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瑞云樓內(nèi) 陽明誕生
一般女人,懷胎十月,即可分娩產(chǎn)子?舌嵤弦呀(jīng)挺著個大肚子安然過了十個月、十一個月、十二個月、十三個月,眼看著第十四個月又要過完了,她的肚子竟然還是沒有絲毫動靜。家里人再沉得住氣,也急了。鄭氏的丈夫王華天天盯著妻子鄭氏的肚子,生怕有一點風(fēng)吹草動被自己錯過。最急的,當(dāng)然還是鄭氏的婆婆岑氏,她也是女人,女人走過的路她都已經(jīng)走過來了,哪里見過這般光景。一小胎兒,竟然在娘肚里揣了十四個月還不肯出來。她無計可施,唯日日在佛前焚香禱告,求佛保佑,讓鄭氏他們母子平安,讓那個未見面的小孫子或者小孫女早一點來到這個世界上。
那一天,是明憲宗成化八年(1472 年)九月十二日,岑氏如往常一樣焚香,在佛前禱告,然后如往常一樣進屋休息。夜色漸深,岑氏也困了,閉上眼睛,不消片刻就有些迷糊。人老了,覺少,夢多。但岑氏從來沒有做過那樣一個夢,那分明不是夢,而是真的。她剛閉上眼睛不久,就覺得一片明艷的陽光破空而來,晃得她的雙眼眼瞼都飛快地顫動起來。緊隨那片明媚陽光而來的是一朵又一朵的五彩祥云,飄悠悠地從天外而來。祥云之上,站著許多身著緋紅衣服的男女神仙,他們擊鼓吹簫,喜氣洋洋。岑氏被那一幕給驚呆了,她眼看著其中一位仙人,懷抱一名小嬰兒,自空中徐徐而降,朝他們王家院子走來。那位仙人徑直走到她面前,把懷里的嬰兒送到她的手上,開口道:“此子授汝。”
岑氏的臉一熱,她都多大年紀(jì)了,已經(jīng)兒女成群了。轉(zhuǎn)念想起自己那個還一直挺著大肚子不見動靜的兒媳婦鄭氏,岑氏又樂了:“吾已有子。兒媳終日孝敬公婆,請將此子授伊!
“可!毕扇吮е鴭雰海D(zhuǎn)身往旁邊鄭氏住的房間走去……
岑氏醒了。
她推醒身邊的丈夫竹軒公王倫,把方才自己做的那個奇怪的夢告訴給他聽。竹軒公飽讀詩書、見多識廣,對這樣奇怪的夢頗不以為意:“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想孫子想迷了吧!
說話間,外面天色已漸明。老兩口兒正在那里爭論著夜里那一幕是夢還是真,就聽窗外兒子王華喜滋滋的聲音揚進來:“生了。她生了。是個男孩兒!
是的,王家人期待了整整十四個月的那個小嬰兒,就在那一天降生了。這個嬰兒就是日后寫下一個個傳奇的明代大儒圣賢——王陽明。
那一天,是明憲宗成化八年九月十三日。
那個盼兒盼紅了眼睛的王家,即為浙江省余姚縣王家。
在余姚,王家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髴簟R亲犯菰磸耐跫疫h祖說起來,還要回到東晉時代去。寫下《蘭亭序》的書法家王羲之即為王陽明的遠祖。王家始祖原居山東瑯玡縣(今山東臨沂日照一帶),到王羲之時,王家舉家遷至浙江會稽山陰縣,到第二十三代王壽時,又遷到余姚縣。
對于王羲之,想來世人都不陌生。他是東晉大名鼎鼎的書法家,被后人譽為“書圣”,因其曾出任右軍將軍和會稽內(nèi)史,世稱“王右軍”。王羲之不僅草書和隸書冠絕古今,文章也寫得精美絕倫。他的書法作品中,《蘭亭序》享譽世界。這個踩著祥云降生的男孩兒長大后也擅長書法,從其書風(fēng)中也可窺見其遠祖王羲之的書法風(fēng)韻。
王綱是王壽的五世孫,也是王陽明的六世祖,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忠臣,也因文學(xué)造詣聞名于世。王綱早年無意仕途,晚年卻受朋友力薦入朝為官,最終在任上為賊人所害。王陽明的第五世祖為王彥達,即為王綱的兒子,他親眼看見父親王綱的慘痛經(jīng)歷,誓不為官,耕田種糧,侍奉母親到終老。王彥達的兒子王與準(zhǔn)也承襲父親遺傳下來的家風(fēng),閉門讀書,高隱遁世。到了王陽明的祖父王倫這一代,王家這種埋頭學(xué)問不慕仕途的家風(fēng)依然盛行。
王倫(1421—1490),字天敘,王陽明祖父。王倫生而好竹,在他家房前屋后遍植綠竹;他則每日嘯吟于林間竹下,彈琴吟詩,好不灑脫風(fēng)流,人稱“竹軒先生”,也稱竹軒公。王倫早年秉承父訓(xùn),一心讀書,鉆研學(xué)問,淡泊名利。他二十歲時,浙江當(dāng)?shù)氐囊恍└毁Z大商,慕他才華、品德超群,爭相把自家子弟送到其門下,求他教育點撥。而凡經(jīng)過他教育點撥的學(xué)生,德行學(xué)業(yè)都大有長進。
而今,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終于迎來了自己最小的一位弟子——他最為鐘愛的孫子。
王陽明的父親,王華(1446—1522),字德輝,號實庵,晚年又號“海日翁”;因他曾在龍泉山的寺廟中讀書,所以后人又尊稱其為“龍山先生”。自王陽明的五世祖王彥達以來,王家世代隱遁,只知耕讀,無意仕途,家境越來越貧困;這種現(xiàn)狀到了王華這一代才有了改觀。
王華自小生得聰敏,剛學(xué)會說話,其祖父王杰就常常抱他在懷,教他吟誦詩歌,而王華每次聽完即能背誦出來。等到了讀書年紀(jì),他不但酷愛讀書,還能過目不忘。對這個聰敏的兒子,其父王倫自然寄予無限厚望,而王華終不負眾望,最終考中狀元走向仕途,一改王家的貧寒家世,這還是后話。
聽兒子王華急匆匆、喜滋滋來報,王倫這才信了老妻岑氏的夢——它不是憑空想象而來,它真的有一種寄予。那個小嬰兒,他在母胎中整整待了十四個月,已經(jīng)非同尋!獋髡f堯的母親就是懷胎十四個月才生下堯的;他又是踩著祥云被仙人送來的,那更是一種吉祥之兆啊。想到此,王倫樂了,他對家人道:“就給這孩子取名云兒吧!
云兒出生的那座小樓,就叫瑞云樓。
這座瑞云樓,歷經(jīng)五百余年風(fēng)雨磨洗,數(shù)次整飭翻新,如今,仍靜立在余姚縣王陽明故居內(nèi)。不過,它已變成清代的建筑樣式了。
2? ?云兒語遲 守仁聰慧
云兒在全家人的熱切期待中,腳踩五彩祥云翩然而來。其祖父王倫喜得合不攏嘴,他親自為他取名云兒,意思自然極清楚,為一份紀(jì)念,也為一份美好的期待,期待他日后依然如初臨人世時一樣,身畔時刻有祥云繚繞。
王倫把這個寶貝孫子當(dāng)成了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天天把他抱在懷里,又是逗弄,又是之乎者也、長吟短誦,手把手地教他。在王倫看來,出生時即與眾不同的孩子一定是個天才?呻S著這個小天才一天天長大,家里的空氣越來越沉悶了。這是什么天才啊,他分明就是一個小白癡。普通孩子到兩三歲就滿地亂跑、滿嘴爹親娘親喊得人心酥軟了;這個云兒,面對身邊的親人無動于衷,他不喊爹也不喊娘,他連最簡單的音節(jié)也不會發(fā),那張小嘴兒好像被什么膠住了一樣,就那么終日閉著。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他五歲那年。
五歲的孩子還不會開口說話,這在自幼聰慧的王華看來簡直無法忍受。母親鄭氏也急了,她懷了這孩子整整十四個月才生下他來,原指望他為她爭光露臉,卻是小呆瓜一個。家里人中,只有祖父王倫,一如既往。孩子不開口說話,他也著急,但他卻從來沒有放棄過“這孩子是天才”的夢想。云兒不開口,他依舊喜歡他,天天把他抱懷里,教他讀教他念。每每在祖父搖頭晃腦地吟誦之時,云兒總是顯得特別安靜,他瞪著一雙大眼睛直盯著祖父的臉,這讓王倫更加確信,這孩子不是一塊凡材。云兒的那雙眼睛會說話。
就這樣,云兒在祖父及家人的呵護關(guān)愛中,不聲不響地就長到了五歲。五歲的孩子,可以獨自跑到門外去玩一會兒了。那一日,云兒正在門外和小伙伴們玩耍,從遠處走來一身材高大、寶相莊嚴的僧人。只見他徑直走到云兒面前,伸出手在他的小腦袋上摸了兩下,嘆息道:“好個孩兒,可惜道破!”說完,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說來也巧,那位過路僧人的話,剛好被旁邊不遠處的王倫聽到。當(dāng)他想追上去問個究竟時,僧人已經(jīng)轉(zhuǎn)過墻角看不見了!昂脗孩兒,可惜道破!”王倫一路重復(fù)著這一句往回走,百思不得其解。可惜道破,可惜道破……王倫的大腦飛速旋轉(zhuǎn),猛然間眼前一亮:云兒,是云兒這個名字呵。這孩子踏著祥云而來,原本是多么好的事情,可他多么糊涂,偏偏就給他取了“云兒”這個名字。一份天機被道破了,難怪他到五歲還不會開口講話。
思慮再三,王倫決定為云兒改一個名字,他為他取名“守仁”。
《論語·衛(wèi)靈公》載:“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币簿褪钦f,如果一個人有足夠的智慧,他的智慧是足以使他達到某種境界的;但是如果他不能以“仁”去保守那種境界,那么即使他獲得了那種境界,也必定會喪失那種境界!笆厝省币鉃橄M⒆幽芤浴叭省比ケJ刈∷奶熨x智慧。守住仁愛之心,也就守住天賦智慧,以至仁充沛,使愛遍滿天下。祖父希望孫子日后能成一德才兼?zhèn)涞氖ベt,從“守仁”這一個名字里,也足見出竹軒公對孫子的一片殷切期望。
不知真的是因為名字的緣故,還是到了小王陽明該開口說話的年紀(jì),祖父為他改名為“守仁”后不久,他果真開口了。那一開口,真是不得了了。伶牙俐齒,思路清晰,常常是妙語迭出,讓大人們驚奇萬分。
某一天,小陽明在書房陪祖父念書,在祖父猶豫思索的間隙,他“嘩嘩嘩”,把祖父以前念給他聽過的書都流利地背誦出來了。那下可把王倫給驚到了,他忙問他是何時學(xué)會。“聞祖父讀時已默記矣!毙£柮鞴笆只卮,一臉的正經(jīng)相,把祖父樂得胡子亂翹。祖父把小陽明抱過來放膝蓋上,好好用胡子扎了孫子一番。
王陽明和祖父及家人一直生活在余姚老家,整個童年可謂是在家人的無盡呵護中度過。尤其祖父,對他更是疼愛有加。
成化十七年(1481年),王陽明的父親王華中狀元,被朝廷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職,這一職務(wù)相當(dāng)于天子的顧問或秘書,唯狀元才能擔(dān)任。第二年,成化十八年(1482年),為盡孝道,王華將王倫接到京城,小陽明隨祖父一起進京。這一年王陽明十一歲。帶著小陽明一路上可排遣旅途寂寞,也可讓孩子見識山川風(fēng)光、民情物態(tài),增長見識;京城繁華之地亦是人文薈萃地,可讓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到了京城還能享受天倫之樂。王倫的打算著實不錯。一路北上,小陽明就是他的一顆開心果。
是日,他們行至鎮(zhèn)江金山寺,見天色已晚,便下榻此處。王倫為人俠肝義膽,朋友遍天下。在此地的一些朋友聽說他們祖孫進京路過此地,便紛紛前來,在江邊設(shè)宴賞月招待。
鎮(zhèn)江位于長江南岸,和揚州隔江相望,金山頂上妙高臺,自古就是文人雅客的觀景之所。是夜皓月當(dāng)空,夜風(fēng)習(xí)習(xí),放眼望去,江面上銀光粼粼,波光閃爍,好不讓人暢快。席間,各路朋友紛紛吟詩助興,竹軒公也詩興大發(fā),卻拈須苦思,良久無語——?一向詩情沛然的竹軒公在那樣的好風(fēng)良月夜竟然找不到佳句,實在讓人掃興。這時,十一歲的陽明開口了,他隨口吟一首: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臺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微醉之際,披著月光倚在金山最高處的妙高臺上遠眺伸入到江水中的金山,這時的金山看起來僅有拳頭大小,長江好像都被它刺破了。遠處傳來簫聲,山洞里的龍也在這雅韻月色中醉了,沉沉地睡去。仙境一般的清幽境地!
此詩文字簡樸,卻氣勢非凡,境界宏大,意態(tài)瀟灑。這樣的詩竟出自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少年之口,難怪小陽明一詩吟罷,舉座皆驚,在座者紛紛夸贊竹軒公有一神童孫子。座中一人,想試一下小陽明的詩才,他對王陽明說:“少年人真是才思敏捷啊,我等自愧不如。你看啊,金山含月,月影婆娑,山房蔽月,水天空闊,能否以‘蔽月山房’再吟詩一首?”
王陽明絲毫不含糊,隨即又吟道: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
“山近”而“月遠”,便覺得月亮是小的,山是大的,事實上情況并非如此。如果人們能有“大如天”的雙眼,便自然能夠突破山大而月小這種常識的局限與謬誤,從而得以全面而客觀地了解事物。這詩歌的境界已超越世俗,充滿禪詩的意趣,實在讓人驚嘆不已。給陽明出題的老者更是贊不絕口:“令孫聲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當(dāng)以文章名天下。”小陽明聽罷,并不以為喜,倒反駁說:“文章小事,何足成名?”
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狂人兒。小陽明此語一出,滿座人都面面相覷,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王陽明的“狂”與“才”在少年時代已顯端倪。