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旨在引導和幫助讀者學會分析與鑒賞作品。全書選了上百首古典詩歌,對每一首都作了具體解析。這上百首古典詩歌,從作者說,包括了從《詩經(jīng)》《楚辭》起,直到“五四”時期近兩千來年中的一些著名詩人;從作品體裁說,包括了詩經(jīng)體,楚辭體,樂府體,五、七言古詩(包括歌行),五、七言近體詩(律詩和絕句),從短至二十個字的五言絕句,至長到一千七百字的五言古詩,可以說囊括了古代各種體裁、各類特點的詩歌;從詩歌筆路來說,有抒情,有敘事,有頌揚,有諷刺,有以韻勝、興象豐滿之唐音,有以意勝、生澀瘦勁之宋調(diào),有以意境勝之陶詩,有以朦朧著之李詩,各有其獨特的創(chuàng)造與貢獻。相信經(jīng)過這一百余首詩的解讀的鍛煉,當能進一步提高識解古詩文字的水平,也能大大提高賞識古詩藝術創(chuàng)造的能力,會向讀懂古典詩歌邁進一大步。
前 言
中國古典詩歌的藝術創(chuàng)造豐富而高妙,它所展現(xiàn)的藝術天地,給人以高度的美學享受,令人贊嘆不已、品玩不厭。這是一個博大精深的藝術礦藏,也是一筆寶貴的藝術財富,值得深入地挖掘、享用和借鑒。
接受古典詩歌這份珍貴的遺產(chǎn),首先要讀懂它。所謂讀懂,有兩方面含義:一是能夠打通古今語言的隔閡,明曉其文字含義;一是掌握其藝術創(chuàng)造的特點、路徑和手法。而這二者的前提,是要了解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特點(古典詩歌屬于文學創(chuàng)作),這是一把打開藝術創(chuàng)造包括古典詩歌的藝術創(chuàng)造不可或缺的鑰匙。
文學創(chuàng)作與一般意識傳輸有根本的不同之處。譬如我們用語言交流思想,關注點只在將思想傳達給對方。只要話講得清楚,對方聽得明白,就達到目的了,看重的主要是傳輸?shù)慕Y(jié)果。至于傳輸?shù)倪^程,也就是傳輸?shù)姆绞胶托螒B(tài),并非問題的本質(zhì)所在,則不甚在意。可以說,重結(jié)果,輕過程。但文學創(chuàng)作不同,它的獨特價值,恰恰表現(xiàn)在傳輸?shù)姆绞脚c形態(tài)的創(chuàng)造上,是在傳輸?shù)倪^程里。所謂文學的藝術創(chuàng)造、文學的特殊價值、文學的創(chuàng)造性,都表現(xiàn)在這個傳輸?shù)倪^程中,表現(xiàn)在傳輸?shù)姆绞脚c形態(tài)的創(chuàng)造上。這也就是一般所說的文學的形象性所在。稱為形象性也好,稱為傳輸信息的獨特性也好,都在提示我們不能只看傳輸?shù)慕Y(jié)果,而要重視傳輸?shù)倪^程,要特別注意這個過程中的傳輸方式與形態(tài)的創(chuàng)造,在其中發(fā)掘、體認和享受其藝術美。
我們可以舉一些詩歌為例,具體認識這種特點。唐人王之煥寫有一首《登鸛雀樓》,詩曰: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鸛雀樓,位于山西永濟市蒲州古城西面黃河東岸,共三層。前望為中條山,俯瞰為黃河。全詩只五言四句,很簡單,傳達的意蘊也很單純,但它的藝術創(chuàng)造卻極高超。詩的前兩句推出一個闊大的畫面。登上城樓,縱目觀望,遠處是白日落山,眼下是黃河奔流,展現(xiàn)出一個異常浩渺廣遠的空間,激起了詩人深邃的哲思:“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蹦侵袟l山的背后是什么樣子?那從天邊流來向東海流去的黃河延展的情況又是什么樣子?要看得再遠一些嗎?那就再上一層樓。全詩所表達的意蘊可以用六個字表現(xiàn)出來,就是:“站得高,看得遠!钡绻覀冎皇钦f“站得高,看得遠”,那還有詩嗎?只成了一句格言或諺語。這首詩的價值和獨創(chuàng)性,不僅表現(xiàn)在所傳達的意蘊上,更重要的是表現(xiàn)在傳達此意蘊所創(chuàng)造的特殊方式與特殊形態(tài)上,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形象的創(chuàng)造上。開篇推出的闊大場景,是通過遠山落日、大河奔流的景象表現(xiàn)的;其哲思的吐露,又與登樓遠望密切相關,乃即景生思,水到渠成,全詩渾然一體,也就是這首詩的藝術美的創(chuàng)造性所在?床坏竭@種表現(xiàn)形態(tài)的藝術創(chuàng)造,就沒有文學了,跟讀非文學作品一樣,只有一個“站得高,看得遠”的觀念存在。對文學作品,就是要注意掌握這種獨特的東西,即審美感受,是美的鑒賞與享受。
再看一首詩,宋人王安石的《登飛來峰》:
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詩里也含有站得高的意蘊,不過與前一詩的側(cè)重點不同。前一首是說要想看得更遠,就要上得更高;這首則是說已經(jīng)站在了最高處,浮云盡在腳下,不怕浮云遮了視線。“浮云”二字,有所喻指,此處不細論。詩歌表現(xiàn)意蘊所創(chuàng)造的形象也與前詩不同。詩的前兩句著重突出一個“高”字。飛來峰在浙江杭州靈隱寺南,傳說是從天竺靈鷲山飛來,故曰“飛來峰”,高可五十丈,已是高峰;人又站在此峰峰頂?shù)那に,可謂高而又高了。所以最早見到太陽,雞鳴天曉,即見日升,這句仍是烘托所處地位之高。濃墨重筆,突出了“高”字,便水到渠成地過渡到了下兩句,浮云再也擋不住望眼了。如果我們讀了這首詩,只是明白了站得高就什么也遮不了眼,那也就沒有了文學,也沒有了藝術創(chuàng)造,只剩一個抽象的理念。
從這兩首詩的對讀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正是傳達意蘊的形象創(chuàng)造,使相近意蘊的表達也有了不同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文學作品所以千姿百態(tài),也是來自這里。掌握文學傳達意蘊過程中的這種創(chuàng)造,是讀懂文學作品的關鍵。
再舉兩首小詩。一首是唐人宋之問的《渡漢江》,也有人說它是晚唐李頻的作品,且先拋開作者不論,詩曰:
嶺外音書斷,經(jīng)冬復歷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嶺外指五嶺以南,今兩廣一帶地方,是詩人故鄉(xiāng)所在。來人,指由家鄉(xiāng)來的人。音書斷絕,沒有消息,又經(jīng)冬歷春,時間不短了。作者十分擔心家鄉(xiāng)有了什么變故,所以越接近家鄉(xiāng),心里的恐懼感越是增多,生怕迎面而來的是不幸的消息。抒寫歸鄉(xiāng)時的一種心理、一種感情,堪稱入木三分、真切動人。另一首是唐人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抒寫少小離家、老大歸鄉(xiāng)的情景和感慨。雖然家鄉(xiāng)口音未變,兩鬢的毛發(fā)卻己花白稀疏。小時離鄉(xiāng),老大歸來,鄉(xiāng)里成長起的一代新人,哪里認得這個老鄉(xiāng)親,倒把他當作過路的客人了。情景的描繪同樣傳神。兩首詩都是寫歸鄉(xiāng),但各有各的感受著力點,也各有各自的形象創(chuàng)造。情事相近,而情思情景以及表現(xiàn)的形象卻各不相同、各有千秋,就在于它們有不同的藝術創(chuàng)造。所謂藝術,所謂文學,就表現(xiàn)在這里。
再看一首詩。宋人楊萬里的《檄風伯》:
峭壁呀呀虎擘口,惡灘洶洶雷出吼;泝流更著打頭風,如撐鐵船上牛斗。風伯勸爾一杯酒,何須惡劇驚詩叟!端能為我霽威否?岸柳掉頭荻搖手!“檄”是古代公文的一種文體,用于征召、告諭或聲討!帮L伯”指風神。作者向風神發(fā)布檄文。試想一下,這首詩是寫什么,作者想表現(xiàn)的是什么。實際內(nèi)容非常簡單,只是寫風。如果用概念表述,就是一個字——“風”,這自然不是詩。作者在這首詩里,不局限于描寫風的狀態(tài),還采取擬人化的趣筆,與風神對話,所以寫得意趣盎然。前四句描繪峭壁險灘逆流遭風行船之難,形象鮮明;后四句轉(zhuǎn)為趣筆,寫無法使風停止。詩人向風神奉上一杯酒,請它享用,跟它說,何必如此惡作劇驚嚇這個一把年紀的詩人呢。于是與風神商量能否收斂一下威風,別那么狂嘯不息了。結(jié)果風神未理,詩人沒有再從風神落筆,而是用柳枝翻飛、荻草搖擺這些自然景物的狀態(tài)來表現(xiàn)風沒有停,而且還不小,構思巧妙。這首詩的藝術價值、藝術創(chuàng)造,就表現(xiàn)在這些獨特的表現(xiàn)方式中,離開這些,就沒有此詩的妙處了。不了解這些,就讀不懂古典詩歌,進入不了它的藝術創(chuàng)造天地,也就沒有審美的享受了。
可以說,古代文學作品,就表現(xiàn)的思想內(nèi)涵來說,是相當有限的,諸如表現(xiàn)愛國思想,關心民生疾苦,批評政治腐敗,抒發(fā)士不遇的憤懣,以及寫愛情、親情、友情、鄉(xiāng)情等等,但歷久經(jīng)年,給我們留下那么多膾炙人口的作品,百草爭奇,百花斗艷,各自不同,千形萬態(tài),能把人帶入各種不同的審美境界中,主要是來自詩人這種獨特的藝術創(chuàng)造。
了解和把握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特點,是讀懂古典詩歌、走進古典詩歌藝術天地的第一步;是跨入門坎,而非終點。明了文學創(chuàng)作這種特點比較容易,但要掌握具體分析和認知其藝術創(chuàng)造的能力,就非輕而易舉的事了,而這是真正讀懂古典詩歌所不可或缺的。這是一個學習的過程。要通過對其藝術創(chuàng)造進行認真、具體地分析來鍛煉:分析它用了什么素材,建構了怎樣的形象體系,采用了哪些藝術手法,表現(xiàn)了怎樣的主題思想。每一首詩都有其獨特的表現(xiàn)方式、獨特的藝術創(chuàng)造,如上舉的五首小詩,就是顯證,不可一概而論。但只要對具體作品分析多了,就會逐漸積累起審美的認知和經(jīng)驗,提高分析和審美的能力,逐步掌握詩歌藝術創(chuàng)造的規(guī)律及其主要手法與途徑,就能讀懂古詩,打開其藝術創(chuàng)造的奧秘了。
本書就是基于上述認識,選了上百首古典詩歌,對每一首都作了具體解析。所謂“解”,即釋其義,講清該詩詞語的含義;所謂“析”,即賞其美,揭示該詩藝術表現(xiàn)方面的創(chuàng)造。這些解析并非完美,只是提供參考,希望能起到引路和啟導的作用。這上百首古典詩歌,從作者說,包括了從《詩經(jīng)》《楚辭》起,直到“五四”時期兩千多年來的一些著名詩人;從作品體裁說,包括了詩經(jīng)體,楚辭體,樂府體,五、七言古詩(包括歌行),五、七言近體詩(律詩和絕句),從短至二十個字的五言絕句,至長到一千七百字的五言古詩,可以說囊括了古代各種體裁、各類特點的詩歌;從詩歌筆路來說,有抒情,有敘事,有頌揚,有諷刺,有以韻勝、興象豐滿之唐音,有以意勝、生澀瘦勁之宋調(diào),有以意境勝之陶詩,有以朦朧著之李詩,各有其獨特的創(chuàng)造與貢獻。相信讀者經(jīng)過這一百余首詩的解讀的鍛煉,從這些作品的具體分析中了解每一首詩的藝術創(chuàng)造,當能進一步提高識解古詩文字的水平,也能大大提高賞識古詩藝術創(chuàng)造的能力,會向讀懂古典詩歌邁進一大步。本書對所選的詩歌,按主題或風格分組編排,以便讀者比較和揣摩。
孫靜,1932年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曾受聘為香港樹仁大學中文系教授、系主任。先后參加撰寫人民文學出版社和高等教育出出版社出版之《中國文學史》(后者任編委、分卷主編)。著有《中國文學》《陶淵明的心靈世界與藝術天地》等。
“憐琴為弦直,愛棋因局方”
——劉一止《小齋即事》
憐琴為弦直,愛棋因局方。未用較得失,那能記宮商?我老世愈疏,一拙萬事妨。惟此二物隨,不系有興亡。
“即事”為詩,比較自由隨意。這首詩即從小齋常具之物——琴、棋上著眼。不過詩并沒有去描寫小齋主人的琴棋生活,而是借琴、棋二物以寫志抒懷,顯得機杼獨出、別開生面。前兩句單刀直入,直陳本意:“憐琴為弦直,愛棋因局方!彪m屬徑直的敘說,但所言均出常情之外,便有一種新穎引人的力量!皯z”“愛”意同,都是喜歡之意,變換詞語,以避單調(diào)!皯z琴”,一般說來,自然是因為喜音。王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竹里館》),是把琴彈出聲來,意在音,而不在琴。傳說陶淵明撫無弦琴,不一定可靠。即使確有其事,當其撫時,也是在意想中聽到了琴聲。作者則不然,愛琴不是為了聽音,而是為其“弦直”,所以言琴,別有屬意!皭燮濉,不是為了對弈娛戲,而是因其“局方”,所以言棋,亦別有屬意!熬帧奔雌灞P,方形。二句實際都是在琴、棋的相關物事上尋其品,琴取其弦直,棋取其局方。言在物“品”,意在人“品”!爸薄本褪钦,不邪僻;“方”就是有棱角,不圓滑。作者在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登進士第后,曾官監(jiān)察御史,“封駁不避權貴”(《兩宋名賢小集》),他的為官態(tài)度正好做“直”“方”的注腳。
次二句分承首二句,是對首二句句意的補說。“未用較得失”承“愛棋”句,因為只愛“局方”,不在對弈,所以并沒有用它較量勝負輸贏;“那能記宮商”承“憐琴”句,因為只愛“弦直”,不在音聲,所以哪里能夠記得曲譜!“宮商”,古代宮商角徵羽五音中的兩音,這里用以代稱五音,即指曲譜。有了這兩句,上兩句句意更加顯豁,對“為弦直”“因局方”具有突出和強調(diào)的作用,并非贅語。
以“直”“方”自守,其結(jié)果如何呢?便過渡到下四句!拔依鲜烙,一拙萬事妨!惫胖{諺云:“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保ā逗鬂h書》)在南北宋之交的腐敗現(xiàn)實中,為人為官“直”“方”而行,自然更不容于世。所以,年紀愈長,世也愈加疏遠。不是詩人有意疏世,而是“直”“方”品格乃濁世所不容,為世所疏!白尽迸c“巧”相對。便佞應世,自能圓轉(zhuǎn)自如,所以為“巧”;直道而行,必然處處碰壁,所以為“拙”。因此,一拙萬事皆妨,百途不通。二句字字是說己,卻無字不是諷世,反語藏鋒,頗有意味。
末二句再推進一步!拔┐硕镫S,不系有興亡!彪m然琴、棋二物始終相隨,意即“直”“方”之品一直持守不變,卻只落得小齋獨處,無關乎國家興亡了。感慨由一己浮沉提升到了家國興亡的高度,詩境更高了。方直之人無關國家興亡,那么什么樣的人占據(jù)著關系國家興亡之重位呢?聯(lián)系到宋徽宗以來,蔡京等“六賊”當路,國事日非的時局,更可體會到此聯(lián)感慨之深。但表現(xiàn)上含而不露。末二句又回扣首二句的琴棋,使首尾緊密關合。
全詩主要以陳述語說理抒慨,這樣的詩最不易寫好,易流于枯燥無味。此詩的妙處,是作者抓住琴、棋二物生發(fā),有了琴、棋,便有了小齋生活的氣息,不單調(diào)了。琴取其“弦直”,棋取其“局方”,以物品言人品,構思巧妙,便不平淡,而饒有趣味。詩所歌詠的內(nèi)容,直叩人心,而人之持品又與國家興亡關合一起,境界亦闊大。呂本中、陳與義曾評劉一止的詩說:“語不自人間來!保ā端问贰繁緜鳎┐蠹s也正是感受到了詩人標格既高,思想亦深,較少俗味吧!
宋詩重意、重趣、重理,這首詩意、趣、理均佳,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