我去陪他們!笨R爾叔叔轉(zhuǎn)身離開,我很高興,因?yàn)樗粼谶@里只會讓狀況更糟。
“不要帶他們來這里!”爸爸對他喊道,“不能讓他們看到愛瑪兒這個模樣,也不要讓娜迪亞來這里!
“娜迪亞!”媽媽聽起來仿佛是頭一次聽到自己長女的名字,“卡馬爾,娜迪亞在你家,跟你的孩子在一起!
卡馬爾點(diǎn)點(diǎn)頭,走了。
媽媽跟阿巴斯并肩坐在地上,淚水淌下她的臉頰。阿巴斯仿佛受到了詛咒,僵在原地不動,盯著愛瑪兒的殘骸。
“現(xiàn)在要往哪里走,阿赫瑪?”爸爸問。
按照我的地圖來看,有顆地雷距離愛瑪兒的頭部將近兩米。陽光炙熱,我卻覺得好冷。神啊求求你,讓我的地圖是正確的。我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埋地雷的時候沒有按照任何模式,因?yàn)槲铱偸窃趯ふ夷J;這些地雷是隨機(jī)埋下的;沒有地圖的話,沒人弄得清楚。
“往左邊走一米再伸手!蔽艺f。我都不知道自己屏住了呼吸。爸爸把愛瑪兒的頭拿起來的時候,我才吐出一大口氣。他摘下頭巾,將她幾乎全毀的小小腦袋包住。
爸爸伸手要撿她的胳膊,可是距離太遠(yuǎn),很難看出手是不是還連在胳膊上。
從我的地圖看來,他跟她的手臂之間還有一顆地雷,要由我來教他怎么避開。他按照我告訴他的去做,因?yàn)樗湃挝摇N易屗叩胶芙咏牡胤,然后他動作輕柔地抓起她的臂骨,也包進(jìn)頭巾里。只剩下她的軀干中段了,距離也最遠(yuǎn)。
“不要往前走,那里有地雷。往左邊跨一步。”
爸爸把愛瑪兒的殘骸緊緊摟在胸前。邁步以前,他先輕敲地面。我一路帶著他走了至少有十二米遠(yuǎn),之后又引導(dǎo)他回來。
“從標(biāo)志那里,一直往外,那里沒有地雷,”我說,“可是你跟那條直線之間有兩顆地雷!
我?guī)ьI(lǐng)他往前行,然后往旁邊走。我的臉淌下汗水,用手一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血。我知道那是愛瑪兒的血。我抹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抹不掉。
一陣強(qiáng)風(fēng)將幾綹黑發(fā)從爸爸的臉上吹起,從他頭上摘下的白巾現(xiàn)在浸滿了鮮血。他的白袍從上到下綻放著朵朵血花。他把愛瑪兒摟在懷里,就像她以前在他懷里睡著,被他抱上樓去那樣。從荒地把愛瑪兒帶回來的爸爸就像故事里的天使,寬闊的肩膀起起伏伏,睫毛沾滿淚水。
媽媽還在地上哭泣。阿巴斯抱住她,但已不再流淚。他就像個小男子漢似的守護(hù)著她!鞍职謺阉春,”他向媽媽保證,“他什么都會修!
“爸爸會照顧她!蔽野咽执钤诎退沟募缟。
爸爸跪在媽媽身邊的地上,將肩膀聳到耳畔,動作輕柔地?fù)u著愛瑪兒。媽媽倚在他身上。
“別怕,”爸爸對愛瑪兒說,“神會保護(hù)你!蔽覀兙湍菢影参繍郜攦,安慰了好久好久。
“宵禁五分鐘內(nèi)開始!避娙送高^軍用吉普車的擴(kuò)音器宣布,“凡在外逗留者,一律逮捕或射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