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仁威,科普科幻作家,世界華人科普作家協(xié)會理事長、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四川省科普作家協(xié)會會長,教授級高工,主編并主創(chuàng)《新世紀少年兒童百科全書》《新世紀青年百科全書》《中外著名科學家的故事叢書》等25套叢書。曾獲第十屆中國圖書獎、第四屆中國優(yōu)秀科普作品獎、冰心兒童圖書獎、中國有突出貢獻的科普作家等獎項和榮譽稱號。
星愿
。ü(jié)選自《三體3》)
劉慈欣
五十年后的某天……
張醫(yī)生查診,順便把一份報紙丟給云天明,說他住院時間也不短了,應該知道一些外面的事。這讓云天明感到有些奇怪,因為病房里有電視,外面的事他并非一點也不了解。他隱約感到張醫(yī)生這么做可能有其他目的。
云天明從報紙上得到的第一印象是:與他住院前相比,三體和地球三體組織的新聞不是那么鋪天蓋地了,終于有了一定比例的與危機無關的東西。人類隨遇而安的本性正在顯現(xiàn),四個世紀后的事情正在漸漸讓位于現(xiàn)世的生活。這不奇怪,他想了想四個世紀前是什么時候,中國是明朝,好像努爾哈赤剛建立后金;西方中世紀的黑暗剛結束;蒸汽機還要等一百多年才出現(xiàn),人們想用電還要等兩百多年。那時如果有人為四百年后的事操心,就如同替古人擔憂一樣可笑。
至于他自己,照目前病情的發(fā)展,明年的事都不用操心了。
一條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頭版,雖不是頭條,也比較醒目:
××常委會特別會議通過《安樂死法》
這也有些奇怪,××常委會特別會議是為與三體危機有關的立法召開的,而這個《安樂死法》好像與危機沒什么關系。
張醫(yī)生想讓自己看到這條消息?
一陣劇烈的咳嗽使他放下了報紙,開始艱難的睡眠。
第二天的電視新聞中,有了一些關于《安樂死法》的報道和訪談,但沒有引起太大關注,人們的反應也都很平淡。
這天夜里,咳嗽和呼吸困難,以及化療帶來的惡心和虛弱,都使云天明難以入睡。鄰床的老李借著幫他拿氧氣管的機會坐到他的床沿,確定另外兩位病友都睡著后,低聲對云天明說:“小云啊,我打算提前走了。”
“出院?”
“不,安樂。”
以后,人們提到這事,都把最后一個字省略了。
“你怎么想到這一步?兒女都挺孝順的……”云天明坐直身子說。
“正因為這樣子,我才這么打算,再拖下去,他們就該賣房了,最后也還是沒治,對兒女孫子,我總得有點兒責任心。”
老李好像發(fā)現(xiàn)對云天明說這事也不合適,就暗暗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離開上了自己的床。
看著路燈投在窗簾上搖曳的樹影,云天明漸漸睡著了。生病后第一次,他做了一個平靜的夢,夢中自己坐在一艘沒有槳的小船上,小船是白紙疊成的,浮在寧靜的水面,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著涼絲絲的小雨,但雨滴似乎沒有落到水上,水面如鏡面般沒有一絲波紋,水面在各個方向都融入這灰色中,看不到岸,也看不到天水連線……凌晨醒來后回憶夢境,云天明很奇怪,自己在夢中是那么確定,那里會永遠下著毛毛雨,那里的水面永遠沒有一絲波紋,那里的天空永遠是一樣的暗灰色。
老李的安樂要進行了。新聞稿中“進行”這個詞是經(jīng)過反復斟酌的,“執(zhí)行”顯然不對,“實施”聽著也不太對,“完成”就意味著人必死無疑,但對具體的安樂程序而言,也不太準確。
張醫(yī)生找到云天明,問如果他身體情況還行,能否參加一下老李的安樂儀式。張醫(yī)生趕緊解釋說:這是本市的第一例安樂,有各方面的代表參加,這中間有病人代表也是很自然的,沒別的意思。云天明總感覺這個要求多少有些別的意思,但張醫(yī)生一直對自己很照顧,他就答應了下來。之后,他突然覺得張醫(yī)生有些面熟,他的名字也有些印象,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以前之所以沒有這種感覺,是因為他們之間的交流僅限于病情和治療,醫(yī)生在看病時和其他時間說話的樣子是不太一樣的。
老李安樂時他的親人一個也不在場,他瞞著他們,只等事情完了后再由市民政局(不是醫(yī)院)通知,這在法律上是允許的。來采訪的新聞媒體不少,但記者們大多被擋在外面。安樂是在醫(yī)院的一間急救室進行的,這里有一面單向透視的落地玻璃屏,相關人員可以在玻璃屏的另一面,病人看不到。
云天明進來后擠過各方面的人士站到玻璃屏前,當他第一眼看到安樂室的樣子時,一陣恐懼和惡心混雜著涌上來,差點讓他嘔吐。院方的本意是好的,為了人性化一些,他們把急救室裝飾了一番,換上了漂亮的窗簾,擺上了鮮花,甚至還在墻上貼了許多粉紅色的心形圖案。但這樣做的效果適得其反,像把墓室裝潢成新房,只是在死的恐怖中又增加了怪異。
老李躺在正中的一張床上,看上去很平靜,云天明想到他們還沒有告別過,心里越來越沉重。兩個法律公證人在里面完成了公證程序,老李在公證書上簽了字。公證人出來后,又有一個人進去對他講解最后的操作程序。這人身著白大褂,不知是不是醫(yī)生。他首先指著床前的一個大屏幕問老李是否能看清上面顯示的字,老李說“可以”后,他又讓老李試試是否能用右手移動床邊的鼠標點擊屏幕上的按鈕,并特別說明如果不方便還有別的方式,老李試了試也“可以”。這時云天明想到,老李曾告訴過他,自己從沒用過電腦,取錢只能到銀行排隊,那么這是他有生第一次用鼠標了。穿白大褂的人接著告訴老李,屏幕上將顯示一個問題,并重復顯示五次,問題下面有0到5六個按鈕,每一次如果老李作肯定的回答,就按照提示按動一個按鈕,提示的數(shù)字是1到5中隨機的一個——之所以這樣做,而沒有用“是”或“否”按鈕,是為了防止病人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反復按動同一個按鈕;如果否定,則都是按0,這種情況下安樂程序將立刻中止。一名護士進去,把一個針頭插到老李左臂上,針頭通過一個軟管與一臺筆記本電腦大小的自動注射機相連。先前那名指導者掏出一個東西,打開層層密封,是一只小玻璃管,里面有淡黃色的液體,他小心地把那個玻璃管裝到注射機上,然后和護士走出來,安樂室里只剩老李一人了。安樂程序正式開始,屏幕顯示問題,同時由一個柔美的女聲讀出來: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3鍵,“否”請按0鍵。
老李按了3。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5鍵,“否”請按0鍵。
老李按了5。
然后問題又顯示了兩次,肯定鍵分別是1和2,老李都按了。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這是最后一次提示,“是”請按4鍵,“否”請按0鍵。
一瞬間,一道悲哀的巨浪沖上云天明的腦際,幾乎令他昏厥,母親去世時他都沒有感受到這種極度的悲愴。他想大喊讓老李按0,想砸玻璃,想殺了那個聲音柔美的女人。
但老李按了4。
注射機無聲地啟動了,云天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管中那段淡黃色液體在很快變短,最后消失。這過程中,老李沒有動一下,閉著雙眼像安詳?shù)厝胨艘粯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